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與溫庭筠

武弘文

魚玄機，原名幼薇，字慧蘭，公元844年出生在長安。幼薇從小聰慧，在父親熏陶下，七歲作詩文，十歲時，聲名遠(yuǎn)播，被譽為“詩童”。咸通初嫁于李億為妾，被棄。咸通七年進(jìn)咸宜觀出家，改名魚玄機。后因打死婢女綠翹，為京兆溫璋判殺。其生平不見正史，傳記資料散見于元-辛文房《唐才子傳》、晚唐-皇甫枚《三水小牘》、宋-孫光憲《北夢瑣言》等書。其詩作見于《全唐詩》，現(xiàn)存有五十首之多。

魚玄機一生都在等待一個男人，一個比她大32歲的男人，一個她十歲就開始認(rèn)識的男人，一個有才的女人最不幸的是遇見一個比她更有才的男人，這個男人叫溫庭筠，他和李商隱在晚唐詩壇并稱“溫李”，是婉約派詩歌領(lǐng)袖，花間詞鼻祖。

當(dāng)她還是魚幼薇的時候，溫庭筠已經(jīng)聲名遠(yuǎn)播，詩名大噪。溫庭筠聽說她十歲時就詩詞俱能，所以特去她的家中拜訪。約唐宣宗大中八年（854）返回鄠杜，與溫庭筠相識。從魚幼薇作《賣殘牡丹》，溫庭筠作《題鄠杜郊居》、《春盡與友人入裴氏林探漁竿》開始，倆人之間的詩詞唱和，幾乎延續(xù)了魚幼薇的整整一生。

在溫庭筠的眼中，魚玄機生得纖眉媚眼，肌膚白嫩，活潑靈秀，儼然一派小美人的流媚風(fēng)韻。溫庭筠委婉地向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并請魚玄機即興賦詩一首，想試探一下她的才情，便以柳絮飛舞拂人面頰之景寫下了“江邊柳”三字為題。

魚幼薇沉思稍許，便在一張粉紅色花箋上飛快地寫下一首小詩：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yuǎn)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fēng)雨夜，驚夢復(fù)添愁。

據(jù)說，溫庭筠接過魚玄機遞過來的粉紅色詩箋，反復(fù)吟讀著那上面的詩句，覺得不論是遣詞用語，平仄音韻，還是意境詩情，都屬難得一見的上乘之作，不禁大為嘆服。

從此，溫庭筠經(jīng)常出入魚玄機的家，為她指點詩作就成了一對忘年的莫逆之交。不久，魚玄機的父母相繼離世，他們的關(guān)系就更密切了。溫庭筠為小幼薇指點詩作，他們的關(guān)系，既像師生，又像父女、朋友。

悲劇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了，魚幼薇開始了她的早戀，更確切地說是一廂情愿的暗戀。失去父愛的幼薇對經(jīng)常出入自己家中的這個男人的感情日漸復(fù)雜，由敬重到依戀，最后竟萌生了朦朦朧朧的愛意。

溫庭筠才情非凡，面貌卻奇丑，被人戲稱為“溫鐘馗”，在美麗的女孩子面前他自慚形穢，再加上年齡相差懸殊，溫庭筠一直把感情控制在師生或朋友的界限內(nèi)，對幼薇那火辣辣的目光躲躲閃閃，裝作看不懂。

不久，溫庭筠離開長安，遠(yuǎn)去了湖北襄陽，任刺史徐簡的幕僚。突然的分離使剛剛學(xué)著經(jīng)營愛情的幼薇頓時陷入無限的思戀和惆悵中。秋風(fēng)漸涼，秋意漸濃，依然沒有溫庭筠的消息，魚幼薇思念遠(yuǎn)方的故人，寫下一首五言律詩《遙寄飛卿》：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yuǎn)山明。

枕簟涼風(fēng)著，謠琴寄恨生；

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在詩中，魚幼薇并未直接表露愛意，但卻委婉的的表達(dá)了自己的思念之苦。

但魚幼薇始終沒有接到溫庭筠的回信，那時金秋已過，細(xì)雪紛紛，長安城外一邊蕭索，情竇初開的魚幼薇俏麗窗前，心中的難過一陣緊似一陣，面對溫庭筠木訥的表現(xiàn)，她雖然哀怨，但卻無從發(fā)泄。魚幼薇又提筆給溫庭筠去了一封信，信中又附了一首名為《冬夜寄溫飛卿》的詩：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fēng)起，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聞終隨愿，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樹，暮雀啾啾空繞林。

在這首詩里，少女的哀怨躍然紙上，當(dāng)溫庭筠收到信后，連連長嘆，憑心而論，對于這個學(xué)生，他有著異乎尋常的喜愛。但是在他看來，這種喜愛是懸崖邊上的情感，一不小心，他就會陷入萬劫之地。面對魚幼薇真切的表白，他再次選擇了沉默，抱定以前的原則，沒有跨出那關(guān)鍵的一步。

唐懿宗咸通元年，出于仕途的考慮，溫庭筠回到了長安。此時的魚幼薇已是婷婷玉立、明艷照人，風(fēng)采更勝當(dāng)年。對于這些變化，溫庭筠看在眼里，但卻依舊一副木訥的表情，師徒二人雖然把酒臨風(fēng)，但所談之事卻多為文辭義理和襄陽的風(fēng)物。

隨著魚幼薇年齡的增長，慕名來訪者也越來越多，此種情形在溫庭筠心里，既有些落寞又有些欣慰。帶著這種復(fù)雜的情緒，他對徒弟的提攜也愈加盡力，在他看來，既然不能朝朝暮暮，那就必須好好利用眼前的時光。在回到長安之后，師徒二人見面的次數(shù)較之以往有增無減。魚幼薇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知道自己和師父終究不會走到一起，于是也就慢慢的放棄了少女的單相思，反而對這位亦師亦友的溫先生多了許多崇敬之情，交往起來也再無女兒家的扭捏，直把溫庭筠當(dāng)作自己的父叔一般。

溫庭筠回長安，目的是希望在官場上有所斬獲，因此與魚幼薇閑聊時也經(jīng)常表露出自己對政局世事的一些觀感。魚幼薇聽著師父高談闊論、縱論天下之事，不由得也心馳神往，然而雖說本朝曾有女子為官，但畢竟也是少數(shù)，魚幼薇冰雪聰明，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一天天氣晴朗，師徒二人到崇貞觀中游覽，正碰到一群新科進(jìn)土爭相在墻壁上題詩留念，這些人剛剛金榜題名，字里行間各個豪氣干云。魚幼薇在一旁觀看，不由得心有所感，待他們題完后，也滿懷感慨地題下一首七言絕句：

云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魚幼薇題完詩后，便和師父悄然離去，對于弟子詩中的情感，溫庭筠看后也頗覺遺憾，但女兒之身畢竟與功名相去遙遠(yuǎn)，于是也未及多想，只是輕描淡寫的安慰了幾句。

這首詩前兩句抒發(fā)了她滿懷的雄才大志；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卻恨自己生為女兒身，空有滿腹才情，卻無法與須眉男子一爭長短。幾天之后，初到長安的貴公子李億游覽崇貞觀時，無意中讀到了魚幼薇留下的詩，大為仰慕。溫庭筠在襄陽刺史幕中，曾與李億有一段文字交往，因而李億也來到了溫庭筠家中。 在溫家的書桌上，一幅字跡娟秀的詩箋令李億怦然心動。這是一首抒情六言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彩虹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待他問明詩作者，原來就是那個題詩崇貞觀的奇女子魚幼薇，李億心中更加激動。溫庭筠把李億微妙的神態(tài)看在眼里，暗中已猜中他的心思。好心的他出于對魚幼薇前途的考慮，為他們從中撮合。

在長安繁花如錦的陽春三月，一乘花轎把盛妝的魚幼薇，迎進(jìn)了李億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棟別墅中。金童玉女度過了一段心醉時光。

在江陵，李億還有一個原配夫人裴氏，見丈夫去京多時仍不來接自己，三天兩頭寄信催促。李億有妻，魚幼薇早已知道，接她來京也是情理中事。魚幼薇通情達(dá)理地送別了李億，并牽腸掛肚地寫了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李億的字）》：

楓葉千枝復(fù)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魚幼薇獨守空房，從紅楓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漸落，才見良人攜妻來到長安。盡管一路上李億極力勸導(dǎo)妻子裴氏接受魚幼薇，可出身名門的裴氏始終不肯點頭。硬逼著李億把魚幼薇趕出家門。李億實在拗不過裴氏，只好寫下一紙休書，將魚幼薇掃地出門。

李億表面上與魚幼薇一刀兩斷，暗地里卻派人在曲江一帶找到一處避靜的道觀——咸宜觀，出資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香油錢，然后把魚幼薇悄悄送進(jìn)觀中，并對魚幼薇發(fā)誓道：“暫時隱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

咸宜觀觀主為魚幼薇取了“玄機”的道號，從此魚幼薇成了魚玄機。一個風(fēng)華絕代、才情似錦的姑娘豈甘孤伴青燈做一世道姑。長夜無眠，魚玄機在云房中思念著昔日的丈夫李億，淚水和墨寫下了一首《寄子安》：

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須學(xué)水長流。

有花時節(jié)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進(jìn)入道觀后，魚幼薇把滿腔愁情寄托在詩文上，希望李憶早點到來。李億把魚幼薇寄養(yǎng)在咸宜觀，本意也是要尋機前來幽會的，卻無奈妻子裴氏管束極嚴(yán)，所以從不曾到咸宜觀看望過魚玄機。魚玄機詩每寫成，都無法捎給李郎，她只有把詩箋拋入曲江中，任憑幽情隨水空流。

三年過去了，道觀中人去樓空，只剩下魚玄機孤零零一人了。就在這時，她聽說李憶早已攜妻遠(yuǎn)赴揚州為官去了。魚玄機覺得自己被人拋棄了，她在冷清的咸宜觀中深夜秉燭，寫下了一首后來傳誦千古的《贈鄰女》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魚玄機陸續(xù)收養(yǎng)了幾個貧家幼女，作為她的弟子，開始過一種悠游閑蕩的生活。她在觀外貼出了一副“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自認(rèn)有幾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風(fēng)流公子，都紛紛前往拜訪。咸宜觀中，魚玄機陪客人品茶論道，煮酒談心；興致所至，游山玩水，好不開心；遇有英俊可意者，就留宿觀中，男女偷歡。

有一天，咸宜觀中來了一位樂師陳韙。身材魁梧，相貌清秀，神情略帶幾分靦腆的他吸引了魚玄機的眼光。魚玄機茶飯無心，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上燈時分，終于在情思迷離中，攤開彩箋，寫下一首露骨的情詩。第三天清晨，陳韙又來到了咸宜觀。原來他回去后也對美艷含情的魚玄機念念不忘，找準(zhǔn)閑暇時間，又急急地來會佳人了……

春天的一日，魚玄機受鄰院所邀去參加一個春游聚會，臨出門前囑咐貼身侍婢綠翹說：“不要出去，如有客人來，可告訴我的去向?！本蒲缭姵恢睒返侥荷暮蠒r，魚玄機才回到咸宜觀。綠翹迎出來稟報道：“陳樂師午后來訪，我告訴他你去的地方，他‘嗯了一聲，就走了?！?/p>

魚玄機看綠翹，只見她雙鬟微偏，面帶潮紅，心中起疑。入夜后魚玄機逼近綠翹，仔細(xì)檢視全身，發(fā)現(xiàn)她胸前乳上有指甲劃痕，于是拿起藤條沒命地向她拍打。綠翹矢口否認(rèn)自己有解佩薦枕之歡，被逼至極，她對魚玄機反唇相譏，歷數(shù)她的風(fēng)流韻事。

魚玄機一把抓住綠翹的脖子，把她的頭朝地上撞。等她力疲松手時，才發(fā)覺綠翹已經(jīng)斷氣身亡。魚玄機定下神來，趁著夜深人靜，在房后院中的紫藤花下挖了個坑，把綠翹的尸體埋了進(jìn)去。

過了幾天，陳韙來訪，問起：“為何不見了綠翹？”魚玄機回答說：“弄春潮逃走了?！标愴t不敢多問。

到了夏日，有兩位新客在紫藤花下，見有一大群蒼蠅聚集在花下浮土上，驅(qū)趕開后又復(fù)聚過來?？腿诵闹猩?，回家后告訴了作衙役的哥哥。官衙派人挖出了綠翹尸體。

魚玄機被帶到公堂，審問她的竟是舊日追求她而遭拒絕的裴澄。她主動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殺人經(jīng)過。按照唐朝律法，主人處死婢女最多罰點錢了事，不一定判死刑。但因為是裴澄審理，魚玄機殺人罪名成立，被斬立決。當(dāng)時，她不過26歲。

在處斬的時候，魚玄機忽然對行刑官說，她想說最后一句話。行刑官同意后，只見魚玄機向人群掃了一眼，大聲的說：幼薇一生風(fēng)流，接觸男人不少，愛我的男人無數(shù)，但今天我想對天起誓：我這輩子，唯一真正愛過的一個男人，就是溫庭筠。

而溫庭筠此刻正在人群之中，眼角充滿了淚水，他痛不欲生，深悔不該把李憶這樣一個男人介紹給了魚玄機。

值得我們扼腕長嘆的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絕色佳麗，宛如煙花綻放，曇花一現(xiàn)后就消失在茫茫的暗夜里，只留下深深淺淺的遺憾和無盡的嘆息，在清風(fēng)的迷離里凄然的飄散旋轉(zhuǎn)。

這段清澈綺麗的故事，真可謂是才子佳人的千古絕唱。魚玄機對初戀情人的一往情深，終生不忘，其情之真，其愛之深，讓人贊嘆。溫庭筠是個花間老手，也是個風(fēng)月情種，但他對魚玄機卻從沒動過邪念，在十多年的詩詞唱和中，雖然也表達(dá)了自己對她的愛戀，那也是一種無私的關(guān)懷和愛護(hù)而已。他們之間這段戀情，留給人們對情和愛的真諦的理解是深遠(yuǎn)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