詩壇百家

我是上帝派遣的臥底[組詩]

程維

交代

老夫不欠別人錢財，只欠你一段情

其他都是身外物，唯有你是放不下的

除了寫字作畫，什么都不是負擔

放眼四望，老夫誰也不屑，卻是繞不開你的

孤獨了，寂寞了，就用想你來解悶

這比喝酒抽煙有效，還省錢，你別笑我摳門

別的還真沒什么

唯寫性情詩，給吾性情人，你讀到也就讀薊了

沒讀到也寫給你了，怎樣都是個交代

夢想家

夢想會激勵我的余生，吃好每一頓飯

把一棵白菜也吃得有滋百味，不會麻木不仁

假裝世外者，遇到美人也別錯過

碰上惡徒明知不敵，也得斗膽大喝一聲

拔腿再跑不遲。桃花源是有的，這事我信

不在此世，就在他生，可一抬腿是逃不進去的

它不再是怯弱者收容站，病是有的

身體就是與病共生的家園，你得鋤草

卻不可營養(yǎng)過剩，在夢中動手動腳，無傷大雅

千萬別驚動枕邊的美人，她一驚

就猛獸橫行，誰也忙不過來，白費一身虛汗

瓶瓶罐罐塞滿的世界，留出一角空來

夢想不能成真，也別放棄，握著一支花火

它必會絢爛于夜色，這是要堅持的，美夢未至

你還要等，像一桌海鮮，吃和想的味道

都是好極了，誰先下筷子，可以謙讓一會兒

騎一匹蝴蝶飛行，一生都花枝招展

我多么幸運，既留住了丹青，又沒失約于人前

?；杼?/p>

該寫的，我都已寫了

你是知道的，西漢以后

我們都是替你活著

天陰是對的，風冷是對的

這都是兩千年前的東西

你就在風里和云里

冷過，孤獨過，落日之水

把你的靈魂托住

任人盜墓，將金子挖走

把棺材板拖出來

就是為了讓我知道你

替你說出，你當年不能說的

你來過，你走，可以安心了

我是來看你的

你在這里睡過，土很厚

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們繼續(xù)活著

故山水

山上的水，我是認得的，洪崖丹井

我寫一句也是多余

幾個童子在古代，一口仙氣吹過來

石頭更加光滑，摩崖的手跡

把皺紋加深，錘子和筆，是異曲同工的

再說都屬廢話，鳥不管這些

蝴蝶停在樹枝上，寺院在夢里醒著

一管溪流

折疊多年還是沒有改變

山水無恙，沒事，我會好好的，閑了就來

梅嶺

藏著掖著也好，不必一覽無遺

一條水也會寫字，山上自有人識

里面的寂靜讓鳥叫出來

仙在泉影一閃，寺院有風敲門

風景推倒過數次了，這次又是新的

我翻開看看，事兒都在。只月故人

無非山水重溫，用往昔洗臉

天欲雪

天欲雪，冷是必須的，陰郁

像是上面托住了什么，往下逼迫著

汽車亂竄，其實都在交管范圍之內

忠偉兄坐在駕駛座上，嘴里說到香格里拉

我是去過的，罌粟無主，艷絕一世

仿佛天堂著了火，包袱扔下來

神的細軟就散落一地，誰拾起來都犯禁

跑哪兒，不如跑到昌北來，喝酒壓驚

雪若下，先去買兩件皮衣服，獸王浴雪

翻譯官

你又在嘴上拼刺刀，舌尖見紅了

后悔出生太晚，沒碰到較真時候

不然不會蓄渾身浮肉，去做翻譯官

在攤販手里吃西瓜，也不肯給餞

還說城里有十家館子可以簽單

人家罵你，你就要亮小駁殼，這事干得

臉也是城墻做的，豈能一攻就破

失守是別人的事了，你是事后好漢

大伙都明白.你也不可能捆一身炸藥

跟鬼子同歸于盡，你寧可吃中藥，喝紅糖水

也要保重身體，否則誰來當家做主

松湖街沒你管著，豈不是要亂套了

房屋拆遷事大，豈是一服瀉藥就能解決

還要開發(fā)旅游城項目，一邊指揮鏟車

一邊嘴上跑坦克，人家跪下，也不收手

人家喝汽油，你就生火，人家要上京城

你就動繩索，玩套驢的把式

順勢還摘條黃瓜啃，二斤半的海量

嘔吐一次，也能把嘬爾之島淹沒，就你能啊

熱愛

我熱愛這陽光明媚的早晨

我貪戀煙火人間

我對好酒好肉絕不會撒手不管

也不會橫刀奪愛于別人馬前

那些浮世的榮耀我決計放棄

可到嘴的肥肉又不忍糟踐

我對肥頭大耳的日子早懷懺悔之心

又到下等澡堂洗心革面

我不想對你朝三暮四

充其量只圖一個快活的人生

銀光

月亮比銀器牛多了，還沒見過它圓成那樣

我一散步，它就跟著我，去哪里都毫不在乎

沒想到過了大半生，還有這么個伙計陪著

不嫌棄我變老變丑了，步態(tài)不那么利索

回頭看看，只有你，學著月亮貼著我

精細的流光梳理著粗糙的山河，撫平許多皺褶

古畫

夜幕降臨了，有很多故事即將發(fā)生

別的我都不管，只想和你發(fā)生點故事

不是發(fā)生在巴黎，也不是發(fā)生在冷掉牙的

哈爾濱，就發(fā)生在此地此城吧

最好發(fā)生在光線柔和而溫暖的房間

可以是在一間茶餐廳，也可以是招待所

然后是經過一段繁花競放的街道

再進入一間房，最后在一張軟綿綿的床上

接下來，你都知道的，預想的并沒有發(fā)生

床上只是展開了一幅珍藏的古畫

千里江山，錦繡羅帳，帳內兩個人

一女一男，你是黃河激涌，我是長江奔騰

好山河如此巍峨舒展，好兒女如此秀美燦爛

悲情城市

一腔悲情咯血，也不能就此退出

把世間留給惡徒，那樣好人就沒地盤了

不管怎樣，好歹俺得占著，酒店的一圍席

茶鋪一條凳，公交一個座，菜場一張蒼蠅拍

若都在惡人手里，好人就沒法活了

砧板上一副血腸，為誰而寸斷，不明所以

拉開抽屜，上帝賜下的紙手銬

銬著透明的空氣，你去戲臺喊冤

一伙林沖都在練嗓子。若是沖上街道

按酒駕處理，地下停車場再大

也沒你罰站的位子，一場預謀已久的冬雨

把街心花園一一棵老樹，淋了個透心涼

擔心

沒有什么不好，也沒有什么更好

這世間，有你在，就正好

別的都無關緊要，該放下時，啥都得放下

可還是放不下你的，一想到這些

去哪里我都躇躕，什么不干也把你惦著

我開始怕變老，擔心時間把你偷走

百年以后，我擔心沒法找到你了，上帝啊

一想到這些，我就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假槍

有時真想狠勁瞄準，朝那廝來上一槍

可我只能做個開槍的手勢，嘴里呼一聲

狗日的毫發(fā)無損，俺卻受了內傷

它大模大樣仍待在架子上，你還真沒轍

一條狗腿子的命

他只對真槍磕頭求饒

感冒帖

一場小病，就收繳了平日的一身閑勁

再大的本領也得拜伏，再大的猛志

也得向一盒藥稱臣。你再怎么不買賬

也得向醫(yī)藥買單。頭痛腦熱的時候

我是弱的，火燒赤壁

多少病菌在劫難逃

滿桌山珍海味也沒有胃口

一車金銀，也是多余

此時，江湖與我何關，萬里關山

抵不過一口湯藥

品物繁華

我只取一只沙發(fā)，安頓這副肉身

單向街

單向街，一條路走到底

從書店門口出來，就是市井

一個屠夫，口銜一把利刃

他滿臉殺氣，足以殺光一街的人

警察局拿來一根草繩

全力通緝，那個刀下滑脫的性命

街角一聲尖叫，滿街都在震顫

雪亮的目光，急劇變彎

天使

從來沒有拿過活動經費

也不知工資為何物

有時上廁所，付不起五毛錢小費

只有跑到郊外解決

你干的那些破事，欲藏還掩

我十分清楚，每一筆

都有記錄，人世復雜，漏洞百出

忙壞了這些義工，也有打盹兒時候

人家又干完了一樁交易

知道得越多，身體也就越沉

再怎么使蠻勁，也飛不出凡間

有人通過上吊去向上帝告狀

有人通過禱告，膝蓋跪著

一副犯錯誤模樣

我惘顧左右，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聯(lián)系斷了，上頭難察世情

接到的，也是偽告

我是上帝派遣的臥底

潛伏于人間，知情難報

楊子的詩[組詩]

楊子

有一種洪水

有一種洪水比蝸牛更慢，

但，這的確是它。

當我從水中露出腦袋，

龐大的隊伍早已潰不成軍。

有一種巖石比棉花更軟，

但，這的確是它。

當我從下邊爬出來，

看到許多人被它砸入地心。

有一種悲劇從未上演，

比杜撰更夸張，

比傳奇更傳奇，

但，這的確是它——

每個人的悲劇。

直到很晚

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主角，

直到最后

我們都未獲準離開。

越來越多的消息

密集的雨點

整夜打在窗上。

醒來才發(fā)現(xiàn)，

不是雨，

是泥漿！

有人在過道里坐了一夜，

四肢癱軟，眼神哀愁，

無論誰來勸說，

都不肯打開行李！

越來越多的消息

堆在床上，飯桌上，

堆在眉毛胡子上。

天亮時才發(fā)現(xiàn)

窗玻璃上濺滿泥漿！

隔了很久，

我們的嘴才動一下，

吐出一兩個含混的字眼。

沒有人呵斥，

沒有人辯解，

沒有人哭泣。

背上的冷汗

干了，

臭襪子的味道

發(fā)霉食物的味道

難聞的腋下和穿了很久的

衣服的味道

揮發(fā)了。

越來越多的消息

蕁麻一樣圍住我們。

蝴蝶飛走，

留給我們的

只有難看的蛹，

在床上，在飯桌上

在我們臉上

輕輕震動……

在市場大帝的指令下

只能在午夜，在陽臺眺望，

其他時間我都在路上疾走。

只能在夢中擁抱，

其他時間我都在轟隆隆的車間。

每天都有新訂單，

每天都有新人入伙，

每天，我們在一萬架飛機起降的轟鳴中

制造我們不認識的東西，

在市場大帝的指令下

麻木地敲打，編織，拆毀……

我們推動歷史的輪子，

而那些怪人

正把大獎發(fā)給那個用牙齒拉動火車的

印度胖子。

迅速下沉

雄偉的廟宇建好了，

滿心恐懼的人跪下了。

合同訂好，漏洞百出，

婚姻締結，充滿算計，

孩子生在瘴癘之地

無法養(yǎng)活——

而頭頂嗡嗡響的是什么呀？

天上飛來飛去的是誰呀？

他往舷窗外看了一眼，

看見他的城市和村莊

迅速下沉，

怎么還有心思

把手中的報紙

一字不落地讀完呢？

我知道你們是誰了

我知道更多隱秘的事情了。

太陽盯著我——

明亮的毒眼。

我知道你們是誰了。

我向你們走去，

戰(zhàn)戰(zhàn)兢兢，

你們竟然沒看見。

我穿過你們肥碩的身軀，

如高僧穿墻而過，

你們竟然毫無覺察。

傷口[組詩]

杜文輝

陀螺

我抽一下

陀螺就跳一下

我抽兩下

陀螺就跳兩下

如果我不抽

它還在那兒使勁兒轉

這正是我的愉快點

我的第二個愉快點是

有那么多人圍觀

看我把這玩意玩得那么嫻熟

得意

像一門藝術

但在圍觀的人中

肯定至少有一個人離開

因為難過

秦腔

好多槍投向一朵紅牡丹

紅牡丹在地上打滾

她用手、背、腳、腿、胸

臀部和頭

擋著槍雨

一撥打下去

又上來一撥

她在臺子上不斷劈又、翻筋斗

腰間別著剛出生的孩子

反復哭

我到后臺

問一個兵

“你們怎么一點不寬容？”

他說：

“她武藝高強，

我們都憑她吃飯，

永遠刺不死的。

再說，

她太漂亮了，

我們使勁刺

都解恨！”

釘子總是孤單的

釘子在擊打下

逐漸進入堅硬

它得忍住聲

忍住痛

挺直堅韌

一彎曲或斷裂就會拔出扔掉

釘子總是孤單的

無依無靠

沒什么關系

被選中被釘和釘下去

是它的價值

釘子只露出釘帽

或者連釘帽也陷進去

身子緊緊牽住矛盾

星期六

我們涮羊肉卷

涮牛肉卷

涮豬肉卷

涮肉丸子

靈魂在湯鍋里

痛苦地鳴叫

翻

跳舞

我們是些小小的

漏網的魚

卻有大海一樣的胃口

報應

我年少時耕地

用鞭子抽過一頭老牛

抽過一頭老牛的腿

抽過一頭老牛的肚子

抽過一頭老牛的頭

抽過一頭老牛的耳朵、嘴和眼睛

現(xiàn)在

我五十歲

生活抽我

鐵心的詩[組詩]

鐵心

碣石山

曹操在此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林沖在此

風雪山神廟

奔向梁山

一座火山噴涌而成的熔巖小山

一覽平原與灘涂

大多時日游客稀少

我特意來此

登高望遠

再撿拾一小塊火山石

讓海風從它的孔洞吹過

竄入我耳中

犀牛犀牛

上次是兩名士兵

手持槍械

守衛(wèi)著一頭蒼老的僅存的龐大的白犀牛

今年荷賽攝影獎

有一幅

一頭四肢跪地的黑犀牛

頭上的角連同一大塊頭皮

被剜走了

在動物園

我?guī)е⒆?/p>

觀看形容枯槁的犀牛

它們頭上的角被磨平了

孩子一直問

犀牛的角去了哪里

我低聲回笞

它仉為了生存

不再長角了

移動之城

一艘裝滿集裝箱的

巨輪

正在海面上緩緩移動

它即將靠岸

看上去

它硬是把另一座城

從茫茫大海上

拖拽了過來

鴿舍公園

每次去鴿舍公園

在簇擁的人堆里

都會發(fā)現(xiàn)幾個相像的人

統(tǒng)計如下

有一名像我高中同學F

有一名像我大學同學C

有一名像我原單位同事Z

有一名像我曾經的野蠻女友K

有一名像我討厭的上司老D

還有一名像騙過我錢的遠房親戚W

還有一名像我喜歡的一個女影星X

還有一名竟然像我夢中的一個人物

他總在我遇險時出現(xiàn)

舞動手臂

帶著微笑

只當看客

肩膀上站著一只鴿子

月光小區(qū)

在這個小區(qū)

看到了123號樓

看見了5678號樓

就是沒找到4號樓

打電話問朋友

他說他家在11號樓

在8號樓前面的那幢

我這個強迫癥患者

才知道

這里根本沒有4號樓

拿著手機拍照時

發(fā)現(xiàn)

月亮在樓與樓之間?？恐?/p>

像一枚發(fā)光的二維碼

木瓜果

驕陽炙烤

運河古城濟寧

竹竿巷的手工老藝人

打著盹兒

幾棵樹木的葉子打了卷

整條老巷

散發(fā)著鐵器竹器

假古玩的氣味

有幸見到所剩半間老量

我們匆匆行至街巷盡頭

入得東大寺

涼爽之意頓生

竹翠石鳴

一棵木瓜樹上果實累累

引來觀者驚嘆

在這江北清真古寺里

左有御碑右有明井

正中有座幫克亭

詩人們進去小憩

抬望眼

匾額上書

造化之源

安琪的詩[組詩]

安琪

林坊水庫

（畫家林維的故事）

嘩。嘩。嘩。

深夜十二點還有人游泳？

我往林坊水庫望去

水聲停了

我繼續(xù)踩自行車前行

嘩。嘩。嘩。

水聲又起

索性支起自行車看著水庫

想找到那個游泳的人

四野寂靜

孤月懸照

林坊水庫無波無瀾

18歲的我

第一次懂得了害怕

我飛身上車

使勁往家的方向瞬去

在看到村莊燈光的瞬刻

被一條猛撲過來的大黃狗

嚇了一跳

它低吼著

狀如猛狼

我沖進家門向母親道及一路見聞

母親說沒事

臟物已被大黃狗趕走

當天晚上

有一18歲青年看夜場電影回家

酷熱難挨

到林坊水庫游泳

溺命

“吾腕有鬼歟”

我的手腕一直在等待那個鬼

那個能驅使我的手腕敲打鍵盤的鬼

那個能驅使我的手腕敲打鍵盤如有神的鬼

那個鬼

正從屈原

李白

杜甫

蘇軾身上起身

它千里迢迢奔跑在通往我的路上

一路上被咳嗽鬼

鼻涕鬼阻擋

它必須過關

斬將

方能到達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早已擺出

敲打鍵盤的姿勢

娜仁朵蘭

35秒

剛好夠一輛轎車從橋上沖下河去

也剛好夠你快速祈禱

佛菩薩

如果我此次幸存

我一定供養(yǎng)20個孤兒

轎車咕咚咕咚一個猛子扎下河

繼續(xù)扎

一直到河的最深處

強大的水壓撞開車窗

玻璃劃開了你的臉

你死了

心臟被擠壓得偏離原位一厘米

救援隊撈起你

和同車的四個朋友

你們

都死了

驗尸警拿來黑塑料袋

塑料袋不大不小

正好可以裝進一具尸體

他們把你裝了進去

他們把塑料袋拉到你的胸脯時

年長的警員拍了拍你的臉

多么青春啊

一朵花還未開就謝了

咕嚕嚕

咕嚕嚕

水氣突然在你口腔叫喚

啊活著

你就這樣活了回來

你叫娜仁朵蘭

迄今

不間斷撫養(yǎng)

20個孤兒

1977，青苔

青苔

沿著童年向我走來。小坑頭

頂路，下路

我勾著妹妹的肩

妹妹摟著我的腰

一把帆布雨傘罩在我們頭上

雨

在帆布雨傘上蹦跳

泥土，從我們的光腳丫縫里鉆出頭

吱吱叫著

早晨6：3C昀漳州茶廠

走出了一對個頭相當的姐妹

一個小暇

一個大眼

她們向著大同五七學校走去

一個三年級

一個一年級

“小心青苔，小心青苔”

年輕的媽媽在后面喊著

不放心地

跟著走了一段

天橋往事

王小辮扛著中幡

下盤穩(wěn)健，來到天橋

好家伙

但見他用頭用肩用胸用肚

把個中幡頂得呼呼做響

起

他大叫一聲

直徑半尺長三丈重三十斤的中幡

直直地

戳到他的門牙上

門牙紋絲不動

中幡紋絲不動

我從捂住雙眼的手縫里窺視到這一幕

小心臟亂跳

咸豐三年

拳匪還沒進京城

菜市口還沒砍頭

王小辮正當壯年

我五歲

還沒生出袁世凱

酒狂狂想曲

黑衣美女左手木勺

右手木勺，在玻璃盆里舀著

舀著

國窖1573便彌漫天橋劇場

燈光亮的時候

譚盾指揮樂隊時而立正時而

分開雙腿狀如舞者

白酒如瀑

在大屏幕狂瀉你是酒狂就該沖上臺去

張開你的口接住那酒

接住那酒

而我只是文字工作者

我只負責記錄

只負責記錄

聽譚盾演奏《夜宴》

越人戴著白面具

身段妖嬈仿如幽魂，頹廢的越人

需要掛瓶、輸液，注入一乾坤血

需要被一劍挑開白面具

凌空旋轉

加入混戰(zhàn)的隊伍

披麻戴孝的越人有國恨

有家仇

只等譚盾指揮千軍萬馬

鼓樂齊鳴，來拯救！

德云社

郭兄德剛

今日無霾

有風確藍天

有我有譚盾

今日我從通州來

到你天橋大寶地

此處歷來

民間藝人聚居

你為當今民藝之首

奈何不見過來挑戰(zhàn)譚盾

譚盾高雅

好高雅

又英雄又夜宴還臥虎

還藏龍

你為民藝之首

就該飛奔前來

從德云社

到天橋藝術中心

郭兄德剛

我欣賞譚盾可寫詩

一曲一首

我欣賞你可鼓掌

可來一聲

噫！

中年及其他[組詩]

李利忠

曬鹽

人們修筑鹽田，納潮制鹵

誰能想象，眼前一肚子苦水的大海

會吐出這么多細碎的骨頭來

中年

東邊有大海

柔軟腰肢一如春風楊柳

西邊有落日

和對曾經的一切形同陌路之決絕

雷

在沉悶的夜晚，

傳來雷甕聲甕氣的聲音：

“啊，我陷進一片黑暗的泥沼，

我要脫去這憋屈的膠鞋?！?/p>

雪霽

雪后的天空，像一個易于打碎的碗

倒映著月亮輕浮又虛誕的半張臉

蠟梅義正辭嚴，從不失約于壞天氣

“她在雪前是孤獨的，雪后一如其舊”

北山

在北山初秋的臺階上

落日試圖以自己的圓滿

忘掉無枝可棲的一生

薄暮時分這山林的寂靜

多么像我們五味雜陳的心

玫瑰

我們成不了玫瑰，我們只能成灰，成泥土

在泥土里，我們有時會碰到

長成玫瑰的骨頭，骨頭有根

而我們已和玫瑰走散

或者干脆就叫

被玫瑰拋棄

鳥

霧霾散去

我對著天空學了聲黃鸝

天空報我以開闊的藍

我又學了聲布谷

天空報我以更高遠的藍

我停下來。我暫時還不會別的

更多的鳥的啼鳴

瀑布

這高擎于塵世之上的美

因心碎而失足

那么多的憤怒

與淚滴

看一次，就讓我心顫一次！

我很擔憂：如果有一天

邂逅春風十里

她該如何用傷損的手示意：“要擁抱嗎？”

南風

南風吹了一整夜

第二天還在吹

第三天還在吹

第四天還在吹

第五天還在吹

第六天還在吹

第七天，風停了，落日渾圓

一地的鹽赤裸無辜的軀體

大海已被席卷

流年

積霾散去，好心情撲面而來

每一個像素都洋溢著歡喜

瀑布仍然大大咧咧

從不隱瞞自己的心事

一行人像被莫干山捧在手心里

歲晚風寒，卻不曾錯過

其實錯過了也沒什么啊

所有都將交臂而過

就像這飛瀑之于懸崖

像流年之于我們

火焰

就在剛才

我們手牽手走過斷橋

我們走后

記憶仍在那兒手牽手走著

很多年過去

斷橋上的這兩個身影

在秋涼的夜晚

一直手牽手走著

有如我們遲鈍的軀體里出走的

兩支火焰

大草近作[組詩]

大草

去廬山聽雨

坐在玻璃房聽雨

忽然想起如果是

山中聽雨

或十公里外的

廬山上聽雨

有什么不同

玻璃房聽雨

聽到的

是雨水敲打屋頂

坐在山中聽雨

大概能聽到

雨打芭蕉雨打荷葉聲吧

坐在廬山頂上聽雨

大概能看到

雨水打濕每座山頭

我想

得去廬山上聽雨

便有約你的想法

你是安靜的

可以坐在窗前

整個下午

陪我聽雨

你已安靜了那么多年

油菜花

我說清明踏青

去看看油菜花吧

家人笑我

油菜都結籽了

哪里還有花

在蓮花鄉(xiāng)丁家村

我見到了

黃黃的油菜花

小塊小塊地開著

不慌不忙

雖然只有幾小壟

我仍然拍成照片

拍得花開茂盛

花枝招展

發(fā)到群里

配上兩行詩

人間四月芳菲盡

丁村菜花正盛開

空白

母親的背有些駝

我?guī)退嗔巳?/p>

什么時候這樣了

我心想

對父親

我也有很多疑問

相過一次親

姑娘是南京的

后來沒有談成

談崩的原因

我沒問過

因為沒問

現(xiàn)在都成了空白

馬驊祭

2006年我在云南掛職

去過永明村

馬驊生活過的學校

在永明冰川下

我還騎過馬

馬驊開著吉普車

掉下山巖

云南下面很多車

過了服役期還在開

還超載

還是騎騎馬吧

只是騎馬

有點顛

也跑不了長途

遺像

把父親的像從老屋

移到九江新居

老屋就空了

父親的像連同

一只香爐

擺在麻將室花架上

每天下午

父親就陪伴母親

玩玩麻將

這也是父親

生病期間難得的快樂

看著父親一臉嚴肅

我想

若老媽贏了

您老人家會不會

開心地笑一笑呢

清明

清明手機安靜

沒有別的節(jié)日

那么多的祝福

但飯局不少

大部分同學

回來了

隊伍盛大如春節(jié)

有幾位風塵仆仆

腳下帶泥

也有幾位

奔波于別的城市

登山踏青途中

我想象他們

手持彩穗

插在土石冢上

裝點此江山

今朝更好看

丟雞記

蘆花雞昨天沒回

母親找了一晚

今兒一大早

仍將院門敞開

門外的雨水

濺起水花

都往院子里來

臨近中午

我在院子看書

鄰居謝姨撐著傘

頭伸進門問

找到了沒

可惜了

那雞塊頭大

有四五斤重

母親的眼睛

瞬時就濕潤了

她回應說

只要我一端碗

兩只雞

就會湊過來

饞嘴的樣子

真像個孩子

一則網文

視頻里

正播放一壯年城管

和一老人

搶奪一輛三輪車

老人掙扎著去搶

被城管一腳

踹倒在地

老人爬起來

再次去搶

被踹倒在地

這個搶與踹倒

有幾個回合了

一群圍眾

伸長脖子

沒有聲息

像許多只鴨

被人捏住向上提著

雙手合十[組詩]

李郁蔥

月夜

幾乎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夜晚

不知道從哪里出來的人，三三兩兩

當空曠的街道被聲音所充滿

月亮是多么公平，讓我們都看見

我們在它的俯瞰中以為是在眺望

一如既往，今天和過去了的

許多個日子一樣并不特別，而命名者

早已死去：他所命名的夜晚

被之后無數個夜晚所模仿

此刻，人們在模仿中相互辨認

像是身體里有一頭狼要對月震嚎

已經遠去的那些時間

依然值得我們留戀，但山水抖擻著

它們的外衣，似曾相識的每一年

是不是這樣落入舊巢穴？

如果是熟悉的景致喚起了驚訝

這日常的事物猶如魔術般翻轉

經驗是否可靠？月色能否

讓我們感受到溫度？而這些

在模糊的秩序里讓我們有確鑿的美

愿望之一

并不多余的時間，我們

附生于怎樣的黑？那么簡單的

滑向，啊，油菜花開了

從朋友圈里你過濾了太多的風景

它們不請自來，舉杯

把喧囂傾入你緊鎖的身體

郊野和遠方從不畏開

一小只飛蛾偷來太獨特的幽火

它丈量了你：

若干重.若干的霧里看花

你有的它都有，教會你

浮生這一一課，嬉戲和荒唐

你不忍心拍出，致命的逍遙游

在它秘密的雙翅里

印著你不懂的千山萬水，而它

早已脫身而去：

愿此生夜晚都淡藍，肉體

都肉體，感受溫度，美好的痙攣

向虛無的風交出虛無；愿

肉體飄蕩，我的神出竅，它有塵埃的高度

愿夜晚都淡藍，即使星空陡峭

而杯中的酒尚未溢出……

雙手合十

祈禱為何物？我只是雙手合十

一個習慣的動作，或許有些累了

疲倦的陰影，在能夠看見的地方

以為自己握住了風之細微

并無得到，此刻，也沒有失去

把臉頰輕輕置于右手的背面

是的，那溫暖的重量，讓左手支撐著

默契猶如晚會上相擁的舞伴——

我不能看到多遠，即使

陽光燦爛，空氣澄澈，而遠方如鏡

如果能努力不讓身體里的黑暗傾倒

是的，讓我止住那些謾罵和憤怒

一種平靜：祈禱不能帶來的

在我雙手相握時突然得到的安寧

當它們用力時，那么微微的痛

那些在我們的世界中習質被忽略的

像是空曠，起伏如遠山的輪廓

每一片刻都有那些從我們的歲月

出走的事物：那么多，并不神秘

卻把自己扶住，從一陣輕輕吹動的風里

大魚

水一樣的流利，風一樣的眺望

在歌唱中開闊的甘泉

聽到我的身體是一座浩瀚的海

心有巨浪，海的饑餓

那里住著一條魚：我用藍天和白云

飼養(yǎng)它，而遠方駕馭著它

它躲開了陰影和束縛

遠離那些捕獵者的貪婪

讓陽光蕩漾著，如果牙齒是甜的

它浮出水面，大魚游動

在空氣里因看見而戰(zhàn)栗著的風。

整個大海都是我透明的淚滴

歡欣的、悲哀的，像是望遠鏡的

兩塊鏡片：所以我能夠看到

遼闊之地，當我身體里的大魚長大

捆綁術[組詩]

陳懇

捆綁術

不懼繩索捆綁，即便取我性命

活過加繆的年紀，早有

向文學，向時間獻祭之心

而我腳下的土地生長一種神奇的樹

它的枝條藤蔓伸展開來恰似繩索

在看不見的地方將你五花大綁

將你規(guī)訓成繩索想要的樣子

當你以為終于擺脫它的控制，其實是

它捆你于無形。你以為自己終于

遠離了樹，其實是那些枝條

神經元一樣密布于你的腦海

你試圖掙扎，它越收越緊

你想要吶喊，它束住喉嚨

直到你徹底放棄，直到你也長成一棵

神奇之樹

清明返鄉(xiāng)

父親抱怨母親：

打牌，敬神，總往外跑

以此為線索，向我提溜起一長串往事

母親無力地反駁，間或指責

父親脾氣暴躁，缺乏溫情

……敏感，多疑，易怒，固執(zhí)

兩個年邁老人熟練地使用貶義詞

給生活造句，它們跳起來

包圍并攻陷了我的晚餐

而我的兄弟盯著屋檐的雨水，頓著

雨水搜尋墻角處安靜的蛤蟆

——他們擁有同樣空洞的眼神

大地闃寂?；秀笨匆?/p>

村莊里暗淡燈光下那些

或年輕或年邁家庭的共相：

近乎無愛，近乎四十年永無

近乎永根，無一不是物質的奴仆……

再次提到陽臺上的幾缽蘆薈

幾年前，在春夏之交

你從十字路口的廢棄花壇

像一個等待解救的迷途者

做客我的陽臺

至此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三世

我用時間澆你

用舊器皿分裝你，隨意得

像對早年流浪的自己

我還分出一些帶回老家

讓你在陽光充沛

未被語言修剪的土地生兒育女

多像一個夢……但終究是夢

你幾乎覆滅于去冬的一場大雪

（這是宿命嗎？）

只有一株寄居書房的蘆薈幸免

像藏在書中的真理之父

春天又來，恰如當年，現(xiàn)在

我要去陽臺清理死亡現(xiàn)場

要去栽下你的兒女

要去澆水施肥

以上帝之名，以不惑之年之名

葬鴿

貓哭似嬰啼。

鴿哭無聲。

面對一只斷頸的信鴿

頓生喪國之痛

抬眼望

千里哭孤墳：

覺醒的江山墜入啜泣

或沉默

時大霧

我埋葬一只鴿子

像埋葬一個先知……

紅薯

紅薯擠在紙箱里，因寂寞

長出嫩紅的葉芽

我伸手撫摸它們，像當初

母親撫摸我

它們一定感受了慈祥的恩光

和思念的心酸，感受了

置于擁擠的孤獨和

孤獨的撫慰

那天，我和兄弟去自留地挖紅薯

母親拄著拐棍立在田埂

我不記得她說了些什么

我不停地挖，用力剝離

包裹紅薯的泥塊

當時，黃昏沉默

黃昏飄著成味的雨

禮物

母旁采的菜薹在窗臺上

開出黃色小花

它們原本是可口的食物

跟父親的慢和母親的背影一起

來到我寄居的城里

它們本應躺在我的體內或者

循環(huán)給大地，走完短暫的一生

像那些被我清理的泥巴、枯葉

未被視作禮物的一部分

現(xiàn)在，它們安靜地開放

當然不會太久

但我能聽見園子的鳥鳴

和土豆鉆出地面的聲響

多好的橫批[組詩]

彭鐵明

我的小老鄉(xiāng)

母親托人捎來一袋罷園萵苣

意外帶來了一只小螞蟻

看你愣頭愣腦一動不動

料你還在想：

這萵苣，腰挺苗條的，怎么就抱不過來呢？

可你沒法去想，五十分鐘車程

就把你從一介鄉(xiāng)下人

算計成了一個城里客

沒猜錯的話

你也是弘一法師閉眼的那一刻

最放心不下的那些個螞蟻的后裔

我動用一片萵苣葉，做你前世今生的船

渡你到宿舍樓前

好泥好土好花好草的綠化帶

從此，你弱不禁風的身子

要裝下一座小縣城所有的冷露和孤獨

從此，每天推開窗戶時

我都會，叫醒內心里的一只小螞蟻

和它一起，向綠化帶中的你打招呼

“喂，朝這里看過來

我的小老鄉(xiāng)”

多好的橫批

在八景洞，相信兩只燕子和我一樣

難以忘記，山民老蘭家婚聯(lián)的橫批

它張貼在大門上的副窗中央

如此放低身架，只因為

門頂正上方的白色墻壁上

有燕子暖黃色的家

但我一直在想

這紅紙金字的橫批

是不是有點多余

一雙燕子飛進飛出

恰到好處的黃泥巴巢

是多好的橫批

你可以把它念作：天作之合

也可以把它念作：紫燕雙飛

還可以把它念作：四喜同來……

心懸的高度

弟弟給磚廠拖紅磚

開的是敞篷的方向盤拖拉機

它跑得賣力，常喘著粗氣

比磚老板的小轎車難開多了

特別是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轉彎的時候

雙手握盤猛打

他的臀部總是不自覺地離開了座位

“看見老三猛打方向盤

我的心就懸了起來”

我知道

弟弟臀部離開座位的高度

不高不矮

正好是母親心懸的高度

長在屋頂上的一棵谷皮樹

好端端的在房前屋后長不行

偏要爬到屋頂上去長

你是小時候那個挨罵的我

“好端端的在房前屋后玩不行

偏要爬到屋頂上去玩”

但，父親不罵你

你代替了父親眼巴巴的守望

多少次父親在前坪里望兒不見

你就代他爬到屋頂上去望

看一看攜妻帶子的兒子

已到了歸途上的

哪一程

那抽離了身體的部分

遠遠地，就看見

在五樓窗臺外的金屬橫桿上

晾掛著一件深色長大衣

有人饒有興趣，猜想著

衣主人的身材，甚至身價

有人加快了腳步

估摸著衣擺上還結著渾圓一滴水

這靈感來自，正好有一滴水滴在了

水泥地上的一團鳥糞上

有人想象它很快活

看那瘋癲癲的風，惹它笑得

把一只袖子斜搭在了肩上

其時，我仰起脖子

歪著頭想——

那抽離了身體的部分

吊掛在高處，被拷打得

東搖西晃，死去活禾

一棵樹

一一輛車停在它身旁

它目睹了一坨優(yōu)雅的鳥糞

在小車的引擎蓋上

開成一朵吐著黑蕊的白花

它目睹了搖了搖頭的車主人

從牙縫里擠出

三個傷筋動骨的漢字：背時鳥

它也目睹了自己

奮不顧身的一刻：

兩只螞蟻，一前一后

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車徐徐啟動

它驚叫了一聲

一片金黃的葉子翻飛下來

手掌一樣

拍打在引擎蓋上

拍花[組詩]

阿嚏

人工湖的魚

人工湖放水

水越來越少

魚兒在垂死掙扎

一幫大媽高興地抓魚

前幾天

另一幫大媽往水里投魚

雙手合十

念念有詞

春游

春天的土地

已被侍弄得很松軟

我踉蹌著

一次又一次把腳從土里拔出來

我爬過山坡

爬向更高處

到山頂看一看

我抓著柴草向上努力攀爬

爬過三道坡

到達山頂

看到更多松軟的黃土

看著長大的房子

自從按揭了麥積小鎮(zhèn)昀房子

我和妻子每周日去看一一次

樓房慢慢從地上長起末

終于有模有樣

開始穿保暖層了

妻子笑著說

這房子是我倆看著長大的

拍花

我用手機拍花

選取角度

只有一個原則

讓它開在藍天上

無題

日暮西山

他的影子

越拉越瘦

越拉越長

慢慢

被老煙卷點燃

一棵迎春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一棵迎春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在山林里

在草叢里被揪出來

刪繁就簡

拿到集市上交易

大家評頭論足

嗯

不錯不錯

五六歲的年齡就有高古之風

主干斜倚旁出

有人說有暮氣

錢物易手

被人置于案頭調教

修枝捆綁

和一杯茶幾本書在一起

一枝迎春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人群

夢：箭

我把碾完的麥稈

叉起來

一會兒

堆積成麥垛

又一會兒

變成一座小山

我不停往上添麥稈

默念

危樓高百尺

一只麻雀停在上面

晃動了幾下

千百支箭向大地扎來

臂彎一樣的山坳

臂彎一樣的山坳

柴草長出新綠還是荒蕪

他把胳臂伸出來彎曲了一一下

比畫著說

臂彎一樣的山坳

養(yǎng)陽聚氣

每年

塵土會增加幾抷

春風吹來

天孤零零的藍

有好多活生生的記憶

在草尖搖曳

好多人在這里消失

花枝亂顫

妻子推了我一下

看頭頂的樹葉搖曳起伏

但

四周感覺不到風

我想到花枝亂顫這個詞

我解釋

樹葉在笑

它看到腳下兩個傻子一樣的人不停走路

它笑得停不下來

還有另外一種解釋

男樹葉給女樹葉講了一個段子

它們一起笑得停不下來

在中華門[組詩]

郎汝恒

清晨

清晨

炮火過后的

大馬士革

煙霧與朝霞

共存

心跳

斜利亞盲童

在一片廢墟中

帶著痛苦

帶著恐懼

帶著淚水

帶著天籟般的歌聲

和心碎的微笑

呼喚童年

期待朝陽

在秦淮河上

在秦淮河上

聽到遠處

傳來的歌聲

不知怎的

就讓我想到了

歌伎：一種賣唱不賣身的

古老職業(yè)

也突然讓我

想到了朱自清

曾寫過的一段文字：

我們對于她們

應有哀矜勿喜之心

不應賞玩的

去聽她們的歌……

在中華門

在中華門

除了中文介紹

英文介紹

還有韓文介紹

而沒有日文介紹

其實

日文早就刻在

城墻上的

累累彈孔之中

瞎子阿炳說

我的音樂很干凈

但我的眼睛

更干凈

赤裸裸的真實

看畫展

有風景畫

肖像畫

靜物畫

風俗畫

歷史畫

等等

但人氣最旺的

還屬一絲不掛的

裸女畫

未寫的信[組詩]

謝炯

夜聽圣桑

隔壁的大提琴緊緊抱住一棵凋謝的楸樹

榨取夏天最后一粒豆果

驟然收縮，再度流動

天鵝，帶著她固有的白色笑容

你身體中的某些東西被咬醒

你起立的身軀堵住光線進出的小孔

天鵝拍打著你從遠方拉回的魂不守舍的眼神

一念間喉嚨深處又有了狼嚎

嚎叫了一宿

你動搖了黑夜的根須

若無其事地從破曉時分的霜間游過

天鵝，帶著她固有的白色笑容

祈禱

不要給我森林

給我種子

不要給我成功

給我可能

不要給我祭壇上的羔羊

給我割破臍帶的刀鐮

不要給我太陽

給我漫山遍野的向日葵

主啊，讓我重復一遍

再重復一遍

不要給我愛

給我愛的勇往直前

童車里的小狗

地鐵站臺上

下班朝某個固定地址奔波途中

鑄鐵陰郁。像發(fā)生過，又結束了

一條小狗拒絕走路

堅持和人的孩子得到同等的愛

蹲在手推車里的藍布篷下，不時汪汪叫

人朝著自己的側影無聲地笑

城市的雨在眼中飄零

橘子樹

搬家的人拒絕搬運

我的橘子樹

我愿意多出錢，難舍從小栽培的樹

他搖搖頭說，活的東西不能搬

我愿意棄盆，減輕重量

他咬著嘴唇說，活的東西不能搬

我發(fā)怒，我威脅，我祈求

搬家的人畫個十字后將橘子樹抱進卡車

他說，活的東西搬砸了我們不負責

馬達突突地響，風呼呼地吹

橘子樹和我搬進陽光明媚的新家

我給自己配了鑰匙，給它施了肥澆了水

過了春天的花期，過了夏天的蟲季

橘子樹枝葉繁茂，蒼翠青冉冉

但到了秋天

它結出滿樹白花花的冥王星

莫干山

仿佛還是昨夜

擠在上海去杭州的最后一班火車

在兩節(jié)車廂間，坐在鋪著舊報紙的地上

和你，和你們

我并不知道這座山叫莫干山

那是春天，新茶剛剛上市

翠竹將風輕彈過山巒，空氣清新

我們進出了幾座寺廟，夜宿在農家小院

你們三個輪流到屋后小便、吹口哨、抽煙

然后回屋裹在棉被里，高談哲學

我突然聽見山濤聲、雨聲、花吐蕊的嘶嘶聲

你眼神踏過星空的馬蹄聲

仿佛還是昨天，1985年的清晨

陽光從木門底漫進來，不知名的山雀啁啾

我從山上走下來……

未寫的信

親愛的兒子：

早就該

給你寫這封信

幾度落筆，幾度

遲疑

再度落筆

后院的桑樹已亭亭玉立

你，我的孤獨之果

我青春魯莽的結晶

你，成年的男子

早己擅長偽裝自己

仿佛黎明天邊那條淡淡的如痕殘月

潮水已在暗夜席卷過島嶼

你寬容地笑著

好像不屑再追問了

有什么好問呢？你沒有父親

你也沒有一個稱職的母親

可你并沒有追悔的權利

你只有你自己

那么我又想解釋什么

我又如何得到你的諒解呢？

其實你早已原諒了我

親愛的兒子

當你的小手費勁地拉開福特車門

小頭靠在布袋老虎肩上

當你輕聲地說，媽媽

我坐好了，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了

孤寂的村莊[組詩]

蓮子

孤寂的村莊

西南偏北

一個我去過的地方

沒有雨水

牦牛啃食石頭上的陽光

與牧民打了個照面

走了很遠才發(fā)現(xiàn)自己

回過頭張望

心里一陣迷茫

孤寂爬滿了村莊

天空擠滿渴望的眼神

我踏著自己的影子

嘴角微微抽動

木棉

木棉花開著

敦厚殷實的花瓣

和緊實的花托

從木棉樹經過的人

駐足便能聽到

花落時那啪嗒的聲響

只要你拾起幾朵

木棉的姿色依舊如新

它的凋謝劃過天空

像墜入天際那火紅的晚霞

又仿佛一個春天

正在它的墜落之中

變得更加輕便，觸手可及

捧在手中的木棉花

突然覺得它的沉溺折射出

街道的喧嘩和無言的抗爭……

偷月

傍晚在家的陽臺上

我用湯匙掩蓋住一只眼睛

這無意間

竟讓我盜走了半邊月亮

正玩得起興時

嫦娥懷抱玉兔花容失色

在門外瘋狂地敲門

可我還戴著耳機

聽著音樂

把切割下來的月牙兒

攪拌著半杯咖啡

正一匙一匙地品嘗著

月亮的味道

詩二首

石人

萬壽寺

這名字從云峰傳來風鐸之聲。

龐大的身軀并沒允許有任何贊頌，

可以無節(jié)制地宣泄，如坍塌的垂光，

在蜿蜒的山路卷起凌厲碎石，

一個佛指彈出的暗號，截斷它們

喑啞的弧線，這些松綁的囚繩，

終于解脫了。更多時候我只是匍匐著，

在窗口遠望著它，卻不限于聒噪

而瑣碎的工作，用無以回答的問題，

尋找辭別他鄉(xiāng)的意義，不能懷疑

是在同一個高度，等待巨石。滾落，

再向上推舉，像一架懲罰的永動儀。

僅僅是揮霍一些忠誠。那空洞的軸心

充滿煉金的余燼，曾經被信仰的

也將含笑而死，成為焚燒的助燃劑。

在失憶的紀念日，喧嘩如期而至，

每一句話語都穿著一條襤褸衣裳，

沉默如曠世的骨架，與翼角同樣顯赫。

圍繞它吧，成群的夙愿多么像飛鳥

低回盤旋，無法離棄自己的陰影。

虛度只是時間不安分的借口，

護持盛開的蓮花，它限定的距離，

是多么嚴肅的謬論，坐擁如此勝景

我從山水窟中來，僅是歡娛的挽留者。

雨夜，在觀鳳大廈鳥瞰衣裳街

整夜，雨珠重復放大又收縮著它們的瞳孔，

看見急墜的光亮，鐵皮鼓一樣空蕩地敲響

黑暗中尖銳的心，夜幕的裂口在層層凝落

菱紋雕花，留下了一個回廊冗長的嘆息。

櫛密的樓閣人影幢幢，這個季節(jié)的釉色

與郁熱的呻吟合而為一，人們很難知道

銀樓日漸失去重量，還需要有更多積蓄，

遏制更多熱望，才能贖回那些縮水的唐裝。

它并不遙遠，我曾經終日穿行于喧囂深處，

和屋檐下聲嘶力竭的叫賣，如船槳搖動

溪的浮霞，裝飾這幾個橋墩，支撐著

雷衙的雷霆，滾過黑夜之中堅冷的臺階，

卑賤的日子里人們遙相跪拜，從不懷疑

緩慢的流速控制了遺忘，一種危險的信號

發(fā)出黑如燈火的熾光，也不再拒絕這美景

裝飾了青年旅社模糊的招牌，枯井一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