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飄

李桂芳

晚風輕拂。野花的清香滿坡滿嶺地彌漫開來，乘著風的翅膀，將春日傍晚的田野，變成了一個芳香的世界。

這是一座四周被高山環(huán)抱的偏僻小村。山又高又陡，直指蒼穹，仰頭遙望山頂，頭頂?shù)拿弊訋子侣洹?/p>

村子里的人家好像貧瘠的莊稼，這兒一戶，那兒一家，零星地散落在斜坡臺地上。一色的青瓦木板房。偶爾夾雜的幾棟磚瓦結(jié)構(gòu)的樓房，皇帝宮殿般華貴，更加襯托得那些木板房衰朽不堪，有些已如斷線的風箏，搖搖欲墜。

她疾步走在窄窄的田埂上。

在一塊種滿辣椒的菜地旁，她深深彎腰，探身地里，查看辣椒的長勢。幼弱的小苗，青綠一片，在晚風里輕輕搖曳著，仿若在向她頷首致意。

望向西天，太陽已經(jīng)歇在了山巔，好像一枚熟透的橙子。

她的腳步愈加地急促起來。轉(zhuǎn)過一道山灣，爬上一段陡坡。汗水如小溪般暢快地涌流著。

兩只乳房鼓脹得仿佛要爆裂了。她不由大口地喘氣，坐在路旁的石頭上，輕輕地揉捏著乳頭，將就要汩汩涌流的奶水死命地堵回去。

正在這時，清涼的晚風里，一陣嬰兒的啼哭聲清晰地傳來：哇——哇——哇……

她一骨碌爬起來，繼續(xù)趕路。走過一段樹蔭匝地的狹窄山道，一座山崖矗立眼前。崖旁的大石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抱著襁褓中的嬰孩，朝山道翹首盼望著。

她顧不得擦去臉頰上的熱汗，忍不住小跑起來。兩只飽脹的乳房，在胸前蹦蹦跳跳的，晃蕩得像要掉下來。

山道上密布著大雨沖刷后散落的碎石，像要故意絆住她似的。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像一只被獵人追趕的野兔。

近了，老人激動地朝懷里啼哭的孩子說：“來了，別哭了，石頭乖乖，媽媽來了，媽媽來了！”

聽到“媽媽”二字，她的淚水不知怎么就涌出來，盈滿眼眶。

還未近前，她就早早地伸出長長的手臂，嘴里呢喃著：“來，乖乖，媽媽抱抱。”

老人呢，邊遞給她孩子邊說：“閨女，看你熱的，歇歇吧，別急，歇歇再喂?！?/p>

“大嬸，先喂吧，你看他，都餓壞了。來，石頭，媽媽抱啊，媽媽抱抱！”說著，一只手托著埋頭朝自己懷里亂拱的孩子，一只手急急地解開衣扣，亮出雪白的乳房。

石頭一口狠狠地吸住右邊那只，左邊那只呢，被他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抓著，仿佛生怕那只乳一不小心就飛走了。

奶水如泉，咕嚕咕嚕地流進石頭的小嘴里。她靜靜地看著石頭那貪婪的吃相，幸福地笑了。

石頭也許吃得快飽了，銜著乳頭，側(cè)臉看她，嘴角漸漸盛開一枚甜甜的笑。霞光里，那清澈的大眼睛，宛若兩粒晶瑩的寶石。

她看著，心就醉了。

吸空一只，她將石頭掉過頭，讓他吸另一只。石頭肚子不餓了，開始邊吃邊玩，嘴里不時地咕咕著，好像在和她說著什么，又不時地朝她笑一下，兩只頑皮的酒窩就圓圓地展開來。

石頭吸空兩只乳，響亮地打著嗝。她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來，讓他軟塌塌的脖子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拍拍他的后背。

一串清脆的嗝漾開來，乳香就柔柔地彌散到晚風里。

“每天讓你這么跑，我真過意不去啊。要是……”老人欲言又止。

“大嬸，我這次來，正是要告訴你個喜訊呢。你看，這手機里的女人是誰？”說著，她將石頭一只手抱著，一只手打開了手機屏幕。

一段清晰的手機視頻。視屏里，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哭哭啼啼地說著什么。

老人看著看著就哭起來，哽咽地說：“真是難為你了，閨女，你終于幫忙找到她了。她咋說？回來嗎？”

“哦，忘記開聲音了。你聽，她在和你說話呢?！彼龑⑹謾C遞到老人面前。

視屏里的女人哭著說：“媽，對不起，我不該偷偷跑出來打工。其實，也是怕你不同意。石頭還好嗎？我想他呀，日日夜夜地想?！币暺晾锏呐丝薜酶記坝俊?/p>

老人邊看邊用袖子抹淚。

視屏里的女人繼續(xù)說：“媽，你不要著急，李書記啥都告訴我了。她不僅幫我們發(fā)展產(chǎn)業(yè)、規(guī)劃栽種核桃園，還幫忙種辣椒。她還說，只要我回來了，好好帶孩子，下半年，還幫忙給我們爭取扶貧資金修房子，把房子修到山腰的平壩里去。媽，這樣好的事情，我咋不回來？只是，替我多謝謝李書記，她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啦！”

視屏里，女人哭哭啼啼的面容漸漸消失了。

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抽噎著，不停地擦眼睛。

“大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別急。你看，你兒媳不是答應(yīng)回來了嗎？”她一手摟著孩子，一手撫著老人因哭泣而顫抖的瘦削脊背。

“她就不是個東西。我兒子得病死了，她看這家里窮，就跑了，跑出去逍遙去了，才不是去打啥工呢。她是當媽的呀，把這么小的娃娃就扔給我，沒奶水，又買不起奶粉，我能咋辦呀？閨女，不，李書記，要不是你……今生今世，你對我們家的大恩大德，我們就是幾輩子也報答不完呀。你是觀世音菩薩轉(zhuǎn)世，救苦救難的好人呀。我老太婆沒啥感謝你的，就給你磕個頭吧！”說著，咚地跪在了地上。

她慌了，趕緊拉起老人，流著淚說：“大嬸，我也是當媽媽的，我心甘情愿喂這孩子。別說什么大恩大德?！?/p>

“你這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我老太婆咋報答你呀？”

“別說什么報答。這是我的工作，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只是，等你兒媳回來了，你就別數(shù)落她了。她能夠聽我的勸說回來，說明她心里還有你和孩子的。以后，你們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已經(jīng)到地里看過了，辣椒長勢良好；核桃樹呢，明年也該掛果了。今年下半年，等你兒媳回來，我們就著手修房子。放心吧，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晚霞的余暉，一點點地消逝了。山崖旁的樹林變得陰暗起來。

她將孩子遞給老人：“大嬸，快回家吧，天快黑了，明天我再來。對了，給你買的大米和白面，我托人放到你家院子里了，還有給石頭的奶粉和尿布，兩套小衣服?！?/p>

“閨女，你又破費……我咋……”老人說著又開始抹淚。

“別說了，大嬸，快回吧。天快黑了，石頭怕涼?！彼先藫]揮手，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

剛轉(zhuǎn)過一道山灣，電話響起來。婆婆在電話里急吼吼地說：“你真成了大忙人呀，來看你，老半天也看不到你的影子?！?/p>

“媽，您真來啦？”

“我能不來嗎？你都兩周沒回家了。不管家也就罷了，你自己的孩子該看看吧，這可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哇！”婆婆氣惱地掛斷電話。

涼意森森的晚風里，她拼命地奔跑起來。兒子的笑臉在眼前晃蕩，還有那散發(fā)著乳香的胖乎乎的身子。

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等跑到簡陋的村委會時，婆婆臉色鐵青，將哇哇哭鬧的孩子一下塞進她懷里說：“你看你，好好的縣城生活不過，偏要來這窮鄉(xiāng)僻壤當什么第一書記。自己瘦得像只猴，也不回來給孩子喂奶，就讓他吃奶粉。自己不管家，也不管孩子，全都扔給我，叫我……”

“媽，對不起，讓您受累了?！彼话褤Ьo哭鬧的兒子，解開衣扣，將乳頭喂進孩子的小嘴里。

孩子砸吧兩口，又吐出奶頭，又踢又蹬地哭鬧。

“咋啦？沒奶了？你真在喂別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放著不管？”婆婆說。

“媽，我……那孩子的媽媽跑了。他們家里窮，又買不起奶粉，再說，我工作忙，反正回不去，就……”她囁嚅著，淚水盈滿眼眶。

孩子在懷里拼命哭鬧著。

她的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地滾落在孩子的臉蛋上。

婆婆陰著臉，沉默著，半晌，嘆口氣，轉(zhuǎn)身給孩子兌奶粉，然后將奶瓶遞給她說：“唉，你這當媽的，也夠狠心的。算了吧，快給孩子喂吧。好好看看他。明天呢，我還是帶孩子回去吧。你忙你的。我來，就是讓你看看孩子。哪個當媽的不想自己的孩子呀？”

“媽媽——”她一手抱著孩子，將半邊身子偎進婆婆懷里。臉就依在婆婆肩上，淚便滴落在婆婆的衣袖里。

婆婆轉(zhuǎn)過身，拿紙巾替她抹淚，再次嘆口氣，悠悠地說：“唉，曾經(jīng)，我也搞過農(nóng)村基層工作，難啊。媽理解你。是軍兒非得讓我來看看你，主要是讓你看看孩子。好了，別哭了，那幾包東西呢，是我?guī)Ыo你的營養(yǎng)品。哪怕幫人家喂孩子，自己也得把身子養(yǎng)好了不是？”婆婆指指身后大包小包的東西。

春夜里，她凝望著兒子紅撲撲的臉蛋、聽著他香甜而均勻的呼吸、嗅著他滿身的奶香、想著對孩子的虧欠，再次淚濕眼眶。

她忍不住給丈夫發(fā)短信：親愛的軍，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媽媽帶兒子來看我了，我好幸福，再次謝謝！對了，高原冷，站崗的時候，一定戴上我買的護膝，穿上我親手織的背心喲。多保重，盼望你來年春天能回來看看我們！

片刻，丈夫發(fā)來回信：親愛的，原諒媽媽的埋怨吧，她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很苦，可是我們都在盡一份責任。聽說你的脫貧攻堅第一書記工作非常出色，為你點贊，為你驕傲！加油吧，雖然現(xiàn)在我們的兒子受點委屈，長大后，他一定會為自己的媽媽感到自豪的！多保重！

窗外，月色如水，靜靜地朗照著那片廣闊的山川。兒子在迷糊中醒來，銜著乳頭，飽飽地吸一陣，又含著微笑，甜甜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