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的風(fēng)月

楊永磊

一

漫天的風(fēng)雪中，他牽著居江月的手一路跑一路跳地來到對面的小店吃酸菜燉肉。

于是，人們看到了這樣的場面：兩個既不像母子，也不像姐弟，更不像戀人的人，為了躲避這篩面一般的雪花，牽著手一路狂奔。到了店里，她幫他抖落身上的雪，他幫她抖落身上的雪，搓搓自己凍得通紅的臉蛋，老板娘滿臉堆笑地迎上來，溝壑縱橫的臉上綻開了一朵苦菊：“還是老樣子唄？”露出了黃黃的大板牙。

她點了點頭，點上一支煙“撲哧撲哧”抽了起來。他打量著這個不起眼的小店，桌面油膩，地面骯臟，電視機上落滿了灰塵，墻上的掛畫暗黃陳舊。幾分鐘的工夫，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酸菜燉肉端上桌來。米飯和饅頭不限量。他看她沒有給錢的意思，走到老板娘身邊說：“多少錢？”“十三塊錢?！崩习迥锊豢村X，只是一邊抽煙一邊瞇著眼不住地打量他。

她吃米飯，把湯汁淋在米飯上，拌拌；他吃饅頭，把湯汁盛在小碗里，用饅頭蘸著吃。他渾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筷子，呼吸急促，感覺胸口要爆炸了。她氣定神閑地掐滅煙頭，把最后一口煙惡作劇般徐徐吐在他臉上，端起碗來狼吞虎咽。老板是個干巴老頭，給他們做完飯，也坐在老板娘身邊抽起煙來，用同樣的眼光盯著他看。

吃完飯，兩個人剛要走，老板娘突然說：“月妹子，這還是個小孩子??！”

“人家還有半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本咏掳櫫税櫭碱^，點上一根煙，牽著他的手，挑起棉簾子，走進了漫天的風(fēng)雪中。

登記房間的時候，前臺老頭看了一眼身份證：“上官文遠。姓上官的不多哇！”老頭說著，又把身份證上的照片跟他的臉仔細比較了幾次。

交完錢，上官文遠跟著她“蹬蹬蹬”上樓去。他仰頭看著她一扭一扭的屁股以及被深藍色牛仔褲和黑色長筒靴包裹著的腿，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他一發(fā)狠，突然撲上去，差點把她撲倒在樓梯上。

“你瘋了？有監(jiān)控。”居江月喘息未定，攏著亂發(fā)看著她。

到了房間，上官文遠關(guān)好門，還沒來得及脫外套，就被居江月?lián)涞乖诖采稀?/p>

到大廟找我。

這是居江月最常跟上官文遠說的話。她對他永遠只有兩句話——“到大廟找我”，或者“沒空”。

“到大廟找我”的意思是居江月今天可以跟他見面。上官文遠收到短信后，心狂跳起來，換一身干凈帥氣的衣服，找個借口離開宿舍，從學(xué)校游泳池邊的自動取款機里取出一百塊錢，然后坐上13路公交車，從起點到終點。

終點站是般若寺。居江月不會玩手機，也不認識幾個字，打不出“般若寺”幾個字，因此“般若寺”統(tǒng)統(tǒng)用“大廟”代替。般若寺位于長春市最繁華的商圈重慶路東南側(cè)，香火不斷，鐘磬常鳴。在如此繁華的地段有一處如此清靜的寺院，實屬不易。上官文遠記得自己第一次坐公交車到般若寺下車，去重慶路逛商場，在車上遠遠看到數(shù)十米高的觀音菩薩雕像，不由得心頭一震。及至到了正面，看到觀音菩薩一手持凈瓶，一手持柳枝，法相莊嚴，面目慈祥，趕緊低頭“阿彌陀佛”了一番。

“沒空”的意思是今天絕對不能見面。上官文遠曾在逍遙之后摟著居江月，向她求證“沒空”都有哪些具體情形，得到的答復(fù)是：來例假、心情不好、生病、忙于打麻將、不在長春、跟其他男人約會。說到最后一種情形時居江月看了上官文遠一眼，上官文遠強裝鎮(zhèn)定，渾身卻不由自主地一陣發(fā)燒。

每次跨上去大廟的公交車，上官文遠就渾身顫抖起來。事實上，他在自動取款機旁邊取款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顫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好讓自己看起來跟平常一樣，可是到了終點站，跳下車，渾身已經(jīng)像熊熊燃燒的火炭一樣滾燙了。他像無頭蒼蠅一樣踉踉蹌蹌向前走，一不小心就會撞到幾個和尚，或者去般若寺燒香的信眾。他忙不迭地賠不是，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條街，從一條胡同鉆出來，就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剛才還是高樓林立、人聲鼎沸的商業(yè)街，轉(zhuǎn)眼間就到了一個手工業(yè)的大世界：玻璃切割、燈具大全、馬桶陶瓷、家具裝修、建材批發(fā)……塵土漫天，火花四濺，鋼筋飛舞，污水橫流。兩邊小飯館、小旅館、浴池、按摩店遍地開花，一排排或老或少的風(fēng)塵女子站在各自的櫥窗前，像待售的商品一樣，袒胸露乳，濃妝艷抹，搔首弄姿，招徠著顧客。

有一次上官文遠問她為什么要生活在這里，居江月不假思索地說，因為這里的浴池便宜呀，十塊錢就能在里面睡一晚，還有，這里有打不完的麻將。

上官文遠有記日記的習(xí)慣，他將這一切都記在日記里。事實上，自從上小學(xué)之后，這么多年來，他的日記從來就沒斷過。他常在溫暖的午后或黃昏將至?xí)r，坐在窗前，捧一杯香茗或濃濃的咖啡，翻開自己的日記，重溫那難忘的過往。他常說，記日記的人，這輩子不會虛度。看之前的日記，就等于把日子重新過了一遍。雖然在物理意義上再也回不到過去，但能在日記里面切切實實地做到。當(dāng)然，他記日記并不會一味秉筆直書，有時也會采取一些春秋筆法。比如跟居江月約會一事，上官文遠發(fā)明了一個代號，叫“好吃懶做”。所以，如果你在他的日記里面看到“今天又好吃懶做了”“以后再也不能好吃懶做了”“堅決拒絕好吃懶做”這樣的字眼，千萬不要以為他真的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

二

今天又坐在走廊里看奚慕煙了。

她好像特別配合我，一直都在逸夫520教室上自習(xí)，既不去圖書館，也不去其他教學(xué)樓，她甚至連逸夫519和逸夫521也不去。

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每次看她，她都會不自覺地撩撩頭發(fā)，坐直身子，挺挺胸脯，讓本來就飽滿突出的胸脯顯得更加飽滿突出。還有就是她的衣服變化，周一到周日，絕不重樣。是的，她周六周日也來上自習(xí)，只不過都是半天。拿夏天的衣服為例，她可以周一穿紫色連衣裙，周二穿緊身牛仔裙，周三穿碎花半身長裙，周四穿超短裙，周五穿牛仔短褲，周六穿紅色純棉短褲，周日穿白色七分褲。當(dāng)然，下周一到周日可能就重復(fù)上周的穿著了。一個女孩子衣服再多，也不可能有幾十套上百套裙子吧。我想，這些衣服都是穿給我看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嘛。但是看歸看，絕不能驚動她，也不能一直看，否則她會消失于逸夫520幾天，以示懲罰。

逸夫教學(xué)樓有個特點，那就是教室內(nèi)外都可以自習(xí)，教室外面寬寬的走廊里也擺著一排排整齊的桌椅。當(dāng)然，教室內(nèi)的自習(xí)是靜默無聲的，便于思考；走廊里的自習(xí)可以小聲討論，也可以讀讀背背。我每天不上課的時候，都會隨手拿一本小說，郁達夫的，施蟄存的，或者博爾赫斯的，卡爾維諾的，坐在520外面的走廊里，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小說，一邊偷偷地觀察著奚慕煙的一舉一動。下課的時候是最危險的，因為奚慕煙要站起來活動一下身子，朝窗外看一看，或者去一趟洗手間。這時候我必須裝出一副埋頭苦讀的樣子，完全沉浸在書本中，目不轉(zhuǎn)睛。等奚慕煙去完洗手間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我才可以抬起頭，看一眼她的背影。

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奚慕煙的，也許是從大學(xué)軍訓(xùn)結(jié)束新生文藝表演的那天晚上喜歡上她的吧，反正自從遇到她之后，心里就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女生了。這世界上還有比奚慕煙更完美的女生嗎？

晚上去學(xué)校北門美食城吃了肉末炸醬面，算是犒勞自己看完了施蟄存的全部小說。開店的是一對姐妹花，一身韓國打扮，妝容精致而美好，連小店的布置也充滿了韓國元素。這么美的女子卻天天煙熏火燎地做面條，實在是可惜了。

希望今晚能睡個好覺，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越睡不著越焦慮，越焦慮越睡不著。睡不著怎么辦？索性回憶了一下自己從小到大的全部感情經(jīng)歷，也就是喜歡過的所有女生。用樸樹的話說就是——那些花兒。

最初的感情經(jīng)歷要追溯到五歲的時候。那時我還在老家住。我家斜對面是袁木匠家，他家的小女兒靈靈比我小一歲，又乖又可愛。她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小小的，一雙小胖手肉乎乎的，見面就叫我哥哥，特別聽我的話。我倆經(jīng)常在一起玩過家家。有一天我把她拉到僻靜的地方，拉著她的雙手，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喜歡你?！彼恢老矚g是什么意思，怔怔地看著我。我說：“我長大了要娶你，你以后愿不愿意當(dāng)我媳婦？”她不假思索地說：“愿意?！蔽覔е夂鹾醯募绨?，跟她親嘴。她機械地配合著我，慢慢地摟住我的腰。直到聽到大人的聲音，我倆才分開。從此之后，每次大人給我零花錢，我都會買上瓜子、糖果，悄悄叫上她，跟她一起躲在一垛紅磚后面，分享著只屬于我倆的美好。這應(yīng)該是我男女感情的濫觴。

可是很快，上二年級之后，一個高個子大眼睛長辮子憂郁女孩的出現(xiàn)就擠占了靈靈在我心中的位置。她一直很憂郁，話極少，放學(xué)后也總是一個人走。她眼睛大大的，更容易讓人看到她眼神里的憂郁。她的個子在全班女生里面是最高的，上體育課總是站在第一排第一個，因此特別引人注目。那時候早就不流行麻花辮了，可她還天天扎著大辮子，這讓她顯得特立獨行。我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要看看她們班的動靜，如果比我們班放學(xué)早，我就緊追幾步，如果比我們晚，我就在教學(xué)樓前的旗桿下走來走去，假裝在找東西，或者繞著旗桿轉(zhuǎn)圈玩，等她。我并不跟她并排走，因為那時的我還沒有勇氣跟其他班的女生說話。我總是悄悄地跟在她后面，看她的大辮子一甩一甩的，一直到大路邊，她要往南，我要往西，這才戀戀不舍地跟她分別。我曾在自己的小小心靈里無數(shù)次許下宏愿：我長大了一定要娶她！

小孩子許下的宏愿大多當(dāng)不得真，很快就會忘記。初一下學(xué)期，在我情竇初開的十三歲，班里最漂亮、最時尚、最活潑的圓圓成功勾走了我的魂魄。她是家族遺傳的自然卷發(fā)，膚白如雪，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可愛的洋娃娃。不僅如此，她的衣服之多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每天打扮得像個小模特一樣，夏天裙子的花樣翻新得讓人流一地口水。我曾經(jīng)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每天晚上都是想著她才睡著的，夢里也全是她。

可惜圓圓中考的時候落榜了，我成功地考上了市重點高中，她不愿意去差的學(xué)校，復(fù)讀了，以后就再沒見過面。

高三開學(xué)不久，一位從外校轉(zhuǎn)過來的女生讓全校的高三男生和復(fù)讀班男生為她瘋狂。她的甜美乖巧讓殘酷壓抑的高考變得溫暖可親起來。有人說，她是因為太漂亮才轉(zhuǎn)學(xué)的，也有人說，她原來的學(xué)校有個男生愿意為她獻出一切，許下百萬彩禮，開著豪車去追她，在她宿舍樓下拿著99朵玫瑰，點燃99根蠟燭向她求愛。她轉(zhuǎn)到我們班之后，很多男生會在課間成群結(jié)隊、勾肩搭背、嬉笑打鬧著趴到我們班的窗戶邊去看她。她好像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學(xué)習(xí)。我被她的甜美文靜感染著，好幾次寫小紙條向這位下凡的仙女表達愛意。誰知她甜美的外表下有著一顆鐵石般的心腸，每次都把我的紙條撕得粉碎，從不看一眼。但是在路上遇到了，她會特別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像換了個人一樣。她后來如愿考上了浙江大學(xué)，成為我們市的文科狀元，到浙大之后跟杭州的一個高富帥甜蜜相戀，成功由學(xué)霸轉(zhuǎn)型為幸福小女人。

可是這些女孩，哪一個能跟奚慕煙相比呢？回憶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承認我有點外貌協(xié)會，可外貌協(xié)會怎么了？奚慕煙在我眼中就是天仙。她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樣瑩亮，她的高鼻子像山嶺一樣峭拔，她的小嘴巴像櫻桃一樣精致，她的長脖子像嫦娥，她的皮膚是羊脂玉，她的手指像水蔥……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迷狂過，從來沒有，五歲的時候沒有，上小學(xué)的時候沒有，初中的時候沒有，高三那一年也沒有……

其實，如果僅僅因為外表，我絕不會那么喜歡奚慕煙。她永遠都是那么的優(yōu)雅而從容，高貴而得體。我從來沒見她狂言誑語過，更沒見她放肆大笑過，她的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的，甜甜的笑。

其實，如果僅僅因為性格和氣質(zhì)，我也不會那么喜歡她。她永遠是那么的勤奮，那么的謙遜，那么的有主見和堅決果斷。得到她聯(lián)系方式的那天，我感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出門坐公交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的色彩都不一樣了，一下子明艷起來了，我想在公交車上唱歌跳舞。到了目的地，我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個臘汁肉夾饃，連店里面的小伙計都能感受到我的幸福。但當(dāng)我一再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騷擾她時，她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手機號拉黑一周以示懲戒，我一下子墮入了無盡的深淵，徹夜徹夜失眠，她是一朵帶刺的玫瑰?。?/p>

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還有課，室友早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

三

上面是上官文遠大一下學(xué)期，5月20日那天的日記。事實上上官文遠很少寫這么長的日記，他之所以寫這么長是因為那一天是表白日，他之所以會在前一天晚上失眠，并回憶了自己從小到大喜歡過的女孩，也是因為第二天是表白日。兩年后的秋天，當(dāng)上官文遠把日記的內(nèi)容轉(zhuǎn)述給居江月的時候，居江月吸了一口煙，緩緩?fù)鲁鰜?，輕描淡寫地說：“凈扯那沒用的。你不就是正處于青春期，血氣方剛，老想那事嗎？找個女人不就得了？你就是把從小到大喜歡過的女人想十遍，把你心中的女神想一百遍，有用嗎？人家會跑到你身邊嗎？我最見不得男子漢大丈夫娘兒吧唧的，整啥玩意！”說著摁滅煙頭，一下子扒掉了上官文遠的衣服。那時候上官文遠認識居江月已經(jīng)一年多了。

晃晃蕩蕩的K1023列車上，上官文遠昏昏欲睡。下午四點二十發(fā)車，第二天早上六點二十到長春，歷時整整十四個小時。上官文遠根本不敢喝水，因為去洗手間的路是一趟千辛萬苦的旅程，還會招致無數(shù)的白眼、埋怨和咒罵——短短的一節(jié)車廂，擠進了二百多人，坐著的，站著的，躺著的，蹲著的，連座位的靠背上都騎著人。上官文遠還從來沒見過這么豐富而立體的情形。車廂是封閉的，汗臭味兒和腳臭味兒混合發(fā)酵，讓人陣陣作嘔。上官文遠對他的同伴說，我去車廂接合部透透氣。旁邊的人說，你過得去嗎，小伙子？上官文遠說，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fēng)雨兼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都很配合地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五天前，上官文遠和他的兩個室友從長春出發(fā)，懷著朝圣般的心情來到北京，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踏上這片偉大的土地。在曬脫三層皮之后，他們踏上了疲憊的歸程。那是上官文遠的大二暑假。

到了車廂接合部，本想好好透透氣，誰知道情況更糟——不僅人更多，而且到處是大煙槍。再回去已幾無可能，上官文遠只得捂住口鼻，避免那些煙霧直接噴在自己臉上。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約莫三十六七歲，皮膚微黑，黃色的披肩長發(fā)，橘紅色的薄如蟬翼的風(fēng)衣，天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的球鞋。她兀自在那兒抽著煙，噴出的煙霧使她本就憔悴的臉更顯憔悴，仿佛三四天沒睡的樣子。上官文遠看著煙霧從她小巧的嘴巴里吐出來，吐得那么有層次感，有藝術(shù)氣息，心想，她的煙齡肯定不止十年。夜深了，車上鼾聲一片。上官文遠慢慢蹲下來，打盹，頭不由自主地靠在她的腿上。原以為她會非常嫌惡地把腿挪開，誰知道她把腿往前頂了頂，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好讓上官文遠靠得更穩(wěn)固，更舒服。上官文遠的心狂跳起來，渾身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沒有動，依然那么靠著，可是再也睡不著了。她抽完煙，掐滅煙頭，把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上官文遠的心再次狂跳起來，仿佛要沖破胸腔噴射而出了。他試探著輕輕抓住她的褲腿，見她沒反應(yīng)，大著膽子摟了一下她的腿，見她還沒反應(yīng)，這才放心地摟著，越摟越緊。她把他的頭輕輕地攬到自己身上，撫弄著他的頭發(fā)。

不知道過了多久，上官文遠抬起頭來，說：“姐，你也睡會兒吧，靠我身上睡吧?！?/p>

她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說：“馬上就到長春了，下車咱們?nèi)コ渣c東西吧?！?/p>

下車之前，上官文遠給他的兩個同伴發(fā)短信，告訴他們自己在車上偶遇了一位遠房親戚，下車后要跟她一起吃飯，讓他們先走。

油條，包子，豆?jié){，上官文遠一夜未睡，沒胃口，看著她吃。她把剩下的油條打包，牽著上官文遠的手找住的地方。火車站的早晨安寧而美好，陽光把一切都染成金色，清冽的空氣讓他不由得抱緊了膀子。上官文遠像一個被媽媽牽著的溫順的孩子，看她拿出身份證，交錢，拿房卡，上樓。他不知道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他頭昏腦漲，一片空白。

上官文遠沖完澡后，她也去洗澡。上官文遠無意間瞥了一眼她放在桌子上的身份證，“居江月”，好美的名字！擇江月而居，還有比這更有詩意的生活嗎？

她沖完澡，吹干頭發(fā)，只穿著乳罩和內(nèi)褲走出來，躺在床上，摟住上官文遠，像摟住自己的孩子，把還未晾干的身體貼在他身上。上官文遠像一只綿羊一樣被她摟著，嘴被她吻得喘不過氣來。她麻利地脫掉了自己的乳罩和內(nèi)褲，右手向上官文遠的下面滑去。上官文遠反應(yīng)過來，一把掙開了她，喘著粗氣說，我得回學(xué)校了。她愣了一下，撩了撩亂發(fā)，拿被子蓋住自己裸露的身體，說，好吧。上官文遠穿好衣服，說，剛才看到身份證上你的名字，好美哦！以后就叫你江月姐姐吧！她說，我不喜歡這個稱呼。上官文遠趕緊說，那以后就叫你月月姐姐吧！姐姐比我大了十六歲。她說，我不喜歡任何人叫我姐姐，你就叫我居江月吧。上官文遠只得點頭。居江月點了一支煙，徐徐吐出一口，說，你還是個孩子呢。上官文遠說，不小了，二十了。居江月“嗤”的一聲笑了，沒說話。臨走的時候，居江月說，把我的手機號存一下吧，秋天我要去長白山，帶上你。上官文遠問，你是哪里人呀？居江月說，我沒有家。我晚上在哪兒睡覺，哪兒就是我的家。上官文遠感覺莫名其妙，也不便多問，告辭了居江月，就匆匆奔學(xué)校而去。

到了學(xué)校，上官文遠一口氣從上午十點睡到了晚上六點，做了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夢。

而他夢到的，全是奚慕煙。

四

今天奚慕煙居然沒來上自習(xí)。

這么重要的日子居然沒來，會不會是……

昨晚又失眠了，蚊子發(fā)動了一輪又一輪的夏末攻勢。今天早上精神狀態(tài)出奇的糟糕，困得要哭。手中郁達夫的小說攤開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奚慕煙今天沒來，更覺心煩意亂，他的腦海中全是她……

前年的十月十二日，終生難忘。那天是周日，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我穿著厚厚的黑色風(fēng)衣，吃完早飯，去逸夫樓看書。那天早上起晚了，吃完早飯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加快腳步，剛走到行政樓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穿花格子風(fēng)衣背著書包的高個子女孩正急匆匆地向食堂的方向走去。第一眼沒看清，再看一眼，我渾身一下子發(fā)燒了，這不是我之前遇到過三次的奚慕煙嗎？如果這次再不抓住機會，恐怕以后就永遠沒機會了。知道學(xué)校有多少人嗎？光在校生就有六萬八千人！這是一座大學(xué)城??！剛?cè)雽W(xué)的時候聽一位大四的學(xué)長說，他大一的時候在校園里面遇到了一位經(jīng)濟學(xué)院的老鄉(xiāng)，等到他倆在校園里再次自然相遇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三下學(xué)期了。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啊！我必須緊緊抓住！我在三十秒內(nèi)決定，掉轉(zhuǎn)頭，跟著她，看她能到哪里去?，F(xiàn)在還不到吃飯時間，她去食堂的方向干什么呢？我邊想邊追，她因為個子高走得快，已經(jīng)把我甩得越來越遠了。我?guī)缀跣∨芷饋?，跟她的距離還是越拉越遠。她走過博士生宿舍，走過UFO一般的體育館，走過校游泳中心，走過理科四食堂，走到足球場看臺的樹林后面，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來，腳下濺起的泥水引來一片埋怨聲。我以極限速度跑到足球場看臺后面的樹林里，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F(xiàn)在，她只可能有兩個去處：向北，是中國移動在搞優(yōu)惠活動，人頭攢動；向南，是新食堂，上下兩層。我以最快的速度思考后，當(dāng)機立斷，去新食堂！到了新食堂一樓，我用地毯式搜索的目光，從東到西仔細檢查了每一個打飯窗口和座位上的每一個人。沒有她。去二樓！我又給自己下達了指令。到了二樓，剛搜索完東半?yún)^(qū)，正要看西半?yún)^(qū)的時候，我一下子炸了！我炸成了一片瘋狂的火海！這不就是我日思夜想心心念念一路狂奔追過來的奚慕煙嗎？在座位上安安靜靜地坐著呢！我捂了捂快要跳出來的心臟，深呼吸幾口，大步向她的座位走去。在走過去的一瞬間，我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她顯得很驚訝，說，同學(xué)你是？我喘著粗氣，摸了摸滾燙的臉，說，咱倆已經(jīng)見過四次面了。她更驚訝了，撅著小嘴問我，是嗎？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說，聽我細細道來。

第一次，9月18號那天晚上。18號全體新生軍訓(xùn)結(jié)束，晚上是文藝表演。你上臺跳了一支熱情奔放的新疆舞。我說得沒錯吧？你一上臺，立馬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為你的身高遠遠超出了給你伴舞的那些女生們。當(dāng)然，大家的注意力還是主要放在了你甜美的臉蛋和曼妙的舞姿上。周圍的男生都開始議論紛紛，像嗡嗡的蒼蠅。一個男生說，哪兒來的這么正點的妞？腿長一米八！他左邊的男生說，開玩笑，頂多一米七五！他右邊的男生說，反正不是咱們文學(xué)和歷史學(xué)院的，看咱們誰先追到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你看，嘴巴張得大大的，口水不知不覺流了出來。我左邊的男生推了推我說，嘿，嘿！上官同學(xué)，你的哈喇子流出來了！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奚慕煙聽完捂著嘴笑了，臉頰緋紅。

第二次，9月27號，社團納新的時候，在五月花廣場。巧就巧在咱們兩個學(xué)院的社團是挨著的，這又是上天的安排。我們文學(xué)和歷史學(xué)院的工作人員統(tǒng)一穿藍色制服，你們藝術(shù)學(xué)院統(tǒng)一穿紅色制服。我一眼就看到你穿著紅色的制服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坐著，精致的臉蛋兒在白衣服的映襯下顯得冰清玉潔。我抑制住狂跳的心，首先斷定你是藝術(shù)學(xué)院的，然后，趁我們學(xué)院輔導(dǎo)員不在的時候悄悄走過去，把一名藝術(shù)學(xué)院的男生拉到了一角。我問他，你們學(xué)院坐在那里的漂亮女孩叫什么名字？他說，奚慕煙呀！你不知道嗎？我們學(xué)院的院花呢！我謝完他之后，本想找個機會去你們學(xué)院的攤位前跟你搭訕，奈何我們學(xué)院的輔導(dǎo)員回來了，一直盯到活動結(jié)束，我只得回歸原位，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這是咱們的第二次見面。奚慕煙聽我講完，沒有作聲。

第三次，10月8日晚上六點多，逸夫樓通往學(xué)校北門美食城的路上。國慶節(jié)假期后的第一天，我吃完晚飯，準備去逸夫樓趕寫論文，突然看到一個個子高高的女孩安安靜靜地向我走來。我一驚，這不是我剛剛打聽到名字的奚慕煙嗎？我激動得渾身顫抖，心想，這次要是不搭訕，以后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但上前搭訕，又不知道怎么開口，萬一被拒絕了，以后就更沒機會了。正猶豫間，你已經(jīng)走出了校門，過了一條馬路，消失在夜色里了。我在橘黃色的燈光下捶胸頓足，懊惱得想殺了自己。這是咱們的第三次見面。

那第四次呢？奚慕煙聽完我的講述，問。

就是現(xiàn)在這次??！我說。

奚慕煙“撲哧”一下就笑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不用贅述了，我倆愉快地聊了十分鐘，她很高興地把她的手機號、QQ號全告訴了我。她說她要跟幾個同學(xué)討論社團新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成立之后的工作事宜，那幾個同學(xué)馬上就到。我知趣地告辭，千恩萬謝，恨不得當(dāng)面向她跪下。我剛走出新食堂，就發(fā)現(xiàn)世界的色彩變了，天地一下子變得明艷起來。我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在公交車上高興得想唱歌又想跳舞。下公交車后，我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個臘汁肉夾饃，然后在南湖公園瘋了似的轉(zhuǎn)了一天……

當(dāng)天晚上我加了奚慕煙的QQ，我倆從八點聊到了凌晨一點。我把一個多月來對她的愛慕和思念全部傾倒出來，她很有禮貌地回應(yīng)著我，最后說，她大學(xué)四年想好好學(xué)習(xí)，然后出國深造，如果有緣，以后自然會再相見的。在拿到國外大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之前，她不會考慮談戀愛的問題……她說從高中開始，追她的男生就能裝下一火車，她早已習(xí)以為常了。我聽了，心里面像有一把刀在攪，當(dāng)天晚上就失眠了。

轉(zhuǎn)眼間一年又十個月過去了，秋去冬來，春回大地，轉(zhuǎn)眼間炎夏已逝，初秋風(fēng)起……這十個多月來，我像瘋了一般，用盡各種辦法聯(lián)系奚慕煙，跟蹤奚慕煙，偷看奚慕煙……有時候我一天給她發(fā)上百條QQ消息，幾十條短信，給她打十幾個電話。她忍無可忍的時候，把我的QQ號屏蔽，把我手機號的通話功能和短信功能全部拉黑。可我知道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過不了幾天，她又會把屏蔽和拉黑全部解除。于是，我又開始瘋狂地給她發(fā)消息，打電話，發(fā)短信……直到今年三月，我去逸夫樓上自習(xí)，走過五樓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她在520學(xué)習(xí)！我一下子感覺自己要炸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以谖鍢亲呃鹊囊巫由献税胩?，什么都沒做，看她看了一上午……她課間去洗手間的時候看到了我，拍了一下正處于魔怔狀態(tài)中的我，笑著說，看什么呢，這么專注？第二天我又去520外守株待兔，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到了，而且換了一身更漂亮的衣服，妝容也更加精致。我努力做到不打擾她，看她也是悄悄地看。從此我倆達成了默契，我每天去520外面的走廊坐著，她每天在520里面上自習(xí)。只是我一旦給她發(fā)消息，她就消失于520好幾天，讓我找不到她，我一旦不給她發(fā)消息，過幾天，她又出現(xiàn)在了520。我摸透了她的脾性，這半年來一直沒怎么打擾她。

只是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她又沒來上自習(xí)，她是生病了嗎？還是……

五

上面是上官文遠在大三上學(xué)期，8月26號的日記。東北的大學(xué)有個特點，暑假短，有小學(xué)期，因此8月10號就開學(xué)了。8月26號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七夕佳節(jié)，學(xué)校里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蠢蠢欲動，到處流溢著甜蜜、浪漫和浮躁的氣息。這天奚慕煙沒去上自習(xí)，消失了一整天，上官文遠撲了個空，也沒心看書，早早就回到宿舍寫日記了。他把日記當(dāng)成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dāng)成了心靈的自我對話。他在日記里面可以自由馳騁于萬里海疆，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但日記歸日記，現(xiàn)實終究還是現(xiàn)實。如果第二天能夠碰到奚慕煙，他一定要與她當(dāng)面對質(zhì)，問她七夕那天去哪里了。

第二天，奚慕煙如約而至，不過，上官文遠看到她的第一眼頭皮就炸了：她的旁邊坐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高個子男生。那個男生足足有一米八五高，體格健壯，白白凈凈的，為他平添了幾分斯文。上官文遠再也坐不住了，渾身燃起了熊熊烈火。這還不算什么，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上官文遠徹底炸了，炸成了一片瘋狂的火海！只見那個男生端著一盤剛剛洗好的草莓回到教室，坐在奚慕煙身邊，拿起一顆，輕輕地喂給她，眼神里充滿了寵溺。接著，奚慕煙也從盤子里拿起一顆草莓，調(diào)皮地塞進他的嘴里。兩個人就像演啞劇一樣，所有動作流暢自然，一氣呵成，仿佛是專門演給他一個人看的。上官文遠感覺自己已經(jīng)炸成一塊塊的碎片了，這時奚慕煙恰好走出教室，臉上寫滿了幸福，看到上官文遠，裝作很驚訝的樣子說，咦，你怎么在這兒？上官文遠面無表情，說，能借一步說話嗎？站起來就往外走。奚慕煙順從地跟著他，來到走廊的盡頭。上官文遠轉(zhuǎn)過身來問她，那個男生是誰？奚慕煙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男朋友啊。上官文遠說，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奚慕煙說，很久了，他是我們學(xué)院的，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上官文遠說，你不是說，大學(xué)四年想好好學(xué)習(xí)，然后出國深造，在拿到國外大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之前，不考慮談戀愛的事情嗎？奚慕煙低下頭，紅了臉，說，他也是準備出國的，而且也是去美國，我倆是完全的志同道合。兩個人一起復(fù)習(xí)準備，總比孤零零一個人強吧。見上官文遠不說話，奚慕煙又說，其實我想告訴你，文遠，你真的很優(yōu)秀，千萬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大三真的很關(guān)鍵，保研成功與否，就看這一年了。我也知道你大二成績比大一的時候下滑了很多……后面說什么，上官文遠已經(jīng)聽不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奚慕煙告別，怎么離開逸夫教學(xué)樓的……

他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居江月蹂躪了三天三夜。

居江月像餓瘋了的母獸一樣撲過來，呼哧呼哧地在他白花花的身體上忙活著。

他在居江月的調(diào)教之下第一次嘗到了做愛的滋味，同時也稀里糊涂地獻出了自己的第一次。此時，距離他跟居江月認識，僅僅過去了二十多天。

那天他出了逸夫教學(xué)樓之后，直接撥了那個電話。電話的那頭聲音嘈雜，笑聲、叫聲、罵聲、搓麻將的嘩啦聲響成一片。居江月叼著煙說，我正打麻將呢！輸了很多錢，今天真的沒空。不過，你想過來就過來吧。

上官文遠在居江月的提示下找到了那家麻將館。進了麻將館，上官文遠發(fā)現(xiàn)里面的所有人都成仙了——無數(shù)桿大煙槍噴出的濃煙使所有人都置身于云霧縹緲之中，宛如仙境。他流著眼淚捏著鼻子找到居江月，催她快走，有急事。居江月玩得正歡，哪舍得走？對上官文遠不理不睬，依舊玩自己的。同桌的人都起哄，說江月你好福氣啊，從哪兒弄來的帥哥呀！上官文遠一下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厲聲喝問：你走不走？居江月受到了驚嚇，這才站起身來說，哎喲小帥哥生氣了？小帥哥生氣了，那我先走了，你們玩著。說完，牽著上官文遠的手出來。

三天后，上官文遠在返校的公交車上已經(jīng)燒糊涂了。他登上公交車前再次看了一眼那尊法相莊嚴的菩薩雕塑，心中一陣驚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到宿舍之后躺下，一句話也不說，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午上大課的時候，他走進能容納四百人的大階梯教室，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恥感。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童子身了，他感覺自己臟。他知道無論如何都洗不干凈了。

一周之后他才重新想起奚慕煙。此時他心中的羞恥感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反而充滿了得意和喜悅。他很想去逸夫520看看奚慕煙，看看奚慕煙和她男朋友的卿卿我我，然后在奚慕煙出來時面不改色理直氣壯地跟她對視。他特意換了一身光鮮的衣服，理了一個時尚的發(fā)型，雄赳赳氣昂昂地直奔逸夫520，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沒了奚慕煙的身影。

他自己也感覺無聊，用悵然若失來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是不準確的。他面如平湖，心如止水，從書包里隨手抽出一本小說，靜靜地讀完剩下的篇章。午飯后，他并不回宿舍，而是開始一棟教學(xué)樓一棟教學(xué)樓地轉(zhuǎn)，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看，盼望著能看到奚慕煙的身影。他的臉色平靜如初，他的步履不疾不徐。轉(zhuǎn)到晚上九點多，依然一無所獲，他信步來到學(xué)校的東湖邊，看到湖邊泊著一艘白天用來打撈水草的小船，他登上去，用一只槳在偌大的東湖里劃到了十一點多，并在宿舍樓熄燈鎖門的前一秒竄回了宿舍。

六

上官文遠跟居江月保持了一年半這樣的關(guān)系，直到他大四下學(xué)期的某一天。居江月喜歡牽上官文遠的手，上官文遠也喜歡被她牽。每次遇到熟人，居江月會遠遠地松開上官文遠的手，等熟人到跟前時說，這是我老弟。上官文遠對那人笑笑，不說話。有一次居江月突然說，每次見面都吃酸菜燉肉，能不能吃一頓餃子？于是，下一頓他們就吃了餃子。結(jié)果到了晚上十點兩人的肚子咕咕叫，居江月不得不穿衣起身，全副武裝，冒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出門買吃的。第二天，他們吃的依然是酸菜燉肉。因為米飯和饅頭不限量?。∮幸惶?，居江月在床上認認真真地問他：你沒想過找個對象嗎？上官文遠也認認真真地回應(yīng)道：你沒想過結(jié)婚生個小寶寶嗎？

上官文遠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奚慕煙忘得一干二凈了，可事實證明他錯了。

下午有空嗎？

這是一條短信，奚慕煙發(fā)給他的。

上官文遠一下子就炸了，平靜的他炸成了一片瘋狂的火海！

那時候剛剛過完清明節(jié)，離畢業(yè)還有三個月，萬物開始復(fù)蘇，冰雪漸次消融，空氣中充滿了清新而甘冽的腥甜。

上官文遠特意挑選了一件他珍藏已久的休閑西服，西服里面是一件色彩明艷的條紋狀的薄毛衣，西服外面是他跟奚慕煙第一次正式認識時穿的那件黑色風(fēng)衣。他用十五分鐘的時間去理發(fā)店打理了頭發(fā)，做了一個帥氣但無痞氣的造型。他穿上一直沒舍得穿也沒機會穿的新皮鞋，油光锃亮。站在鏡子前的時候，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不是上海灘的許文強嗎？就差一頂帽子和一支煙了。

兩人真是心有靈犀。奚慕煙穿的也是兩人第一次認識時穿的花格子風(fēng)衣，里面是黑色高領(lǐng)毛衣，畫著精致的妝容，美艷不可方物。她沒有多說話，打開手機，讓他看了一張照片。喏，這就是我被俄勒岡大學(xué)正式錄取的郵件通知，我沒騙你吧。上官文遠掃了一眼全是英文的郵件，說，你不是有男朋友嗎？那個男生呢？奚慕煙一下子捂嘴笑了，說，他呀！他是我請來的演員，演戲給你看呢！是我讓他假扮我男朋友的。我倆只是一起上自習(xí)三四天，以后就沒再聯(lián)系過。連手都沒有碰過。大三是最關(guān)鍵的一年，我看你消沉憔悴成那樣，心想必須來個釜底抽薪，讓你徹底斷了念想，等你保送上研究生，等我拿到國外大學(xué)的offer再說。上官文遠感覺一陣眩暈，天旋地轉(zhuǎn)，坐不穩(wěn)，幾乎要栽倒在桌子下面。他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奚慕煙的眼睛說，你就不問問我有女朋友了嗎？奚慕煙遲疑著，臉頰緋紅，說，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上官文遠干脆利落地說，沒有。

奔騰的松花江，濁浪滔天。這是漲水的季節(jié)。七月二號，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二天，上官文遠牽著奚慕煙的手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兩人并排走在松花江畔，奚慕煙說，當(dāng)年我父母談戀愛的時候，就經(jīng)常來松花江邊散步。他們的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都是在這里完成的。當(dāng)然，全是在晚上進行的，那時候晚上沒有路燈，黑燈瞎火的，正適合男女幽會……上官文遠不等她說完，摟住她的腰飛快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奚慕煙沒料到他會這樣，又羞又氣。上官文遠把他大學(xué)四年記的四本日記送給了她，說，相信你看了之后會哭笑不得的，里面幾乎每一天都有你。奚慕煙驚喜地收下日記，如獲至寶，小心地放在書包里，說，我會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的。松花江邊有一個兒童公園，里面有各種游樂設(shè)施。奚慕煙像一個愛玩的孩子，拉著他的手玩各種游戲。兒童公園里面最刺激的莫過于“激情飛躍”了，體驗者會在急速旋轉(zhuǎn)中突然被拋上半空，再急速下墜，再急速上升……在被拋上最高點的時候，玩的人能俯瞰整個松花江江面……上官文遠不敢玩，退而求其次，玩海盜船?？墒呛１I船在加速下墜的時候，那失重的感覺每次都讓他尖叫連連。每次，奚慕煙都緊緊地抱住他，像他的守護神。

玩累了，兩人坐在石凳上休息，上官文遠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是居江月發(fā)過來的：放假了吧？晚上來大廟找我吧。上官文遠立即刪除短信并將居江月拉黑，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奚慕煙說，圣誕節(jié)的時候來美國吧，我陪你逛逛。上官文遠說，那將是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期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