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一)
蒙您惠贈新書,先謝謝。貴會是老牌的文學社團,新書出版司空見慣,現(xiàn)在這本書是六十位會員合出一本文集,表現(xiàn)集體水準,團結的精神,一致的努力,應該另眼相看。
打開書先看目錄,入選的作者都是熟人,他們有多大本事,你我都知道,像聽戲一樣,看角兒就知道戲好,像進餐館一樣,看大師傅就知道菜好。單說能到公立圖書館來開新書發(fā)表會吧,圖書館把關很嚴,沒有三兩三,休想上梁山。
看這樣的合集很有意思,有些人聞名已久,從沒見過,現(xiàn)在書上有照片,總算有了一面之緣。有些老朋友斷了音訊,現(xiàn)在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就在這本書里面,又聯(lián)絡上了,有些人你記得他的臉忘了他的名字,或者只記得名字忘了他的長相,現(xiàn)在合而為一了。如果你對文學有些心灰意懶,舒服莫過于躺著,現(xiàn)在一看,人家都還在寫,都很認真,都越寫越好,你又站起來了。今天我們正需要這樣的文學社團,需要這樣的合集。
等我看完了書,咱們再談。
(二)
來信談到主持文學社團的甘苦,看這本合集,知道貴會的會務很發(fā)達。記得當年一開始,這個會只有二十個會員,因為會長是辦報的人,他找來的會員也多半寫社論,不寫詩歌小說?,F(xiàn)在會員將近一百人,有些人年紀大了,失去聯(lián)絡,還有五十多人的作品收進這本文集,會務昌隆,現(xiàn)任會長吾兄有功勞,你不但當了多年會長,之前還當過多年秘書長。
在這本書里,您寫了一篇文章,介紹這個會的歷史,并沒有夸耀自己的貢獻,有風度!風度是推動會務發(fā)展動力之一。記得愛因斯坦有過一篇談話,一個一個稱贊當代的物理學家,認為沒有這些物理學家,他自己也不會有這樣的成就。今天我們文學社團需要愛因斯坦。
由愛因斯坦聯(lián)想到胡適之。胡先生是我尊敬的大師,他晚年在臺北做“中央研究院院長”,有一年,研究院開大會,胡先生很興奮,他說今天是四世同堂,他是第一世,某某是第二世,某某是第三世,他說的二世三世都從世界各地趕到臺北來參加盛會,這些人都有很高的成就,他這么一說,都成了他的徒子徒孫。那天我嘆了一口氣,胡先生的確是老了。今天我們文藝社團不需要那樣的胡適之。
佛家常說十方因緣,主持文學社團的人也要有這番識見,成功的因素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過五關斬六將別忘了有你的赤兔馬,青龍偃月刀,別忘了你的馬僮,把刀磨得那么利,把馬照料得那么壯。古城邊斬蔡陽,三弟張飛在城樓上三通戰(zhàn)鼓,改變了戰(zhàn)場的均勢,即使是車中的兩位皇嫂也不完全是累贅,她們也在某個時刻助長了你的道德勇氣和勝利的信念。
那貪天之功、貪人之功以為己功的人,只能使社團走向衰落。
(三)
前函談到圖書館,是希望貴會發(fā)現(xiàn)圖書館對我們很重要,請您跟當?shù)氐膱D書館多聯(lián)系、多合作。圖書館也需要和當?shù)氐纳鐖F互動,擴展業(yè)績。
到圖書館開新書發(fā)布會,應是作家的第一志愿,先聽圖書館這三個字,書卷氣撲面而來,先聲奪人。地點這么適中,交通這么方便,設備這么齊全。要是花錢到外邊去租這么一個場地,你知道多少錢?八百元!這筆錢,你得賣六百本書!作家對圖書館三個字敏感,從圖書館門口經(jīng)過,血壓提高三度,為了在圖書館發(fā)布新書, 也要下功夫越寫越好。
您也知道圖書館是非營利事業(yè),不能有買賣行為,可是為了照顧作家,特許在你我開新書發(fā)表會時出售新書,這一點用心我們要接受。提起美國的圖書館,說來話長。我到美國以后第一次進圖書館,就很奇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一團和氣,不要我花一分錢,讓我看書,我把書給他翻得亂七八糟,他負責收拾。我走的時候,他還在大門上掛了個牌子,說謝謝我。我說過,在美國圖書館工作的人,將來都可以上天堂。(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