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

焦朝發(fā)

我和小李的首次會面是在我的辦公室里。

小李是向我們雜志投稿的作者。電話這一頭，我已經(jīng)告訴他稿子沒有被采用，也對他那幾首詩給出了一點修改意見。其實我本來可以連電話都不必打，電子郵件已經(jīng)設(shè)置了自動回復(fù)。但他在郵件里附上的一段話，看得出他十足的虛心和誠意，讓我意識到，我應(yīng)該跟他聊聊。

小李敲門時，我正在辦公桌上忙個不停，我招呼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我一直在忙著選編雜志的稿件，前陣子到外地公干，耽誤了大半個月，眼看出刊的日子將近，手頭的事就顯得急迫了。

見我很忙，小李顯然為他的貿(mào)然登門有些惴惴不安，端坐著，兩只手平放在大腿上，臉和脖子漲紅了大半。聽他自報家門，我把前幾天電話里的內(nèi)容又跟他復(fù)述一遍。我說，多寫多練，你的詩歌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我指著他旁邊的箱子，那里有礦泉水，自己拿。

小李連連說，不喝不喝。又從挎包里拿出一本筆記本，雙手捧到我桌前。老師，感謝您給我提出修改意見。我這里還有一些詩，等到您有時間，再幫我看看，指點指點！真的是打擾您了！小李的語氣滿是小心和謙卑。

我接過來。這是一本手謄詩稿，用的是宣紙，紙張光潔凈白，細密堅致，裝訂之痕看得出是人手自訂。順手翻了翻，毛筆小字，一行一行，干凈整齊，前部分是新詩，后部分卻是律詩。先不看詩，單是這謄寫的小楷字，我便很喜歡。我對毛筆字不敢妄評，但自覺得這字伸放有度，姿態(tài)橫溢，別一番意境。

小李走后，我忍不住翻看詩集，這種形式的謄抄和裝訂，古樸的感覺撲面而來?？磥恚@個小李，真是有心人。

再次與小李見面是兩個月后，在一間小飯店里，我約的他。

飯局只有我跟小李，菜也簡單，三個小炒，桌子選在最靠里的角落里，鬧中取靜。我跟小李談?wù)搶υ姼宓目捶āＮ艺f，你的詩，感情挺飽滿的，但是思想的域度還需進一步拓寬，語言的靈動也有待促進。我又說，你還年輕，多寫，多練，積累一些經(jīng)驗和方法，還是有潛力的。

小李安靜地聽著，不住地點頭。似乎只是帶著聆聽的耳朵來的，除了客套，并不主動加入到談話當(dāng)中，氣氛顯得并不適意。我笑了笑，說，小李，你上班幾年了？小李站起來，往我的碗里舀了一勺水煮魚肉，然后又坐下來，一板一眼地回答，兩年了，老師。

小李的言語之中總是有種刻意地恭敬，如果我不出聲，他便不說話，飯桌上只能聽見兩個人咀嚼的聲音。難道我們相聚，只為了吃這頓飯？這絕不是我想要的。我也往他碗里夾了一塊魚，說，你也吃，邊吃邊聊，我們彼此不是學(xué)生不是老師，而是兩個文學(xué)愛好者，是朋友。聊什么話題都行。

小李說好，低下頭很聽話地吃了一口魚。之后，他又停下筷子，端端正正地坐著，好像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老師，我跟您聊聊我自己吧。

小李告訴我，他現(xiàn)在是一家工廠的生產(chǎn)統(tǒng)計員。他說我是他來到這座海濱小城以來主動認識的第一位朋友，當(dāng)然，他還有一位老朋友，是工廠里的倉管員，兩年前，正是那位老朋友救了他。

哦，我有些吃驚，想不到，小李年紀輕輕，竟然有過生死劫難。

小李說，我跟那位老朋友，并非結(jié)識已久，我們之間的交往不過兩年。只是從年齡上看，他是我的爺爺輩。老師，詩稿便是他謄抄的，后面的格律詩也是他寫的。

忘年交啊。哈哈哈哈，挺好挺好。我對他倆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

老師，只要您想聽，我把跟這位老朋友的故事，說給您聽聽。

三年前，小李是跟女朋友一起來深圳的。然而，身無一技之長和人生地不熟的現(xiàn)實壓力，很快就把美好的憧憬擊得粉碎，隨之而來的情況更讓他始料不及，兩個人的感情出現(xiàn)裂痕，小李的女朋友變成別人的女朋友。

小李一時萬念俱灰。那天他獨自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從日中坐到日落，心灰意冷地望著海潮起起落落，一如命運的起落，原先打算到海邊縱身一躍的念頭竟然慢慢打消了。當(dāng)小李起身想離開的時候，卻因為空腹久坐，頭眩暈，腿發(fā)麻，在礁石上踉踉蹌蹌。正在此時，一個人影從后面沖出來，一把拽住小李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他從礁石上拉下來，死死往岸邊拖。那人嘴里嘟囔著，年紀輕輕學(xué)什么不好，偏偏學(xué)電視里跳海，對得起爹媽辛苦生養(yǎng)你嗎？這個人就是老李。

老李帶著小李來到一個大排檔，點了一桌子菜，讓小李敞開肚子大吃一頓，又把小李帶到他的家——一家工廠倉庫邊的一間低矮小平房。再后來，小李就在老李所在工廠打工。小李先是在生產(chǎn)線打包裝，又做了物料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生產(chǎn)部統(tǒng)計員，坐在辦公室里還負責(zé)計產(chǎn)量算工資。

小李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語調(diào)平緩，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吹贸鰜?，小李已經(jīng)徹底從重重陰影里走出來。我有感于小李的真誠，拿起桌上的茶壺，往他杯子里加滿。

小李說，老李是他的救命恩人，不但救了他，還在他最艱苦的時候收留了他，給他安排工作，積極地開導(dǎo)鼓勵他。要不是老李的出現(xiàn)，他實在難以想象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小李說他的救命恩人，是一個老式的才子，屋里最多的是紙。未寫字的紙，寫滿字的紙，還有裝成書的紙，全都碼在一個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的簡陋書架上。老李會寫毛筆字，會作古體詩，喜歡看史書講典故，還喜歡彈古琴。

在老李的影響下，小李開始寫詩。起初是老李要求小李給他提供練字的文字內(nèi)容，奇跡就那樣出現(xiàn)了——當(dāng)他的詩被老李一句一句寫在紙上，慢慢碼成一本詩集，小李的生活突然照進一縷陽光。

小李說，跟老李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跟他一起探討格律詩，也聽他評價我的新詩，再眼見他把我的詩變成那么好看的毛筆字，心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歡暢。

小李突然問我，老師，您能幫老李發(fā)表一首古體詩嗎？

我反問小李，你自己的詩呢？不想發(fā)表嗎？

想。但是我想我應(yīng)該先按照老師的建議，爭取寫好一點，等我達到要求了，再給您投稿。小李又頓了一下說，我不會放棄詩歌。老李說，人只要有一項好的愛好，能夠鼓起自己的精神之帆，生活之舟就不會沉下去。

對，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要為自己插上詩意的翅膀，到遠方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