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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河殤

      2018-08-28 08:16:46陳力嬌
      北方文學(xué) 2018年19期
      關(guān)鍵詞:松本蘭花孩子

      陳力嬌

      太陽初升時云已經(jīng)很高了,它從云縫里呲著牙看大地。滿洲的沃野此時一片金黃,谷子和稻子都快收割了,苞米和高粱也蓬勃起來,土豆結(jié)出大如陀螺的果實,倭瓜緊跟著也大了肚腩。日本進(jìn)駐中國滿洲的開拓團(tuán)長淺倉,看到這豐收的景象喜不自持,悲樂交加。他喜的是他們剛到這里時不會種這里的莊稼,年年減產(chǎn),顆粒無收,而現(xiàn)在卻是良田萬頃,果實遍布。這巨大的收獲就跟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夜間長大;他悲的是一年的莊稼豐收在即,天老爺也快不問西東地開始變臉了。天老爺從來都是有張有弛,不慌不忙,給你吃的又不把你撐死,讓你活著又不讓你富貴,那個叫“冬”的過程,沒臉沒皮地耗損著開拓團(tuán)民的能量,他們適應(yīng)不了它一驚一乍的鬼魅樣兒,說冷冷個賊死,說熱跟下油鍋似的。

      淺倉在日本是美食家,到滿洲三年他的美食大打折扣。他曾幾次打報告提出回日本完成他的飲食探索,但都被駁了回來。理由是大敵當(dāng)前,效忠天皇,國家為重,飲食算什么?飲食當(dāng)然沒有戰(zhàn)爭重要,沒有擴(kuò)充土地重要,況且日本的民眾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不上飯了,每年還指望著他們往回運(yùn)糧食,他美好的愿望只有在想象中翻跟頭,淪落為一次次的畫餅充饑。

      回不了日本,中國的飲食也引起他的關(guān)注,在縣里的城防守備隊里吃的滿漢全席且不說,單說中國人吃的筋餅他就非常喜歡。那天他去看他的朋友小藤一郎,吃的就是像紙一樣薄,香芬軟口,卷著魚香肉絲和蔥醬的筋餅。自那以后他就十分想吃這一口兒,每隔十天半個月,他都會讓廚師為他做一次??墒敲恳淮嗡疾皇呛苋缫?,基本都是以快樂開始,以沮喪結(jié)束,愁緒像亂云一樣久久不散。究其原因主要是沒有好的廚藝,烙出的餅不是厚似牛皮,就是薄得露洞,放在盤中如一團(tuán)斑駁陸離的破魚網(wǎng),讓他看著就倒胃,吃著就會把口腔刺破。

      開拓團(tuán)的紅部(官?。├镉袃晌粡N師,兩位廚師一一試過,都沒能讓淺倉滿意。吃著硬得硌牙的筋餅,淺倉惱得暴跳如雷,大罵八嘎并掀桌子。

      淺倉的女人加奈子是個賢惠的女人,看到他如此焦灼暴躁,就躬著身細(xì)聲細(xì)氣地給他出主意,說,中國部落里的金鎖子媳婦,餅烙得遠(yuǎn)近聞名,何不請她來烙幾張,滿足你的心愿。中國部落是新名詞,是日本關(guān)東軍搞的歸村并戶后的產(chǎn)物,就是把村子里的原住民趕到虎狼出沒,無人居住的山野荒地,集中管理,重組村落。原土地和房屋一律讓給開拓團(tuán),村屯的名字就分別叫一部落,二部落,三部落,直至更多部落。

      金鎖子家住在三部落。三部落相對來說離開拓團(tuán)的紅部近些,只有十幾里路,為的是輔佐日本開拓團(tuán)民更好地侍弄莊稼。

      金鎖子家五口人,他和媳婦蘭花,還有娘和兩個很小的兒子。開拓團(tuán)沒來時他們還有幾畝熟田,可供生存,兩口子雖忙點(diǎn)累點(diǎn),生活還過得去。但開拓團(tuán)來了以后,這幾畝熟田就再也不屬于他們了,都讓滿洲政府強(qiáng)行征去賣給了日本人。說是一畝地給八十元,到最終卻是一畝地給了二元錢,可這兩元還有地方官吏的層層盤剝,到了金鎖子手里僅剩一畝地一元錢了。金鎖子沒地可種,就去開拓團(tuán)給日本人種地,開拓團(tuán)民雇用他,每月支付微薄的工錢。一年下來,還不夠他們一家人買米和日用的呢。

      加奈子提出找金鎖子媳婦,淺倉立即眼前一亮。加奈子長得矮小,眉眼細(xì)致,溫柔體貼,曾很多次把淺倉從火山迸發(fā)的境地拉回到細(xì)雨沁涼之中。在滿洲,如果沒有加奈子,淺倉的野性就會和城防守備隊的小藤一郎別無二致。小藤一郎一見中國人就砍,砍后白手套捋著刀刃上的血哈哈怪笑。他們是朋友,早年曾一起上過日本陸軍學(xué)校。由此淺倉認(rèn)為,加奈子,是上蒼派給他的天使,讓他不干枯,不寂寞,不孤獨(dú),是他根系中維持生命的雨露?,F(xiàn)在他滿心歡喜地拉過加奈子白胖得出了坑坑的小手,一邊摩挲一邊說,呦西,你來辦。

      得到淺倉的準(zhǔn)許,加奈子就差人去中國的三部喚金鎖子的媳婦。去的人是翻譯官松本彌二,只有十九歲。長得標(biāo)標(biāo)致致,高高條條,又有幾分調(diào)皮和率真。本來是決定他進(jìn)入滿蒙開拓青少年義勇隊的,由于淺倉超級喜歡他,就求小藤一郎暗中做工作,把他要了過來。松本彌二跟隨淺倉以來,堪稱淺倉的心腹和影子,基本是淺倉想做什么,他做什么,淺倉不想做的,他堅決不做。

      松本彌二不但個頭高挑,皮膚白凈,人也出奇的聰明。他拉出馬,準(zhǔn)備去金鎖子家。其實十幾里的路,不騎馬也行,團(tuán)里還有一輛小藤一郎淘汰的三輪摩托車。但松本彌二不想這樣,他想騎馬,三部落的外圍有一丈深的土壕,是防止中國老百姓外逃的,他就想讓他的馬穿越土壕,領(lǐng)略騎兵師的風(fēng)采,一展雄威。

      可是他還沒走出開拓團(tuán)的區(qū)域,還沒有上馬,他的馬尾巴就被人拽住了。白龍馬嘶嘶地高叫,不停地打鼻跺腳不走。松本彌二忙回頭去看,這一看他看到美枝子的大孩子酒井明波,他像個泥疙瘩一樣墜在馬屁股上。酒井明波剃著光頭,光著膀子,臉上左一條又一條的泥道子,正嘻嘻笑著沒深沒淺地扯住馬尾巴不放。

      酒井明波自從來滿洲就得了病,他癡癡呆呆,自說自話,說罵人站在房頂跳腳兒不下來,倏忽間又跳水運(yùn)動員一樣從房頂?shù)氯ィУ脽o影無蹤。美枝子常常這家找到那家,都雁過無痕,杳無音信。他有時在樹上過夜,有時在松花江的泊船上過夜,有時在稻田里過夜,就是不在家里過夜。

      酒井明波用力地拉扯馬尾巴,不住地蜷起腿在上面打提溜,馬疼了,原地打轉(zhuǎn)想把他甩掉??墒侨伟堮R怎么轉(zhuǎn),騰起前蹄,搖頭擺尾,酒井明波都像個草爬子吸住它不放。白龍馬憤怒了,連蹦帶跳,后腿頻頻騰空,終于一個蹶子踢到酒井明波的臉上。酒井明波頓時滿臉開花,鼻孔成了鮮紅的河流,人也落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松本彌二慌忙抱起他往醫(yī)務(wù)所跑。醫(yī)務(wù)所是開拓團(tuán)的醫(yī)務(wù)所,離事發(fā)現(xiàn)場足有四百米。松本彌二馬也不管跑多遠(yuǎn)了,酒井明波的鞋子掉了也顧不得撿了,他一邊跑一邊喊軍醫(yī)黑澤治。黑澤治正在廚房的灶臺前煮醫(yī)療器械,透過窗子看到松本彌二像瘋了一樣抱著個人奔跑而來,知道是有了緊急病號。急忙沖出去接過松本彌二手里的孩子,把他放在手術(shù)臺上。當(dāng)看到酒井明波已經(jīng)破了相時,他對窗外跟來看熱鬧的孩子們喊,快去叫美枝子!

      窗外的孩子們很聽話,呼啦一下跑走了。他們一撤下,屋里亮堂許多。黑澤治先用棉球堵住酒井明波的鼻子,然后為他擦拭臉上的血跡,傷口露了出來,酒井明波的臉已不是臉,而是一團(tuán)爛肉。松本彌二嚇得都要哭了,他哆嗦著問黑澤治,怎么會踢成這樣?黑澤治說,馬掛掌了,沒踢碎他的腦殼已經(jīng)很照顧他了。

      美枝子正在做早飯,霧氣從房里漫了出來,門像個冬日里打哈欠的大嘴,一口一口往出噴白氣。聽見有人喊她忙迎了出去,來人是一群孩子,孩子們七嘴八舌告訴她,酒井明波被馬踢了,正在醫(yī)療所搶救。美枝子立即蒙了,她圍裙都沒摘,跟著孩子們往醫(yī)療所跑,心里七上八下。酒井明波是家里的長子,次子酒井明亮才六歲。美枝子就兩個孩子,若不是日本政府強(qiáng)迫舉家搬遷去滿洲,她和酒井木就不會讓明波過來。按日本的習(xí)俗,長子是有土地繼承權(quán)的,他們的土地雖只能種燕麥,但也夠酒井明波生存的,不至于來滿洲搶中國人的飯碗。

      醫(yī)務(wù)所的門敞開著,里面?zhèn)鞒鼍凭鞑⒇i似的喊叫。醫(yī)生在給他縫傷口,已經(jīng)縫了四十多針,再有兩三針就縫完了??墒沁@兩三針太難了,在酒井明波的眼瞼處,那是敏感區(qū)域,局麻已失效,酒井明波受不了疼痛,連踢帶踹,連哭帶罵,松本彌二只有死命地按住他的雙手,另一名護(hù)士則按住他的頭部。

      美枝子的到來幫了他們的忙,美枝子將整個上半身壓在了明波的腿上,和他說,兒子,媽來了,媽來了你就不疼了,等你好了,媽拼著命也要帶你回日本。酒井明波終于老實了一些。

      黑澤治忙給他打了一支破傷風(fēng)針,防止他的傷口里有破傷風(fēng)桿菌。

      美枝子一邊流淚一邊道謝,一旁的松本彌二卻不敢正視美枝子的眼睛。

      接近晌午時,松本彌二到了中國部落的三部,處理酒井明波的事耽誤了他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淺倉的個性他是知道的,嘴特饞,脾氣似油氈沾火就著。他想吃什么,餓死他也等。松本彌二這個時候擔(dān)心的是金鎖子的媳婦別有什么事,不能成行。不過有什么事她也得放下,除非她死了,大日本帝國什么時候都是至高無上的。

      金鎖子家的院門緊閉著,矮柵欄上的木門合頁已經(jīng)破損,用兩根麻繩子綁縛著,關(guān)不嚴(yán)合不攏,猶如被打爛的嘴皮子耷拉著。房子是地窨子,看不出高度,如同地上長了一朵碩大的蘑菇。松本彌二站在這朵蘑菇前喊,蘭花,速速到紅部去,紅部找你!

      喊聲剛落,從屋里走出了金鎖子的娘,她邁動著如手掌大的小腳兒,白發(fā)蒼蒼,一身補(bǔ)丁摞補(bǔ)丁的黑衣服,時刻都要栽倒的樣子,問松本彌二,啥事呀?蘭花要生了,正覺病呢。十九歲的松本彌二可不懂這些,他現(xiàn)在心里就一件事,馬上帶蘭花走,那邊淺倉還等著吶。淺倉是他的最高長官,軍令如山倒,殺人如麻,他可不愿意為此送命。

      蘭花九歲的兒子從地窨子拱出來,他手里提著一只死耗子,他們家正鬧鼠災(zāi),老鼠到處亂竄,有時就往翻著花的飯鍋里跳。這會兒他用被子蒙死一只,剛好遇上松本彌二。蘭花的兒子站在奶奶的身旁,大聲說,我媽要生小妹妹了,她不能去,去了就會生在你們家,到時你負(fù)責(zé)呀?松本彌二舉起馬鞭,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孩子手中的死老鼠,被嚇掉在地上。又一聲鞭哨響起時,老鼠頓時開腸破肚,鮮紅的血,看著讓人惡心。祖孫倆扭過頭,閉上了眼睛。

      蘭花聞聲,手捂著腰,臉色蒼白地出來了。她穿著一件對襟藍(lán)底白花的舊小褂,小褂太瘦系不上扣子,肚子如裂了口子的大頭菜支棱著,人顯得粗了一倍。松本彌二見狀,把馬屁股調(diào)給她,意思是讓她上馬,可是蘭花已經(jīng)上不去了,松本彌二就拿過院中的小板凳,讓蘭花踩在板凳上,然后一使勁,把蘭花送上馬背。

      馬停在紅部的院子里時,加奈子正焦急地等待,她問松本彌二,怎么這么久?團(tuán)長都發(fā)脾氣了。松本彌二簡單地向她述說了酒井明波的事,加奈子聽后皺了一下眉頭,再看蘭花,她一眼就判斷出這是個快要臨產(chǎn)的女人。

      加奈子把蘭花領(lǐng)進(jìn)廚房,說明了想讓她做中國式的筋餅,蘭花說,我要生了,做完我能回家嗎?加奈子點(diǎn)頭。蘭花得到許諾,先是凈手,之后開始和面,她把面粉舀進(jìn)盆里,小半盆,在面里加一小勺鹽,兩小勺豆油,然后用開水燙面,只燙一半,用筷子攪,攪成絮狀,待面稍微晾涼,再把另一半用溫水和好,揉成劑子,就開始餳面了,餳面的時間需要半小時。

      這期間加奈子削土豆皮,蘭花切肉絲,兩個人一邊干活一邊說話,加奈子問,家里幾個孩子?蘭花回答,兩個。加奈子問,日子過得好吧?蘭花搖頭。半晌她垂下眼瞼告訴加奈子,不好,快過不下去了,沒有地了。加奈子問,你們家的地呢?蘭花說,讓政府收去給了你們。加奈子一愣,但沒看出她不高興,這讓蘭花的心暖了一些,也大膽了一些,就進(jìn)一步對加奈子說,你們家的地就是我們家原來的地。加奈子又愣了一下,待明白后,她很無地自容,不自覺地把目光轉(zhuǎn)向灶臺上的半盆白米飯。她想,這就是蘭花家的地產(chǎn)出來的呀,可是現(xiàn)在卻被自己吃在口里,而蘭花一家人卻在忍饑挨餓啊。

      加奈子盯著白米飯時,蘭花也盯著看,此時她太想吃一口這樣的白米飯了。自從土地讓給了日本人,大米就一點(diǎn)也吃不到了。不但日本人不許他們吃,滿洲政府也下了禁令,不許中國人吃大米,不許從任何渠道弄到大米,在地里撿的稻穗也不行,一律留給日本人。

      蘭花懷孕期間特別饞又白又軟的大米飯,三個月時是她最饞的時候,就盼望著稻子熟透那一天,去偷幾穗嘗嘗,哪怕是付出生命她也不在乎。

      這會兒的大米飯勾起了蘭花埋藏了許多的欲望,懷孕女人的饞有別于正常人,那是排山倒海的,不可扼制的,也是無法想象的。蘭花此時的喉嚨嚅動著,涎水從嘴角滲出,目光似一根釘子被楔進(jìn)木樁里,休想拔出來。

      加奈子理解女人,知道那不是蘭花饞,是孩子需要。對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中國孕婦,她一陣?yán)⒕魏托能?,就站起身對蘭花說,我去園子薅點(diǎn)小蔥,你把這些小白菜洗干凈,切碎。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她是想給蘭花機(jī)會,但不便明說,也不敢隨便把米飯給蘭花吃,那樣淺倉會責(zé)罰她的,說不定會惹出什么后果。

      小白菜就在米飯旁邊,米飯就在水缸旁邊。蘭花舀水時,只要伸一伸手,那飯就會到她口中。蘭花真這樣做了,她抓了一捏,吃了,又抓一捏,又吃了,就像肚子里的孩子幫她吃一樣,迫不及待,如狼似虎,基本上就是把米飯吞咽下去的,沒經(jīng)過咀嚼。

      蘭花解饞了,她胃里的饞被壓了下去,不再折磨她了。她一共吃了三口,加奈子就回來了。加奈子是掐著時間回來的,她不能離開太久,太久,另一間屋子里的淺倉會生疑的。淺倉從來都不放心中國人,他在別人的家里不放心別人,這讓加奈子無論如何想不通。淺倉和小藤一郎合計著,二十年后,把中國滿洲的人種換了,那時候滿洲就是日本人的天下,大日本帝國就會獨(dú)霸一方,戰(zhàn)無不勝。

      加奈子回來時,故意把門弄得很響,她說,園子里的菜長得可真好啊,滿洲的土地比日本的可肥沃多了。她是無意中說的,蘭花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加奈子也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蘭花已把小白菜切成細(xì)細(xì)的絲,放在一只雪白的盤子里,期間她又揉了兩次面,待到面餳到恰到好處時,她就開始烙筋餅了。她把光滑的面團(tuán)搓成長條,揪成劑子,用手心按扁,上面均勻地刷上一層油。兩個一摞,搟成了餅,再用搟面杖挑起放入鍋里。餅出現(xiàn)小泡泡時翻一次,翻過來的餅布滿星星一樣的金黃色小麻點(diǎn),半分鐘后就可以出鍋了。

      這一切把加奈子看呆了,她仿佛看了一次精美的表演,十分地盡興。也終于找到了自己和兩位廚師手藝的不足。

      筋餅烙好了,拇指厚的一摞,加奈子那邊的魚香肉絲也做好了。

      淺倉大約是抗不住餓,踱步出來。這個在鄉(xiāng)軍人,從入伍那天起就不想離開軍隊;從離開軍隊那天起就想再次入伍,不但夢圓了,美食的欲望也愈演愈烈。此時他左側(cè)掛著軍刀,右側(cè)挎著手槍,這兩樣?xùn)|西他十分喜歡,從不離身,在他的意念里,在鄉(xiāng)軍人也是軍人,軍人就得有個軍人的樣子。

      淺倉吸著廚房里的香氣,滿臉喜色,高興得直說喲西喲西。

      餅和菜已經(jīng)上到桌上,碗筷也擺放好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卷餅的小蔥洗好切好端上去。蘭花在切蔥,加奈子在炸雞蛋醬。醬味立即彌漫開來,襲進(jìn)了蘭花的鼻孔。蘭花自打懷孕就聞不了醬味,一聞就惡心。這會兒醬味和蔥味攪在一起,她的胃里一陣攪動,突然一張嘴,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嘔出的穢物噴了一地,起初淺倉只是皺了皺眉,但當(dāng)他一眼瞥到穢物中白花花的大米飯粒時,他就像一頭睡醒的獅子一躍而起,嘴里哇啦哇啦地怪叫著。蘭花聽不懂,加奈子聽懂了,她一下子躥到蘭花前面,雙臂揚(yáng)起,護(hù)住蘭花,懇求淺倉,用日語道,是我給她吃的,你不要為難她,她是個孕婦!

      加奈子就差沒給淺倉跪下了,她心里最清楚,憑淺倉的惡毒,他會怎樣對待蘭花。果然如她想的那樣,淺倉一把拽開加奈子,逼近躲在墻角篩糠的蘭花,吼道,偷大米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

      倒地的加奈子爬過來,抱住淺倉的大腿,說,看在我們夫妻的情面上,你饒了她吧,不是她想吃,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吃,不吃不行??!

      加奈子的解釋沒起作用,相反加重了淺倉的憤恨之意。支那人,膽子太大了,敢到我的家里偷米飯吃,沒出世的孩子也想吃上等民族的美味?淺倉說著踢開加奈子,退后兩步,迅速拔出刀,幾乎看不出任何猶豫,手起刀落,刀下生風(fēng),加奈子看到,一團(tuán)紅白相間的球球從蘭花的肚子里,西瓜一樣滾落下來,跌在地上。球球透明,一層膜罩著,里面是個蜷著身子的孩兒。他一定是摔疼了,剛落地那會兒,他還在網(wǎng)里伸胳膊撂腿兒,左一下,右一下,但只幾下,就悄無聲息了。

      蘭花一直立著,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不倒,肚皮像切開的西瓜一樣敞著,腸子稀里嘩啦跟了出來,湯湯水水,紅紅綠綠,青青白白,流了一地。孩子不動那會兒她終于撐不住了,撲通一聲撲在了孩子身邊。鮮血大碗大碗地流,給地上那些白花花的米粒涂上了刺眼的紅色。

      金鎖子在地里收割谷子,一大片金黃的谷子在他的鐮刀下瞬間躺倒,頭挨頭,腳挨腳,一行行,一排排,規(guī)規(guī)矩矩接受著季節(jié)的扼殺。對谷子來說,生命是暫短的,也是無奈的,春生秋死,生就是死,死卻不是生。累得直不起腰時,金鎖子會把谷子捆成捆,碼成垛,單等雜役老曲趕車把它們拉回去,送到打谷場。

      金鎖子蹲在地上捆谷子時,大黃狗留留就在它身邊臥著。說不清它是和金鎖子好,還是不好,總之它不離開金鎖子半步。早晨天剛亮,是金鎖子上工的時間,金鎖子從地窨子里出來,第一眼就會看到留留徘徊在他家的院門外。白天干活的時候,留留也是不離開他的,他干活,留留就在旁邊,頂多是口渴時去溝里喝點(diǎn)水,借此撒泡尿,然后一刻不停地回來。如果金鎖子干活到了地中間,它會悄悄溜回家吃點(diǎn)東西,有時也會順便叼來一個饅頭,送到金鎖子面前。開始金鎖子不敢吃,后來發(fā)覺沒人跟來,也就削削皮不管不顧地吃了。

      即便這樣,金鎖子吃完饅頭,若多歇一會兒的話,留留還是翻臉向他吠叫。

      這樣的事發(fā)生不止一次,金鎖子就搞不清楚,留留是在陪伴自己,還是在監(jiān)視自己。金鎖子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留留之所以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總是衣不遮體,光著屁股。

      留留和金鎖子相識是在冬天,天空下著大雪,金鎖子被叫到開拓團(tuán)紅部修馬爬犁。金鎖子的樣子讓留留非常生疑,因為金鎖子穿的不是衣服,而是披著一床被子,腰間扎著一根麻繩。破舊的藍(lán)白麻花布被子上有大洞和小洞,金鎖子的胳膊就從兩個大洞里伸了出來。雪花落在胳膊上,一會兒就化了。因此在金鎖子的身前身后,總有像眼淚一樣的水珠滴在地上。

      更有一點(diǎn)也讓留留不解,那就是金鎖子的襠間從來沒有褲頭,不像他們?nèi)毡救擞袎K兜襠布兜著,也不像中國有身份的男子穿著褲衩,金鎖子都是把丟丟當(dāng)當(dāng)?shù)奈锛卦诒蛔永锩?,用著撒尿時拿出來。留留就是在金鎖子有次撒尿時注意到這個東西,它歪著頭琢磨著,百思不得其解,金鎖子成為它今生的謎。

      倒是有一天它實在抗不住誘惑,半夜里去了金鎖子的地窨子,從門縫兒里它看到金鎖子在燒爐子。爐火紅紅的,燒的是苞米瓤子,而金鎖子一絲不掛,那條白天穿的被子,正蓋在炕上睡覺的人身上。那是兩個孩子和一個女人,旁邊還睡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沒脫衣服,縮成一團(tuán)。留留就明白,原來是金鎖子沒有衣服穿,白天他可以穿被子,晚上沒了被子,他就燒爐子。

      金鎖子為什么會這樣,留留無法知道,他與主人沒來之前,金鎖子可不是這樣,現(xiàn)在土地被人搶了,他沒任何經(jīng)濟(jì)來源養(yǎng)家,就把能賣的都賣了。沒有衣服總比餓死強(qiáng)啊。

      這會兒金鎖子在割谷子,他又把屁股露在了外面。夏天了,不能披棉被了,他就把一個草簾子像圍裙一樣系在腰間。但是草簾子太小,護(hù)住前邊護(hù)不住后邊,屁股如割了一刀的梨,不時地探一下頭,幾次留留都忍不住想去舔舔是啥滋味。

      留留的監(jiān)視也有疏忽的時候,這是它被什么吸引的時候。

      吸引它的人,多是從水田那邊,稻秧最密集的紅部的那邊來的?,F(xiàn)在那邊就跑過來一個人。這個人跟瘋了似的一路踉蹌,留留立即豎起耳朵站起身來,想弄清是怎么回事。細(xì)看后它認(rèn)出來了,是紅部里的勤雜工老曲。留留沒有吭聲,它看出老曲一定是有急事,而金鎖子干活又很投入,他根本就沒發(fā)覺此人的到來。留留實在忍不住,向金鎖子叫,金鎖子這才抬起頭,老曲已經(jīng)差不多到眼前了。老曲喘息著對金鎖子說,快去看吧,蘭花出事了。

      金鎖子一下子愣怔了,好像老曲不是對他說。

      早晨他離家那會兒蘭花正睡著,他沒敢叫她,叫醒她她就餓,睡著就不會感覺到餓了。老曲看金鎖子傻了,就去扳金鎖子的肩膀,晃了又晃,邊晃邊說,去紅部吧,蘭花給淺倉烙餅,被淺倉劈了,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金鎖子這才緩過神來,站起身和老曲一塊跟頭把式地往紅部奔。留留從方向上斷定,他們是和它一起回家的,就撒歡兒地在前面帶路。

      紅部根本沒有蘭花,蘭花已在他們趕到之前被送回了金鎖子家。

      金鎖子到家時,老遠(yuǎn)就聽到哭聲,他的母親和兩個孩子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蘭花直挺挺躺在地上。日本醫(yī)生黑澤治已經(jīng)把蘭花的肚子縫上了,孩子就放在蘭花身邊,是個男孩,小雞雞長得像模像樣,籽粒飽滿。

      黑澤治是加奈子派松本彌二找去的,但沒敢在紅部里為蘭花殮妝。加奈子囑咐他,一定讓蘭花走得體面,他就在去蘭花家的路上,做完了這一切。

      金鎖子看到蘭花時,蘭花的肚子里已經(jīng)不往出滴血了。肚子由于敷了大塊的白紗布和藥棉花,比懷孕時沒小多少。新生兒的臍帶上也扎了一塊白紗布,綁成蒲公英花朵大小的球球。日本醫(yī)生早走了。老曲走過去,把一個千瘡百孔的麻袋片,給孩子蓋上。金鎖子欲哭無淚,他一直傻了一樣茫然著。

      誰也沒注意,老太太看到兒子回來,緊張的心情一松弛,背過氣去,而且再也沒有醒來。平日里被生活重?fù)?dān)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金鎖子,一下子送走了三口人,而他一滴眼淚也沒掉。送葬等事宜都是由老曲幫著做的,老曲是中國人。

      當(dāng)然程序也簡單,就是往村東頭的亂墳崗一送,成為野狼的美餐,也就完事了。死了的人走完了活著的歷程,活著的人只剩一份對死去人的追趕。

      金鎖子只有這一天才歇一下工,這算是對他的特殊待遇。

      老曲一直偷偷地照顧呵護(hù)著金鎖子,他盼著金鎖子哭,哭一哭心里的悲傷就出來了,不哭都憋在心里,會得大病的??墒墙疰i子就是不哭,一滴眼淚不掉,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給兩個孩子弄吃的。老曲翻遍他家里的墻墻角角,沒看見一粒糧食,只有回家把自家唯一的二斤棒子面拿了過來,給餓得暈頭暈?zāi)X的兩個孩子做了半盆玉米糊糊,走時他特意囑咐金鎖子無論如何也要吃點(diǎn)兒。

      天要擦黑時下起了雨,雨不大,卻是下得綿綿軟軟,委屈至極的樣子。老曲擔(dān)心金鎖子出事,就又轉(zhuǎn)過護(hù)村壕,從壕淺的地方潛到金鎖子的三部。老曲在二部落居住,平日里部落之間是不能走動的,但老曲放心不下這個由于過度悲傷而意識恍惚的童年的伙伴。

      從二部到三部,要經(jīng)過他白天扔尸體的亂墳崗,老曲就鬼使神差地想看一眼蘭花。狼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靜時來啃尸,在蘭花沒被啃之前,老曲決定和蘭花告?zhèn)€別。這個可憐的女人,只因烙得一手好餅,卻把性命搭上了。如果她不會烙餅,就不會到紅部去,不去就不會發(fā)生吃大米飯的事。

      老曲剛登上亂墳崗的高坡,忽然看見一個人,這個人在割蘭花的肚子。起初老曲以為是金鎖子,再一看這個人戴著白口罩,穿著白大褂,十分搶眼,這讓老曲一下子就認(rèn)出是日本醫(yī)生黑澤治。

      老曲斷喝一聲,干什么?怎么和死人過不去?

      想都沒想,綽起地上的死人大腿骨,向黑澤治拋去。

      黑澤治已經(jīng)做完了要做的事,他慌忙站起身,兔子一樣消失在雨幕中。老曲走到蘭花的跟前,看見她的肚子跟中午被劈開時一樣,血水還在滴,中間的縫線開了。老曲就后悔如果自己不大喊一聲,黑澤治開完膛后也許還能給蘭花縫上。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一會兒狼來了,蘭花可能就這樣大敞四開地上路了。

      天眨眼就要黑透了,老曲四下里看了一周,三部臨近亂墳崗的一家已亮起了燈,煤油燈鬼火一樣閃閃爍爍。那是一戶孤老太太,老曲敲開了她的門,跟她借一種自家治的帶鉤的鐵錐子,和一條粗線繩。老太太狐疑他做什么,他就說了,老太太說,人皮不好刺透啊。就把一條破被單遞給他,讓他給蘭花束上。

      老曲回到蘭花跟前,對蘭花說,蘭花呀,給我們這樣的窮漢子當(dāng)媳婦委屈你了,金鎖子想你都想傻了。你一走,金鎖子就不知怎么過了,你那兩個孩子保不齊也得跟你去呀。不然吃什么呀?餓也得餓死啊。日本人真是要多損有多損呀,自己國家不待,跑到咱的土地上禍害,殺人,搶地,啥缺德干啥,日后養(yǎng)孩子都沒屁眼兒啊。

      一說出養(yǎng)孩子,老曲想起身邊蘭花的孩子。下午他扔尸體時,把孩子放在了蘭花的身邊,現(xiàn)在孩子還在蘭花身邊。老曲用手摸一摸,摸到了孩子的小腿,就心里一震,說,孩子,還是跟你媽一起走吧,自己走怪孤單的。就把孩子放蘭花的肚子上,用被單把他們系在了一起,系了好幾個扣,唯恐誰再把它解開。

      野狼們開始在東山集合了,長嚎聲一陣比一陣人。它們一來,蘭花和兒子就在人間徹底消失了。明天一早,如果他再來看,那一定是一堆白骨。這年頭,人餓,狼也餓呀。

      蘭花被送出紅部后,淺倉沒有吃蘭花烙的筋餅,他只吃了加奈子做的魚香肉絲。去縣上采買回來的廚子,又給他添了兩個他愛吃的菜,他一邊喝酒一邊吃,津津有味,殺人的事早忘在了腦后。淺倉吃飯有個習(xí)慣,從來都自己吃,不帶加奈子,但喝酒喝到興頭兒上,就要加奈子在一邊跳日本舞。只有這會兒,他才會對加奈子大加贊賞,否則加奈子一天都看不到他的好臉色。

      兩夫妻結(jié)婚九年沒有孩子,開始是加奈子沒來中國,兩年前加奈子來了,他們團(tuán)聚了,可還是沒有孩子。淺倉二十多歲時不想要孩子,整天躲著加奈子,淺倉四十歲時拼命想要孩子,卻怎么也懷不上。

      由于越想要越懷不上,性生活就頻繁過度,后來導(dǎo)致他做不了幾分鐘就滑精,身體也每況愈下,虛汗淋淋,腦神經(jīng)都跟著一陣陣抽搐。黑澤治說這是腎虛,給他開了不少方子,吃了不少藥,均不管事。淺倉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對加奈子也不如從前那么尊重。

      殺了蘭花之后,他突然覺得多年的怨氣一揮而就,好像堵車的地方瞬間疏通了。高興之余,借著酒意,他又想吃筋餅了。加奈子聽了他的要求嘔了嘔,她想那餅可是剛死的人烙的,看來什么都扼制不住他的狼性。幸虧沒被淺倉看見,加奈子假裝起舞,和服的袖子掩住了她的表情。

      淺倉一邊吃筋餅一邊說,這小娘們兒,嘴太饞,不然我真不想殺她。她做的筋餅,乃全世界大大的好,薄如蟬翼,綿軟可口,中國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連村姑的本事都這么大。

      加奈子凈了手,為他卷好一張筋餅,雙手呈給淺倉,小心翼翼地說,你若不殺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們要都行,反正她也養(yǎng)不起,我們養(yǎng),就成了我們的了。淺倉立刻不滿地嗯了一聲,說,不行,我們不能養(yǎng)支那人,支那人到什么時候都是我們的敵人,他們怎么能和高等的大和民族同日而語呢?

      加奈子不敢作聲了,她忙去繼續(xù)為淺倉跳舞,這是她多年哄捧淺倉的辦法,每當(dāng)淺倉不高興時,她就長袖翩躚,淺倉頓時就日晴萬里了。

      有一個人在窗下路過,路過時偏著身子向里看,是黑澤治。由于是下午,陽光反射玻璃窗,黑澤治沒看清屋里是否有淺倉,就假裝又路過一次。淺倉就敲敲窗讓他進(jìn)來。黑澤治本是不打算和淺倉見面的,他是想和加奈子單獨(dú)說幾句,現(xiàn)在一看被逮到了,就硬著頭皮畢恭畢敬地站在淺倉面前。淺倉問,聽說你為那個中國女人縫了肚皮?黑澤治一愣,他去送蘭花是和松本彌二一起去的,現(xiàn)在他一聽淺倉這樣說,明白是松本告了密。但他又不能暴露是加奈子的囑咐,就急中生智說,我在她的肚子里放了內(nèi)容。

      淺倉聞聲大悅,他放下酒杯,很想聽聽黑澤治為這個偷吃大米的中國女人做了什么。黑澤治忙回答他,我把孩子的胎盤放在了她的肚子里了,準(zhǔn)備晚上沒人時把它取回來。淺倉一愣,問,取它做什么?黑澤治說,給你治病呀。淺倉錯愕地瞪大眼睛,給我治???用胎盤給我治???黑澤治回答,對呀,胎盤可是個好東西,花多少錢都弄不來的。淺倉的注意力集中起來,他換了個坐姿,離黑澤治更近一些,問,那你說說它怎么好,治什么?。亢跐芍蚊靼?,自己這一次是賠了老本了,此時他必須把這個問題回答清楚,否則小命都不保。

      黑澤治給淺倉背起了教科書:

      胎盤是女人懷孕期間,由胚膜和子宮內(nèi)膜聯(lián)合長成的,是母子間交換物質(zhì)的器官。胎兒在子宮中發(fā)育,依靠胎盤從母體攝取營養(yǎng),而且雙方保持相當(dāng)?shù)莫?dú)立性。胎盤還合成多種激素、酶和細(xì)胞因子等,以維持正常妊娠。胎盤還是一味中藥,稱之為紫河車。

      淺倉的眼睛一豎,怒氣浮在臉上,不快道,你和我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就告訴我,它能為我做什么?黑澤治有些緊張,但還是囁嚅地硬著頭皮回答,中國的中醫(yī)認(rèn)為,紫河車是氣血雙補(bǔ)的良藥,具有補(bǔ)腎陽、補(bǔ)腎精、補(bǔ)肺氣的作用。主要是通過補(bǔ)肺氣來使衛(wèi)氣強(qiáng)健,增強(qiáng)人體抵御外邪的能力。

      我有外邪嗎?淺倉幾乎暴怒了。

      你沒有外邪,但它能補(bǔ)腎氣不足、精血虛虧、陽痿遺精、腰酸耳鳴、不孕等。而且胎盤中的蛋白質(zhì)、類固醇激素、促腎上腺皮質(zhì)激素等,都能促進(jìn)乳腺、子宮、陰道、睪丸的發(fā)育。你如果用了它,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再也無需延頸企踵,憂心子孫。黑澤治說完這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把他所知道的中國中醫(yī)關(guān)于紫河車的知識,全用上了。

      淺倉不吭聲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黑澤治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好東西。但他稍稍沉吟了一下,眼珠一轉(zhuǎn)又接著問,這么好的東西,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留下,還要費(fèi)二遍事?讓它粘了死人的腥氣?

      黑澤治說,我怕你在氣頭上不接受它,就想出這么個辦法。至于死人的腥氣,死人是沒有腥氣的,六小時內(nèi)肌肉仍然會痙攣,一些厭氧性的生理反應(yīng)仍然在繼續(xù),你完全可以理解為人還沒有徹底死亡。還有,紫河車的臍帶早就被我剪斷了,不過是借她的包裝,對,是包裝,借她的包裝一用。黑澤治的汗都下來了,他在等待判決。

      淺倉瞇著眼睛,擼了擼小胡子,凝神想了一會兒,又抿了一口酒,才意味深長地說,它明明就是個孩子住的地方,怎么就叫紫河車呢?聽起來蠻有詩意的。

      黑澤治回答,胎盤既非草木,又非金石,世上也沒有紫河。據(jù)中國人的《本草綱目》解釋,“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將兆,九九數(shù)足,胎兒則乘而載之”,其遨游于西天佛國,南海仙山,飄蕩于蓬萊仙境,萬里天河,故稱之為河車。又由于它恰逢母體娩出時為紅色,稍放置后即轉(zhuǎn)為紫色,入藥時就稱為紫河車。

      淺倉不再問了,他相信了黑澤治,相信了中國人的《本草綱目》。他以前就聽說過中國有一本醫(yī)學(xué)圣書,寫它的是中國人的老祖宗李時珍,同時他也急需補(bǔ)腎的藥,急需有自己的親骨肉,現(xiàn)在看真是老天有眼,天賜良機(jī)啊。

      紫河車弄回來后,黑澤治進(jìn)行了仔細(xì)的炮制。炮制時他十分的小心,比躲過淺倉的盤問還要小心。淺倉是個疑神疑鬼的人,沒事都旁逸斜出,別說他和加奈子之間還有情感的曖昧,這曖昧一旦暴露,他們就會雙雙歸西。就心無旁騖一絲不茍地對付起胎盤。

      清洗過程極費(fèi)周折,用了五六個小時。否則細(xì)菌就會依附上面,吃下去會滋生別的病。黑澤治洗出十多盆紅水,挑破好幾根血管,胎盤才從猩紅色漸漸變明,變淡,最后變白。然后放在通風(fēng)處,讓水分滲出,蒸發(fā)。干燥后還要細(xì)心烘焙,還需五到六個小時。還得離火稍遠(yuǎn)一點(diǎn)兒,時時翻轉(zhuǎn),焙酥焙脆,不能著急,急一點(diǎn)兒它就會有焦煳味,藥也會失效。這些都做完后,才能與黨參、當(dāng)歸、生地、枸杞子等多種草藥配伍,打磨成面兒,加蜂蜜做成藥丸。每天給淺倉服兩丸,早晚各一丸,共服三個月。

      冬天下雪的時候淺倉把藥吃完了,腎也真的好了起來。物件再也不舉而不堅了,精子像馬哈魚甩籽一樣歡暢茂盛。他一時高興就跳起了日本舞,專門跳那種獻(xiàn)給神祗的舞,動作舒緩曼妙,身悅情長,青春不老。跳舞時他想象著自己會有一大串孩子,一大串孩子還會有一大串孩子,無窮無盡,子子孫孫,源遠(yuǎn)流長,那時滿洲還愁不是日本的嗎?

      加奈子這個月沒來例假,當(dāng)?shù)弥约阂呀?jīng)懷孕時,她百感交集,喜淚橫流,心酸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她是個善良的女人,覺得是蘭花給了她孩子,而蘭花和蘭花的孩子,卻葬送在自己丈夫的屠刀下。這成了她永遠(yuǎn)的痛,讓她吃不香,睡不安,愧疚極了,日子難挨。

      淺倉這一天由松本彌二陪著去縣里開會,加奈子決定去蘭花的家看看,給她其余的孩子扔下點(diǎn)什么。黑澤治不同意她去,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淺倉知道會殺頭的。但加奈子不聽他的,還是想去。理由是淺倉輕易是不離開家的,也很少帶走他的隨身侍從,她怎么能放棄這么好的機(jī)會而讓自己寢食難安呢?就對黑澤治說,我就站在他們的部落外面瞅瞅,讓留留把東西送進(jìn)去。

      轉(zhuǎn)年深夏,綠樹成蔭,繁花似錦,大好的時節(jié)。加奈子生產(chǎn)了,生下一個胖丫頭。美枝子前來慶賀,并歡喜地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淺倉拂曉。剛剛病愈的酒井明波不知從哪兒躥了出來,他的臉一側(cè)高一側(cè)低,低的上面有許多坑坑洼洼,麻麻點(diǎn)點(diǎn)。他站在窗外,伏在窗臺上,嘻嘻笑著對加奈子說,不如叫淺倉紫河。

      加奈子一愣,愣過后她說,就叫淺倉紫河吧。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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