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不再吃泥鰍

遛遛

一種動物的身份介于食物和寵物之間時，是非常讓人在良心上感到為難的。比如，有一天我在啃兔頭，正把那顆浸透了紅油的美味腦袋沿著上下顎間的縫隙掰成兩半，七歲屬兔的娃問我，“你在吃什么”。我說兔頭。他說不可能，“兔子怎么可能沒有兩只大耳朵”。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時他爸說“拔了”。我的兩耳根傳來一陣想象里的疼痛感，那兩片在過去無數(shù)次吃兔頭時從未曾被提及的大耳朵，在我眼前召喚出了一只皮毛完整的小白兔的可愛形象。小時候院子里有小朋友養(yǎng)過幾只小白兔，那是她的小寵物，我們還一起給它們喂過切成長條的胡蘿卜，它們雪白和毛絨絨的樣子是多么惹人喜愛。我進(jìn)而想到好兔子彼得和他的家人們，那是我愛給娃講的故事：穿著童裝的兔子們身上有著遇到困難絕不放棄的堅韌和勇敢機(jī)智的美德。可現(xiàn)在，我正坐在娃對面吃兔頭，雙手和嘴上都沾滿了紅油。

不過，“兔”這個詞所具有的雙重含義--作為美食食材的（長滿兔肉的）兔子和作為寵物的可愛兔兔，只是在那個時刻糾纏了一下，觸發(fā)了我內(nèi)心瞬間的良心拷問，也就消失不見了。那良心拷問似乎不要求得出什么結(jié)論，不求解決之道，更不迫使人做出什么行動上的選擇。好在活蹦亂跳的兔子都基本是以概念的形式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的——無論是記憶里小伙伴的寵物兔，還是童書里的彼得兔，甚至連兔年出生的娃屬兔這件事，都不真正與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只存在于意識和想象的領(lǐng)域中--我們畢竟還沒有真的把一只鮮活的小兔作為寵物養(yǎng)在家里，日日夜夜與它為伴。加之如此直接的食欲和人對其他萬物的絕對強(qiáng)勢，非常容易讓我從道德上寬慰自己，諸如“可憐”、“同情”這樣的詞在大腦的夜空中如閃電般劃過，隨即不留痕跡。

但“泥鰍”這個詞，竟然逐漸在我家改變了它自己的含義。這非常奇特，因為“泥鰍”在它自己的歷史上，從未取得過“兔兔”那樣的寵物地位。它從來都只是一種食材，更具體地說，四川人吃火鍋時最常采用的、口感極其鮮嫩的魚類食材，與“黃鱔”時常并列。

我媽來北京后，每周六都雷打不動地做一頓火鍋。每周三逛菜市場回來，她都把買來的泥鰍養(yǎng)在一只桶里，到了周六剮了做火鍋。后來，剮泥鰍的事?lián)Q成了我配偶。一個周六，我們正要把一盤新鮮剮好的泥鰍倒進(jìn)滾燙的紅鍋里，配偶突然講起了剮泥鰍的經(jīng)歷。他說，剮泥鰍時“把剪刀一伸進(jìn)盆子里，泥鰍就嚇得像耗子一樣吱吱叫，到處亂游”。過去我從來不知道泥鰍竟然還會“吱吱叫”，我以為它們永遠(yuǎn)悄無聲息，那一定是極度的恐懼激發(fā)了它們的吶喊和尖叫。這相當(dāng)不合時宜：我們第一次在飯桌上把所吃的肉作為一種尚還活著的動物來談?wù)?，且討論的是瀕死前的本能恐懼，這讓我們對這種生命的靈性產(chǎn)生了一種同情心。過去，媽媽從來不談?wù)搫幠圉q黃鱔的細(xì)節(jié)；但她給我講到過，外婆第一次自己動手剮魚后，就再也不吃魚肉了。

泥鰍是一種生命力特別頑強(qiáng)的動物，即使被剪掉了頭，神經(jīng)系統(tǒng)在身體里也不會完全死掉，哪怕已盛放在盤子里較長時間，放入沸騰的鍋中時，它們?nèi)詴潋v一會兒。在四川吃泥鰍火鍋，會在鍋上放一口帶類似煙囪口的鍋蓋，從“煙囪口”倒下泥鰍，以免沸騰的油湯到處四濺。這會兒，因為它們?yōu)l死掙扎的狀態(tài)第一次在飯桌上以一種令人驚奇的方式被描述出來，當(dāng)我看著鍋里濺起一些泥鰍最后垂死掙扎的浪花時，突然對吃掉它們感到有一些殘酷。媽媽安慰我別想多了，以前我最喜歡吃泥鰍燙火鍋了。我還是吃下了一些，但在入嘴的感覺與心理感受之間，多了一層隔膜，不再是完全暢快的了。

到了年前，媽媽又買了一批泥鰍，養(yǎng)在桶里。因為我們度假出行和我緊接著長時間出差，它們一時沒有來得及被吃掉。將近三個星期后，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nèi)匀辉谕袄锷畹煤煤玫模恢灰矝]有死掉，這讓我們非常嘆服泥鰍的生命力。要知道，我們過去在魚缸里僅僅養(yǎng)兩三只金魚，它們都會因為爭奪水里的空間而相繼死去；而這近三十只泥鰍被密密麻麻養(yǎng)在一只并不寬敞的深桶里，卻個個活得很好。媽媽并不知道用什么喂它們好，也沒有給它們準(zhǔn)備專門的“泥鰍食”或魚食，只是偶然想起來，就灑一點面粉在桶里。它們餓慌了，一涌而上，把面粉也吃得干干凈凈。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它們卻安靜活潑地活著，把生存的條件降得很低很低。

有一天配偶說，他仔細(xì)觀察，泥鰍“其實長得還挺可愛的，嘴那兒還有一撇小胡子”。過去我們從來沒有觀察過泥鰍的樣貌，它只是等待著入口的一綹帶小刺、顏色灰黑的肉而已；如今，我們竟然第一次描摹起它們的樣子來。又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只泥鰍漂浮在桶上，通知配偶“一只泥鰍死了”。他說，“我注意到那只泥鰍了，它在睡覺，它們睡覺時有時還仰著睡。一會兒有泥鰍碰到它，它就沉下去游玩了”。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時，我們都感受到了“擬人”本身的語言力量，“可愛”這種特征，不僅是樣貌上的了，而且還有了行為上的意義。我們對這些泥鰍產(chǎn)生了一些好感，是的，前所未有的、通過我們的語言所創(chuàng)造出的“好感”。

我出差回來幾天后，媽媽照舊在周六做了火鍋，配偶照舊負(fù)責(zé)剮泥鰍。不過在剮泥鰍前，他帶著娃從桶里選了四條尚幼小的泥鰍，把它們放在魚缸里。我看著娃端著魚缸出來，非常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泥鰍放在餐桌后面的吧臺上，從此讓它們成為了魚缸里的寵物。剩下的泥鰍那天還是當(dāng)著魚缸里泥鰍的面被燙火鍋吃掉了。那真是一種非常詭異的過渡狀態(tài)：我們那天胃口都很不好，彼此把煮好的泥鰍推來推去，都不愿意多吃，包括我吃了幾十年泥鰍的媽媽；中午那頓破天荒地沒有吃完，晚上只好又吃了一頓。我們時不時看著吧臺上透明玻璃缸里游動的小動物，都說以后再也不吃泥鰍了。

如今，這四條泥鰍歲月靜好地生活在魚缸中，已經(jīng)隨著魚缸這個器皿和吧臺這件家具，融入了客廳的風(fēng)景。它們不知道，命名它們的“泥鰍”這個詞，在我家已逐漸改變了意義，成為名義上和事實上的“寵物”。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