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濟日記里的長沙人

堯育飛

楊昌濟，湖南長沙人，1871年出生，曾就讀岳麓書院，但數(shù)次科考而沒有中功名。他是少數(shù)先留學日本、后留學英國的湖南人，也是中國倫理學的先驅(qū)，卻又因為是毛澤東的岳父，而在后來享譽全國。然而對湖南長沙而言，楊昌濟留下的《達化齋日記》卻更為有趣。

這部日記雖然以記錄理學的修養(yǎng)心性為主，但日記中記載的長沙生活風俗、街談巷議、社會現(xiàn)象，今天讀來，仍饒有趣味，也便于我們認識百年前曾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一個地道長沙人——楊昌濟。

似“憤青”：不滿社會中堅“腐敗惡濁如此”

1913年，楊昌濟由英國阿伯丁大學學成歸國，在湖南高師和長沙一師范任教，得以進入長沙主流社會圈子，目睹基層政治態(tài)勢。然而，得以流連高層飯局的楊昌濟，卻對所見所聞十分不滿。他在1914年3月18日日記寫道：“席間座客所談，多賭錢、漁色、招權、納賄之事，此皆中上等社會宜為國民之模范者，乃腐敗惡濁如此，良為可嘆?！鄙鐣闹袌远冀锝镉嬢^于個體欲望，那么誰來為蒼生而一起呢？

故而此時的楊昌濟，仿佛一個“憤青”，義憤填膺。他渴望做一些改革社會和教育的事情，卻又害怕牽扯進各類組織。如當時長沙名人胡子靖邀請楊昌濟加入船山學社，楊昌濟卻“因擔任學校功課頗無暇日，一切黨會均不愿插身其間，因一入會即組費精神目力也”。他害怕組織影響個人的工作，又可見他的性格并不允許他去做組織性的領導工作。然而，他對船山學社卻又很感興趣。1915年6月15日船山學社成立，他還是跑去會場，看到“劉艮生先生白須飄拂，唇紅異常；吳鳳笙先生自岳麓冒雨渡水至”。對此，他又覺得頗為高興。

不過，他對于各類組織，終究處于疏離狀態(tài)。他聽聞學界中人有百般運動想充任長沙縣教育會長時，就感嘆：“此非好消息也，乃知余之辭職大為有見，余自是益不愿插身黨會矣?！?h3>愛長沙：狠批不良社會習俗

對于生活其間的長沙城，楊昌濟有無限的熱愛。如1915年3月18日記載：“日漸長，晴天早起，鳥雀爭鳴，覺甚快也。今日渡河，天氣晴明，堤邊新柳青青可愛?！?/p>

愛之深，責之切。故而對于長沙一些社會風俗，楊昌濟可就看不慣，忍不住要批評。

他乘船過湘江，聽到茶葉商人謀劃在新茶中添入柳葉銷售，并且沾沾自喜，就十分不滿，認為這是國民素質(zhì)低劣的表現(xiàn)。因為茶商謀一時之利，而最終導致茶葉滯銷，茶葉商人也不免自食惡果，深受其害。他目睹動物園的游客，花錢買老虎口中出入的錢幣辟邪，又買綁砍頭犯人的繩子辟邪，為此不惜花費幾百上千文錢，就忍不住笑話這些愚民的迷信。

至于長沙城風靡的打牌賭錢，楊昌濟更為不滿。1914年9月17日日記中記載：“辦事人與礦丁皆打牌賭錢為樂，鮮能貯蓄者。凡吾國多人聚集處皆如此，如長沙高橋地方，每年做紅茶，四鄉(xiāng)婦女群集選茶，而淫風頗甚，此家族主義之勢力有時而窮也。余因此頗感中國人缺乏宗教，于興實業(yè)亦大感不便也?！?/p>

楊昌濟對長沙社會的多數(shù)批評都有可取之處，然而，有時候他的一些批評，也十分奇怪而無理。比如1915年2月28日日記記載：“昨自城南歸，見有人在街上玩龍，行人為之阻塞，因嘆吾國下等社會生活程度甚低，年中無以為樂，乃以此事滿其游戲之要求，踴躍從事，良可矜憐?！睂τ诎傩蒸[龍燈，他覺得是由于生活水平低，故而缺乏別的娛樂活動。這不免有些無理，且不尊重民俗，故難以令人心服。

批評歸批評，一旦看到長沙的進步，楊昌濟又忍不住真心贊美起來。比如1915年3月8日他游玩天心閣，看到“廣場舞大媽”唱戲，就在日記中記一筆：“公眾之地不顧他人之嫌怪，此亦國人程度低劣之一端?！比欢斔l(fā)現(xiàn)天心閣公園擺放長椅供游客歇息，卻又感慨“亦警政進步之一端”。對于做實事的人，他乃是由衷欽佩的。他遙聞湘陰某統(tǒng)領喜修道路，帶兵駐一地，則督兵修路，環(huán)近數(shù)十百里之路皆有所改良。“現(xiàn)在家居，乃將湘陰之道路修好，此乃真能改良社會之物質(zhì)生活者?！痹谌沼浿?，他還記錄：“平江昔年有一縣令，福建人，始教其民種薯，開后世無窮之利，縣人立廟祀之，號曰薯老爺。其稱號鄙且可笑，然其人實可敬服?！睏畈凉鷲墼鞣置?，不愧是長沙好市民。

辦教育：楊開慧13歲才讀《唐詩三百首》

不少人聽聞今天名家學者動輒說家學、“童子功”云云，以為前代文化世家的教育了不得。然而參考海歸教育家楊昌濟教育子女，我們這些少時所受教育不佳的人，其實不必氣餒。且看楊昌濟日記中記載：“1914年8月24日，始教開慧讀《唐詩三百首》?！边@一年，楊開慧13歲，13歲才讀唐詩三百首，不過是今天一普通中學生水平，并不見得有何高明?？梢?，為學在青少年以后，早教的有無關系并不大。

楊昌濟對教育事業(yè)投注了極多的心血，這一點不止體現(xiàn)在栽培自己的女兒，還體現(xiàn)在培養(yǎng)學生上。他曾賦詩云：“強避桃源作太古，欲載大木柱長天?！笨梢娝慕逃硐?。故而對毛澤東，楊昌濟確實頗為器重，如1915年4月5日日記記載：“毛生澤東言：其所居之地為湘潭與湘鄉(xiāng)連界之地，僅隔一山， 而兩地之語言各異。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務農(nóng)，易于致富，富則往湘鄉(xiāng)買田。風俗純樸，煙賭甚稀 。渠之父先亦務農(nóng)，現(xiàn)業(yè)轉(zhuǎn)販；其弟亦務農(nóng)，其外家為湘鄉(xiāng)人，亦農(nóng)家也；而資質(zhì)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余因以農(nóng)家多出異材，引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務農(nóng)二年，民國反正時又曾當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歷也?！彼麑r(nóng)家子弟毛澤東另眼相看，特重其才，故教毛澤東樹立高遠志向。由此可見楊昌濟如伯樂般具備識人之慧眼。

然而，楊昌濟雖然十分熱愛學生，上課效果恐怕卻很一般。1914年9月12日日記記載：“聞生徒之言，似有謂我之教授無味之意，不可不力求進步?！笨磥硭恼n，可能有些枯燥呢。不過他知恥后勇，教學很是努力。看到學生作文中還用“君主時代的詞語”，不免感嘆“數(shù)千年積習深入人心，搖筆即來”，立志要為學生傳授新知識。

好八卦：讀《朝日新聞》，記葉德輝鰥居

百年前的楊昌濟，之所以可稱之為“老長沙”，不止因為他記個人交游和心得，還因為他記載當時許多長沙市井八卦和趣聞。

比如讀報紙，可能由于曾在日本留學，懂日語，楊昌濟訂閱的是日本《朝日新聞》。如1915年2月22日記載：“東京《朝日新聞》已有十數(shù)日堆積案頭，此大不可，此后報來時，當立即看之?！边@就使得他能比一般人獲得更多新鮮的資訊，從而更早了解國內(nèi)外情況，并據(jù)此研判局勢。

民國初年，長沙社會八卦新聞多，他也不能免俗。日記中記載：“葉煥彬29歲喪偶，未續(xù)弦納妾，獨宿至今?！比~煥彬即葉德輝。他又記載王闿運1914年復出，遭到社會抨擊，原因之一是他攜帶了號稱“棉鞋大被”的周老媽子。

對當時活躍的出版業(yè)，他也頗有些記載，比如記錄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萬亮卿請他和胡子靖等人到天樂居吃大餐。別人盛情款待，他老人家一回家卻在日記中寫道：“以中國人而用西式，有許多不合款者，隔壁則弦歌之聲與喝彩之聲不絕?！狈路饎e人招待不周呢。此外，中華書局為擴大銷量，邀請他和其他名人作廣告，他沒看到樣書，壓根不搭理。

不過，在楊昌濟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生活中，偶爾也透出一點逗比的味道。比如，他聽從朋友鍛煉的勸告，每天起來搞“深呼吸”運動、“冷水浴”運動。又比如，他為了證明借書要還，舉了這么一個例子：“余前在宗祠，有一族長年八十還《水滸傳》，云已借去二三十年。前輩作事周匝，有終始，良可效法?！币槐緯枇硕暝龠€，楊先生還以為值得效法呢！

此外，關于湖南人和長沙人的精神氣質(zhì)，那會兒可不是以“心憂天下、敢為人先”以及“霸蠻”概括完事的。百年前楊昌濟的朋友圈對此也很有些爭論，他在1916年9月15日日記載：“曾文正謂湖南人少剛斷肅殺之氣，予觀曾胡左諸公皆有剛斷肅殺之氣者也。友人謂長沙人多油滑，是蓋地氣使然，我輩當發(fā)憤以此為戒也。又一友人曰：湖南人求其能負氣者不難，惟性情厚者難得耳。是亦名論。”楊昌濟熱愛湖南，但并不一貫盲目，對湖南人性情的缺陷他也有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