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鄉(xiāng)愁

徐玉峰

鄉(xiāng)愁，在空中流動、漂浮著沁人心扉的氣息，而這種氣息像流動的絲綢一樣，柔軟濕潤，時而濃密、時而稀薄，時而清晰、時而飄渺，停下腳步，能聽到來自于田野的鄉(xiāng)音，那是長輩吆喝生靈的聲音，那是村中石碾轉(zhuǎn)動的響聲，那是父親濃重的咳喘聲，那是老嬸在屋頂撒潑罵街的大嗓門，這一切仿佛跨越時空，鄉(xiāng)音入耳，蒼涼渾厚，聲聲震心。

春天來了，把自己引領進了家鄉(xiāng)的這個季節(jié)。

新年，在快節(jié)奏生活的當下，故鄉(xiāng)漸漸成了一個符號，回鄉(xiāng)拜年，成了親近家鄉(xiāng)不多的機會。踩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心踏實、神經(jīng)系統(tǒng)活躍興奮，是村子里的誰家鐵鍋炒雞蛋的味道喚醒了久遠的嗅覺，也刺痛了麻木的情感靈敏度。這就是人的根系所在吧，氣息吻合，心更融合，你能感受到這片土地的包容和接納。

回到家鄉(xiāng)，中年的身軀，肥碩的有些笨拙，家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似乎喜歡我這個樣子，打小就胖，現(xiàn)在的形象似乎更能迎合家鄉(xiāng)人的期望，走出村子的娃，吃得胖乎乎的沒受難為。離很遠就笑容滿面的打招呼，絮叨著我小時候的樣子，親切地呼喊著我的乳名，我也樂得于此。

站在村西的田野旁，心早已狂奔出去，像一條老家人養(yǎng)的土狗，在那些熟悉的地方，洼北崖、刀把口、洼底城撒潑打滾。

久遠的歲月中，口耳相傳，有人目睹過某年臘月的夜晚，在洼底城，出現(xiàn)過一團團跳動的火焰，似流星閃過，又似煙花飛影，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說，那是地下古城叫富平城，顯靈時，福人人城，城門洞旁各站童男玉女，人不言聲，只需抱起就跑，出城，既是足赤金娃、潤澤玉女?？诙鄠鞑恢卸嗌倌辏切┝鞴庖绮实降滓膊恢挝?。物質(zhì)生活的提高，人們不再以這樣美好的傳說為寄托，希望過上富足的生活?，F(xiàn)在，一排排新房，一輛輛停在門口的轎車的光彩，早以掩蓋了那些傳說中的美好。

頭腦中，播放著鐫刻在腦海中無法抹去的影子，村西邊的小河，河西的楊林，洼底的一處高丘，那把手柄光滑刀刃鋒利的鐮刀，一掛锃亮的犁頭，以及春天里遍地的野菜花。每一幀，都記錄著成長的快樂和苦澀，不管那種滋味，對故鄉(xiāng)的繾綣，卻亙古永恒。曾經(jīng)的過往在心里回味，鄉(xiāng)愁泛濫，凝聚，又淡淡融化。

故鄉(xiāng)以一種無形的懷抱，寬容著在村子里長大的每一個人，不管你是貧窮還是富貴，不管你是健康還是疾病。延續(xù)和鏈接的是永不改變的鄉(xiāng)愁。村子里最老的鰥夫棗木棍，拄著他用了幾十年的棗木拐杖，噠噠噠的在村西走來，算起來已經(jīng)耄耋之年的人，腳步已經(jīng)離不開地面，唯一不變的是棗木拐杖敲擊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噠噠一嚓嚓，噠噠一嚓嚓的聲音。幾十年來他從西走到東，再由東回到西邊他的家里，他像是村莊的護衛(wèi)者，似乎從來沒有改變。村子里健在老人的不到十家了，每走一家，都有一雙溫暖熱情的雙手，一聲聲的乳名，幾句話就打回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爬墻頭、摸青瓜的青澀回憶中去。再到一家，是發(fā)小日友的手，僵硬且布滿了老繭，握著曾經(jīng)熟悉的一雙手，從他躲躲閃閃的眼神和客氣寒暄的話語里，我又成了一位遠來的客人，我多么想像小時候一樣，一把抱起他，夾在我的腋下，跑幾個來回的游戲中，找回那逝去的時光和童年的純真。有時想，鄉(xiāng)情留存在心，腳步卻無法阻擋的遠行。

對于老家的牽掛里，老屋，時?？M繞在心頭，成為老家的象征。

村子發(fā)展很快，老屋的周圍，新房子像雨后春筍，拔地而起，高高大大、寬敞明亮。村落規(guī)劃整齊，錯落有致。原在村中央位置的老屋，慢慢地溜達到邊緣，衰老成蹲在角落里的老人，沉靜的傾聽和觀望著這個美麗的新時代，訴說著歲月的曾經(jīng)和變遷，滿臉的褶皺里蓄滿了故事，老屋變的有些神秘。

沿著宅基轉(zhuǎn)一圈，這個院落中每一個印記，每一件物品，都和歲月一樣蜿蜒曲折、或清晰、或模糊的展現(xiàn)每一道骨骼，每一縷脈絡。

院落中的土墻已經(jīng)堿掉了很大一截子，曾經(jīng)堅固寬敞的門樓也像一位老人斜立著身子，頑強的站立著，高高的門檻和油漆剝落的大木門，依然厚重。‘吱——呀一聲，推開門，渾身一個激靈，潮濕和霉味成了一種氣息，竊竊私語，腿一軟，單腿跪地。門洞里一塊兩米見方的水泥地面已殘破不堪，剩下巴掌大的光滑，訴說著曾經(jīng)的芳華，那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待的地方，每年夏天，擺起小方桌、一把蒲扇、一壺濃茶，幾位虔誠的茶友，笑聲在這塊干凈的地面上飛出飄蕩在院落中。

走進院落，滿院子荒蕪，到處是堿土和匍匐在院子里的雜草，唯有南面靠墻邊上的三棵棗樹，裸露著枝蔓透著真實骨感，等待著春天來臨吐納出生命的綠色。

一股雜亂的心緒攪動著敏銳情感。

感覺中年的我也有些老了，如同眼前的老屋一樣沉靜，心態(tài)偏穩(wěn)、步履沉重，思維固守、連神經(jīng)也僵硬了，似乎觸摸到骨感的時間，日漸消瘦。尤其是節(jié)日前后，幾個同齡人，有的惡疾纏身，有的萎靡不振，有兩位直接撒手世界，給親人遺留了滿心的悲傷。一段時間里，陰影遮蔽著陽光，影影綽綽疑慮著有一股陰氣在身上游走，今日胃脹，明日心慌，寓言中的杯弓蛇影心理顯露無疑。春到，仍無法入眠輕松。

人至不惑，少了浮躁、寡淡了沖動，隱匿起激情、偽裝成老練的模樣老下去，結(jié)伴翼聊下半生，無奈周圍環(huán)境包羅萬象，百媚叢生，友命無常，攪亂了生活讓人不得安生。內(nèi)心恐懼，懼中年多事之秋，且責任在肩，不許閃失絲毫。

這樣的情緒像一個由內(nèi)向外潰爛的蘋果，鮮艷完整的外表下，卻如真菌發(fā)酵慢慢地吞噬著健康的肌體，好在僅僅是肌體，牢牢掌控著精神陣地，擺開陣仗應對，合理規(guī)范生活習慣，少喝酒、少吃肉、淡飲食，多讀書，多寫字、勤家務，面對朝陽燦爛，笑臉相迎。

老的心態(tài)是兩個極端，一極，源于身體不適的警告，零零星星，偶有頭疼肚癢，雖嚴陣以待，防范漏洞，來自自然衰老的敵方陣地，一波一波進攻，看似虛無又實際進行，它們攻城略地，偶有頭疼腦熱，頓覺身體是否真的出了問題，便渾身不舒服了。

而另一極，以扛過槍、站過崗的革命本錢，曾經(jīng)沖鋒陷陣、所向披靡，舉杯暢飲，干脆利落，一捏身上的肉依然是硬邦邦的肉疙瘩，自己也覺得是塊好鋼，便放心的去應酬。今日想來，是在家鄉(xiāng)的出生之地，是回歸也是接地氣。極端都不可取，應該調(diào)整心態(tài)，取中間值，用兩套戰(zhàn)術(shù)動作，按照養(yǎng)生學，調(diào)理吃的問題，規(guī)律飲食、平和心態(tài)、適當鍛煉。不用崩潰療法，生活如故，愛咋咋地的宿命論。應積極陽光的心態(tài)做自己喜歡的事，做能為一個群體或者組織出力奉獻的事，這才是爺們干的事。

想來，踏踏實實的工作生活，才算是人間正道。與三兩知己交流，溜邊擦沿地探問他近期的表現(xiàn)。結(jié)果各不相同，生活那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各活各的，真實就行。

時間一長，生活如舊，也就不再一驚一乍的嚇自己了，但虛無的疑慮并未走遠，似是在不遠處悄悄地窺視。醫(yī)院查體，報告寫，各項指標正常且優(yōu)，屬體質(zhì)健壯，隨心安。

老屋，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母親說，蓋這座屋的材料，是父親的朋友們贊助的，檁木、墻磚、葦囤等等，正式蓋房時，全村出動，場面宏大，壯勞力磊墻，嬸子大娘們幫著做飯。我敏銳的神經(jīng)和嗅覺所感受到的靈動氣息，就是老家人淳樸的浸人心靈嗅覺的味道。

父親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人，好茶、好客、健談，思想開通，記憶中，每一個夜晚，總有叔叔伯伯，嬸子大娘的鄉(xiāng)親嘮嗑，閑玩。我總是在睡醒一覺后，被嗆人的旱煙煙霧以及毫無顧忌的笑聲弄醒，卻從不厭煩，現(xiàn)在想來，老屋在我的心底永遠是踏實和溫暖。直至現(xiàn)在我依然熟悉那迷漫在老屋里的旱煙味。屋子一共四問，西面三間一明兩暗，最東面一間稍小，作廚房，最吸引我的恰恰是這間廚房檁條上高高懸掛著的竹籃，里面總是有母親存放的取之不盡的好吃的東西，預備來客人時吃的幾個白面饅頭，過年過節(jié)時走親戚用的幾包點心，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那里面的好東西，似乎取之不盡。哥在七歲那年，被籃子里的美食誘惑，有了超能量的舉動，我負責望風，他爬上一個高高的桌子，用一截子竹竿挑下了竹籃子，把里面的好東西兩人分幾次吃光，等家里來客人母親取饅頭時，才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竹籃。母親高高舉起的手，卻從來沒落在我們身上。老屋里童年飛出了很多快樂的笑聲。

平頂房，每年在雨季到來前，需進行修繕，要在房頂上再抹上一層薄薄的新泥，為的是雨季時不漏雨。而這樣的屋頂喜歡疾風暴雨，雨會順著屋檐順流而下，最怕的是連陰天氣，雨量不大連綿持續(xù)，平頂房最怕連陰雨。屋外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滴答。那時，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會派上了用場，所以老話講，破家值萬貫，可能指那些壇壇罐罐都有它們的作用。

屋的主體沒有大的變化，墻體外表卻隨著著社會的變遷而變化著，進入了八十年代后，經(jīng)濟條件稍微好一些的時候，父親就買來了石灰把墻體抹了一遍，頓時光亮干凈了許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新建的房屋呢。父親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業(yè)務指導，從廠子里討要了一個廢棄的玻璃窗，記得那窗框還是用水泥澆制的，窄窄的窗扇的幾塊不大的玻璃，卻大大改善了光線條件，那屋便成了我和哥的學習室了。再后來隨著條件的改善，幾間屋里都陸續(xù)換成了玻璃門窗。被歲月磨堆出小卵石樣光亮的小土疙瘩地面，也換成了磚砌的地面，溫暖的大火炕也被換成了一個木質(zhì)的大床。兒時冬天放學后，被母親抱到火炕上，冰涼的腳丫伸進那溫暖的被窩卷里，成了永久的記憶，而那樣的溫暖卻是最真的幸福。

在我們的成長中，父親和故鄉(xiāng)的老屋在歲月的侵蝕中慢慢的老去，人和老屋都無法抗衡自然的法則。

尊重自然，心性里多了容納、理性、冷靜、樂觀。鄉(xiāng)情根植在心，溫暖如春?；爻菚r，棗木棍老鄉(xiāng)侄，又開始了新一趟的巡視，棗木拐杖敲擊著水泥地面依然非常的清晰，把車靠邊停下，等老人路過。

所有在故鄉(xiāng)的見聞和由此而引起的懷念，都會時常飄蕩在心中。

節(jié)后，在村里負責的兄弟來電話說，村子將進行整體重新規(guī)劃，老屋也在規(guī)劃重建范圍，讓我抽空回去辦理相關(guān)的手續(xù)。

趕回家，折了折院子里的樹枝，韌性大了，用指甲一刮，能看到春天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