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錚
公元1989年,我第一次走進大慶這座城市——一個被巨大的荒野懷抱著的地方。無邊的闊大里,細細碎碎的石油氣味若有若無絲絲縷縷。那個時候,這座城市給我的感覺是失望的吧,一種冰冷隔膜的疏離之感一直橫陳在我與這座城市之間,仿佛同床異夢的夫妻,近在咫尺卻遠若天涯。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自己的生活里跌跌撞撞,每天在城市中低了頭默默穿行,甚至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過客,對周圍的一切不理不睬,從來沒有張開雙眼仔細打量過這座城市。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和這城市的人群熟悉起來,有了能夠?qū)ψ涣鞯呐笥眩€有時不時把心向?qū)Ψ匠ㄩ_的知己。慢慢地,我成了這座城市名副其實的居民,時光向我敞開無限的弧度,我行動自如地在這城市間消磨輾轉(zhuǎn),并且可以有些自豪地對人說出這座城市的名字。
但其實,我對這座城市的感覺依然是細碎的不完整的,仿若這座城市所一直倡導(dǎo)的拼搏奮斗等等詞匯只是模糊地掛在遙遠的天空,供我想象供我膜拜。
但我依然想用我的淺薄,驗證這城市的密碼。
地名:逐漸消逝的記憶
大慶的多數(shù)地名都帶著過去年代的記憶。比如紅衛(wèi)村、火炬村、五星農(nóng)場。這些地名直白、簡單,帶著心愿和向往,有著那個年代的熱烈期望和情感色彩,仿佛一提這些地名,一些久遠的往事就呼嘯著奔涌而來,戰(zhàn)天斗地的激情、一窮二白的艱苦、永不服輸?shù)膱詻Q,它作為一種意象,飽滿而鮮活。那些有著紅色地名的土地,孕育并承載著一代人的希望。
在大慶,有一些地名已經(jīng)無從考察,它帶給人的只有無盡的想象。我最初居住的地方叫八百坰。坰是東北地區(qū)俗稱的土地面積,我一直想象,那個地方或許曾經(jīng)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無數(shù)農(nóng)民年復(fù)一年在其上春種秋收。然而,如今的八百坰放眼遠望,只有鋼筋水泥的樓群和交錯盤環(huán)的街道,熱鬧的人群日日穿行又互不往來。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是怎樣一點一滴變成了這個樣子,或許沒有人可以描述出來。我曾經(jīng)工作的單位所在地叫“張鐵匠”,一個不大的地方,僅有十幾棟樓房孤單矗立著。我想象中,若干年前這里應(yīng)該有一個鐵匠鋪,一個面孔黝黑的張姓老者在火爐旁日日敲敲打打。還有一些地名,比如“劉高手”,與之相對應(yīng)的僅只是已近荒涼的小路,就如同一個無足輕重的詞語,偶爾閃現(xiàn)在人的記憶里。
大慶有一些地名帶有詩意的傳說。比如,讓胡路。大慶的文化人不止一次提起過讓胡路,提起它的歷史,它賦有傳奇色彩的寓意一直被人津津樂道。還比如薩爾圖,有人說是月亮升起的地方,它更像這座城市的一個隱喻,是這個城市夢想升起的地方。當年,大慶石油會戰(zhàn)就是從這里開始,天南地北匯聚而來的石油工人和穿行于地下的黑色油流相遇在這里,一個驚天動地的喜訊也發(fā)自這里。
一個地名,就是一段記憶,一段被湮滅卻真實存在過的歷史。
荒原,城市的底色
大慶位于松遼盆地中央凹陷區(qū)北部,向城市的東南西北無限穿行,除了荒原荒草還是荒原荒草,仿佛走不出一望無際的平坦。于是,荒原就成了這城市無可替代的底色。
荒原并不荒涼,年年歲歲,荒原以靜止的姿態(tài)隨時光行走,那些燦爛的花,那些生動的草,還有那些魁梧的樹,生生息息,四季輪回。
荒原是寬廣博大的,它容許植物恣意生長,容許動物任意出沒,容許人類落足開墾,也容許風(fēng)霜雨雪肆意侵蝕。
我曾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公元1960年初的那個荒原。大雪、北風(fēng)、青天、篝火……那個時候,還沒有厄爾尼諾,還沒有全球變暖,那個時候更沒有裘皮大衣沒有蠶絲被,那個時候只有冷啊,刺骨的冷,錐心的冷。
風(fēng)在吼!是的,那個年代的荒原太平坦了,沒有遮風(fēng)擋雨的樓房,甚至沒有落足取暖的土屋,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荒草。風(fēng)嗚嗚地吹過荒原,一陣緊似一陣,一陣快似一陣,它或許也想落個腳吧,但荒原的草太柔弱了,它只是在大風(fēng)過來時,羞澀地彎了腰身,身子還沒有直起,風(fēng)就很不屑地離開了。
荒原上有狼有狐有無數(shù)或兇殘或奸詐或溫柔的動物,它們隱藏在荒草深處,或者干脆不用隱藏,就那么招搖著穿行于荒原,而無語的荒原用它雖不溫柔卻寬廣的懷抱一一安置接納了它們。
忽然,某一天,某一個北風(fēng)依然狂躁穿行的日子,荒原上人聲鼎沸起來。說不上他們的確切來處,一波一波的人流,一波一波人流里,透出的鄉(xiāng)音復(fù)雜難辨。
荒原于瞬間沉默了。荒原大概是有些難為情吧,除了柔弱的荒草除了冰冷的大雪,荒原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讓這些遠來的漢子們歇息下來。倒是那些遠道而來的漢子們卻興奮著,或許是因了風(fēng)的吹刮,或許是因了難以壓抑的高興,他們的臉上都亮亮的,冷啊累啊沒有地方住啊,他們都不在意。這些遠道而來的漢子,就是大慶油田最初的創(chuàng)業(yè)者,就是由全國各地紛涌而來支援大慶石油會戰(zhàn)的大慶油田的功勛者。
荒原上總有些什么在悄然變化著。比如日益增多的現(xiàn)代化樓群,比如日益增多的抽油機,比如日夜轟鳴的鉆塔。但荒草年年,蓬勃后再枯萎,枯萎后再蓬勃,綠意和枯黃成了這城市不變的底色。
在經(jīng)歷了人定勝天的荒誕之后,我們終于知道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我曾多次聽懂中醫(yī)的朋友告訴我,雙腳要多落足于大地,人只有接足地氣才會健康。若果如此,大慶這座城市是幸運的。落足于豐沛柔美的荒原,落足于儲藏黑色金子的一方所在,大慶人獲得了豐厚的回報。
因而,我一直在想,荒原給了大慶人物質(zhì)財富的同時,它賦予的還應(yīng)該有本身蘊含的底蘊吧。
是的,底蘊。
它悲憫隱忍不離不棄,寬廣雄渾默默擔當。從這個意義上說,荒原不再是城市的外部承載,而成為大慶人身體的一部分。
生活在被一片巨大荒原懷抱著的城市,人們逐漸明白繁榮枯萎強盛衰敗有其自然的法則,也就慢慢接受了人生路上的成功或失敗,有了不大悲不大喜的平常心態(tài)。還有,在這一望無際的荒原之上,人也有了荒原的胸懷,有了站立荒原極目遠望的目光。
如此,荒原是城市生存的基礎(chǔ),更是城市用于示人的驕傲。
人,城市的魂魄
每一座城市都要有人群居住。城市因為人群而壯大,人群因為城市而生動。然而,大慶這座城市卻是特殊的,人群的聚攏是突然之間的,城市的建設(shè)也是快速而迅猛的。我曾經(jīng)多方打聽,想探聽大慶原住居民的所在,然而,時光如沙漏,大慶的原住居民就這樣隱藏了起來,隱藏到了我所不能找見的所在。
嚴格意義上說,大慶這座城市并非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在另一個所在,在我的父母至今生活和安居的那個地方。而且,我身邊的許多人,我的同事我的朋友,甚至是隨便遇到的一個大慶人,他們都會說,他們的父母是四川人是陜北人是河南人,大慶是誰人的故鄉(xiāng)?
但如果有外人問起我是哪里人,我會毫不遲疑地說,我是大慶人。
是的,大慶人。大慶人沒有自己的統(tǒng)一鄉(xiāng)音,大慶人的語音南腔北調(diào)。大慶人偶爾還會出發(fā)尋找,去到那個孕育他們鄉(xiāng)音的地方,去回憶去感懷。但大慶人的足跡卻永遠地留在了這一方所在,留在了他們?nèi)松篮脮r光與之共存的這個地方,大慶人在心里已經(jīng)把這座城市認做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大慶人就是在這城市工作和生活的人們。
每天的每天,我都會與那些已經(jīng)年華漸老的人們無聲相遇。他們在大街上茫然行走,在廣場上悠閑轉(zhuǎn)圈,或者就蹲坐樓角默默呆望,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日漸枯干,他們臉上密布的褶皺里是大慶的風(fēng)、大慶的雨、大慶的漫長時光留下的印記。他們的記憶絕大部分是關(guān)于大慶的。他們在老去的時光里遙望回首,與往昔的時光對接相見,那里的往事都是關(guān)于大慶的。
在中國,沒有一個城市的居民如大慶人一樣獨特,他們沒有出生在這里,卻可以安然地逝于這里。這里不是他們本土的故鄉(xiāng),他們卻安心地把自己的身體連同靈魂都留在了這里。
他們或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熱愛程度,他們自己也以為那只是命運的安排,但真實的情況或許是,這里是他們安放夢想的地方,也是他們夢想實現(xiàn)或跌落的地方,這里是他們自身行為得到詮釋的地方,這里也是讓他們驕傲或神傷的地方。
工作并且無休止地拼搏,是大慶人最初的生存方式。一腳踏入那片無邊的荒原,艱苦的條件艱苦的環(huán)境艱苦的時代,沒有條件就創(chuàng)造條件,有了困難就戰(zhàn)勝困難,咬牙堅持的拼搏中,有的是苦有的是累有的是挺一挺就會過去的希望。最初的大慶人共有的是硬朗剛強鐵血的特質(zhì)。如今人們把這種行為上升為精神,而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大慶人樸素的性格和內(nèi)里固有的基因。
我一直在想,有的時候,習(xí)慣真的能夠成為自然,成為人們精神的組成部分。
最初,他們來到這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來到這個蘊含著石油寶藏的地方,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或者更進一步地改變命運。然后,他們在風(fēng)霜雨雪中跋涉,在嚴寒酷暑中苦拼,他們應(yīng)該有過逃離的渴望,甚至有過無法言說的絕望。但他們還是堅持了下來,年復(fù)一年不斷重復(fù)的光陰里,把苦難挫折當成了平常,把付出苦干當成了理所當然。無需甄別,他們每個人差不多都可以稱之為英雄。
我偶爾會覺得,大慶人是個與世隔絕的存在。在這個浮華的時代里,人人欲望加身,只有大慶人滿足于現(xiàn)世的安穩(wěn)。他們按著自己的處世準則,不慌張于他人的所得,不盲從于他人的索取,他們依然堅持自己認為應(yīng)該堅持的,對于來自于外部的誘惑不屑一顧。
大慶人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骨,他們因而成為這座城市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