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與重構的變奏
——“虛實·任戎”作品展評述

婁 宇 王曉威

2018年7月1日，由湖北美術館主辦，中國國創(chuàng)藝博（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德國貝爾藝術中心協(xié)辦的展覽“虛實·任戎”在湖北美術館開幕。走進美術館二樓展廳，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些巨大規(guī)模的金屬裝置藝術作品，不由得令人驚嘆，同時也帶給觀眾以強烈的視覺震撼效果，但這個藝術家在國內卻并不為眾人所熟知，因為他雖生于中國，卻在26歲時留學德國，此后并長期生活在德國。留學之前，任戎像那個時代所有青年一樣，對西方現(xiàn)代藝術產生好感和仰慕，常采用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但留學之后，他的畫作并沒有達到自己所期待的成就，他的導師建議其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展現(xiàn)中國五千年的豐厚文化。任戎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自己發(fā)展的重要性，所以，在1992年至1995年間，他開始探尋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母題和符號。中國是最早發(fā)明紙的國家，剪紙又是中國民間古老的原生態(tài)藝術形式之一，承載了厚重的中國傳統(tǒng)民俗文化內涵，民間剪紙中有一種抓髻娃娃，這種娃娃頭的兩邊各有一只雞，腹部或胯下會剪出蓮花的紋樣，據(jù)郭沫若先生考證，抓髻娃娃的原型是金文中的“天”字，也就是中華民族始祖軒轅黃帝的族徽。另外，中國三星堆青銅面具也給任戎帶來不小的影響，那些造型夸張、形態(tài)各異的神秘形象，既是華夏原始部落的圖騰，也代表了蕓蕓眾生。

藝術家呂勝中用紙剪出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形成了他特有的藝術語言與藝術風格，而任戎則是用鐵“剪”出了自己獨特的母題符號。談到鐵這一金屬元素，筆者不禁產生疑問，世間有那么多材料，任戎為何偏偏選擇了鐵？實際上，鐵的使用，歐洲比中國早了一千多年，但歐洲冶鐵技術差、產能不足且長期停滯，導致后來者居上，中國的鐵器制造發(fā)展迅速，鐵器的出現(xiàn)與普及也成為中國從殘酷的奴隸制跨入封建農耕文明的重要標志，歐洲羅馬時代需大量進口東方鋼鐵。高水平的冶鐵技術，也是在近代由中國師傅傳授給西方的，因此鐵不僅代表了中國文明的發(fā)展水平，也是中西交流的見證。

在任戎30年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始終不曾放棄對生命的探尋，將帶有中國寓意和色彩的傳統(tǒng)藝術與西方現(xiàn)代藝術相融合，將東西方不同生物元素加以解構和重構，創(chuàng)造出各種超現(xiàn)實的生物。任戎說：“我希望創(chuàng)作一種形象，不管是在我的祖國中國，還是旅居的歐洲，人們都可以看懂讀懂，并體會內在蘊含的東西，一種超民族、超國界、超時間的造型?！?/p>

一、別出心裁的展陳方式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指出：“藝術的目的是表現(xiàn)事物的主要特征，某個重要觀點，某種主要狀態(tài)?！雹儆纱丝梢?，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僅僅為了滿足人們的審美需求，同時也反映了藝術家本人對社會的看法，以及引導人們辯證地去思考問題。在眾多的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中規(guī)模巨大的裝置藝術作品自然更能吸引觀眾的眼球，再通過互動體驗方式，讓觀眾不僅對作品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和感悟，同時也能引起觀眾對作品寓意的思考。

展覽鏈接：

虛實·任戎

主 辦：湖北美術館

協(xié) 辦：中國國創(chuàng)藝博（北京）文化有限公司 德國貝爾藝術中心

藝術總監(jiān)：傅中望

策 展 人：冀少峰

展覽時間：2018年7月1日—8月12日

展覽地點：湖北美術館4—7號展廳

圖1 湖北美術館大門任戎裝置作品

圖2 二樓展廳入口任戎裝置作品

（一）走出室內與環(huán)境對話

一走近美術館，便可以看到大門口擺放了一排彩色的鐵雕裝置作品（圖1），這些作品與周圍環(huán)境相呼應，不僅為大門增添了美感，這種“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展覽方式更是能引起觀眾的獵奇心理，使其對展覽更加期待。

進入二樓展廳，在巨大的展覽海報后面也是放置了幾件這次參展的作品（圖2），由于燈光的投射，展品與其影子給觀眾呈現(xiàn)出一種虛實相生之感，不僅呼應了展覽的主題，更是為其他展廳的展覽作品蒙上了一絲神秘、魔幻的色彩，而任戎的作品也確實有一種神秘、魔幻、超現(xiàn)實的感覺。

（二）互動式體驗

1.寓教于樂

一般的展覽參展者都是被動式參與，觀眾看到繁多的作品擺在眼前，可能會產生視覺疲勞感，走馬觀花地看完作品之后，卻對作品傳達的信息一知半解，但這次展覽別出心裁地加入了互動體驗式的展陳方式，充分利用了空間、造型、多媒體等元素，引導觀眾在參與、欣賞、探索、思考的過程中融入展陳的情境之中。走進《桃花源》的展廳（圖3），展現(xiàn)在觀者眼前的是用鋼鐵剩料焊接成的高山峻嶺、荷塘花開，墻上還出現(xiàn)了唐詩宋詞，還通過干冰和LED彩燈制造出一種虛幻的景象，讓觀眾在汀步上行走時，產生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但是這種由鋼鐵制成的美景又產生一種冰冷感與刺痛感，讓觀眾在互動體驗的過程中對作品的意義產生探索與思考。在“虛實相生”系列拓印作品（圖4）展廳中，更是在互動體驗式的展陳方式上添加了娛樂性。在展示空間中，觀眾面對著一個個冷冰冰的作品時，心里難免會產生距離感，但在“虛實相生”展廳兩側的臺子上，策展人擺放了能夠讓觀眾自己嘗試創(chuàng)作的互動性作品，使觀眾在互動體驗的過程中感受娛樂及感悟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

圖3 任戎 桃花源 裝置 鋼鐵碎片焊接 2016—2018年

2.意境營造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辭典》中，把“意境”解釋為：“是通過形象化的情景交融的藝術描寫，能夠把讀者引入到一個想象的空間的藝術境界?！雹谠凇氨娚唷毕盗凶髌罚▓D5）展廳，無數(shù)個或尖或平雕刻著吶喊或歡笑形象的鐵鍬揭地而起，懸浮空中，給觀眾一種鋪天蓋地的強烈的視覺震撼，再加上中間那個照亮《眾生》的《天地》裝置，頗有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以及“陰陽和而萬物得”的意境。整個景象給觀眾一種心靈的震撼，讓人記憶深刻。

圖4 任戎 虛實相生 手工宣紙拓印 2015—2018年

二、陰陽和而萬物得

在“四季彩虹”系列裝置作品（圖6）中，任戎將中國《山海經(jīng)》中神怪的造型、埃及的人面獅身以及印度歡喜佛等代表世界各地人類文明起源的原始藝術、民間圖樣以及象征符號融合在這些歡樂大樹上，在這些大樹上，人物、動植物、日月星辰、山川大地相互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比稳忠恢痹谟米约旱淖髌吩忈屩@一理念。鐵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生冷、堅硬的，但是在這一系列作品中，任戎給冰冷的鋼鐵加上色彩融化了鋼鐵的冷，這也是他創(chuàng)造作品生命力的過程。筆者還注意到，任戎的《四季彩虹》系列作品其色彩分為紅、黃、藍、綠四種顏色，代表了一年四季。四季分春、夏、秋、冬，有溫、熱、涼、寒的溫度變化?！端貑枴っ}要精微論》中說：“是故冬至四十五日，陽氣微上，陰氣微下；夏至四十五日，陰氣微上，陽氣微下?！雹蹚亩恋搅⒋海枤庵饾u上升，陰氣逐漸下降，天氣漸暖，到了夏季，陽氣盛而陰氣藏；從夏至到立秋，陰氣逐漸上升，陽氣逐漸下降，天氣漸涼，到了冬季，陰氣盛而陽氣藏。陰陽之氣循環(huán)往復，相互對立制約，推動自然發(fā)展變化，最終又取得統(tǒng)一，使得天地萬物生生不息。

在“正負”系列作品（圖7）中，四塊大型鏤空鐵雕矗立在大廳，鐵雕上的形象或男女同體，或人與植物同體，有的人長著翅膀，或長出四條胳膊，或只有三四根手指，它們似乎向我們展現(xiàn)出一條隱晦的哲學認知，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④。這些用超現(xiàn)實符號表達的來自《山海經(jīng)》中的神怪形象，是任戎宇宙觀、生命觀的表現(xiàn)，男女融為一體，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它們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散落在裝置作品四周地上的形象，是從鋼鐵上切割出來的空洞，彼此構成有與無、陰與陽、正與負、虛與實，相生相伴，互為一體，不可分離。這種有無不分、陰陽一體、正負相濟、虛實相生、男女和合的學說，恰好地體現(xiàn)出任戎對傳統(tǒng)哲學的認知，那就是“道”，老子說“形而上者謂之道”，而“道”又是由“陰陽”再闡釋的。《周易·系辭上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雹輳娜稳值摹墩摗纷髌分校梢钥吹剿N含的這種形而上的“陰陽”思想?！抖Y記·郊特性》說“陰陽和而萬物得”⑥，《莊子·田子方》也說“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⑦，這種陰陽相互和合產生萬物的哲學思想，正是任戎想要傳達的宇宙觀和世界觀。

這些大型裝置作品本身是景，在燈光的照射下，影又成景，這兩種“景”既能成為個體，卻又是一個和諧的整體，象征著本體與它影子的相生相伴、不可分離。任戎說道：“一個物體總是和它的影子共同存在——形影不離，這也是我的一個藝術意蘊，正如陰、陽，明、暗，剛、柔，這些都是宇宙最基本的元素，我一直在以最基本的宇宙元素來呈現(xiàn)我的作品?！?/p>

圖5 任戎 眾生 裝置 鏤空鐵鍬 2017年；天地 裝置 鋼鐵碎片焊接 2017年

三、虛景實寫創(chuàng)造想象空間

任戎的大型鏤空鐵雕藝術，通過剪紙造型的銳利邊緣與不銹鋼的冰冷質地，給人一種刺痛感，試圖表現(xiàn)生活在這個繁華的當代社會里人們的孤獨與疏離，引人反思。他的這種裝置藝術除了給觀眾造成強烈的視覺震撼，同時還可以促使觀眾與作品對話。

圖6 任戎 四季彩虹 裝置 彩色鏤空鐵雕 2016—2017年

《桃花源》裝置作品，不僅可以看，還可以在汀步上行走。初看《桃花源》這件作品的名字，便讓人想起東晉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描述：“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⑧詩文展現(xiàn)了桃花源的絕美景色，表達出作者對理想家園的期望。但是當我們走進展廳，展現(xiàn)在觀者眼前的是用鋼鐵剩料焊接成的高山峻嶺、荷塘花開，墻上還出現(xiàn)了唐詩宋詞，再通過干冰制造出一種仙霧繚繞的景象。任戎是想要在引導人們在鋼鐵山水漫步的過程中，喚起人類對當下工業(yè)發(fā)展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該如何平衡的嚴肅思考。《桃花源記》采用了虛景實寫的手法，但又實中有虛，有意留下幾處似無非無、似有非有，這種虛虛實實、惝恍迷離的表現(xiàn)手法，恰好對應了這次展覽的主題“虛實”?！督健费b置作品（圖8）同樣是由鋼鐵廢料焊接而成，讓觀者穿梭在鋒利剛硬的山水之間，賞讀著墻上歷代文人關于黃河、長江、泰山、華山的詩句時，引發(fā)當下日新月異的工業(yè)發(fā)展而造成環(huán)境惡化的自我反省。任戎將一種不存在的鋼鐵山水化虛為實，展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需要觀眾在欣賞作品時從作者營造的意境出發(fā)，融入氛圍，體會其情感。

圖7 任戎 正負 裝置 鏤空鐵雕

由無數(shù)個帶有吶喊、歡笑形象的鏤空鐵鍬組合而成的《眾生》裝置作品，鋪天蓋地，懸浮空中，代表了生活在當下的人們的眾生相。中間那個用鋼鐵碎料焊接而成、中間帶有照明燈的圓形球，通過鏤空的地方把光亮帶給大家。一面墻上用紅色的顏料寫下了幾個巨大的漢字“為人類服務”（圖9）。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新石器時代，人們用的以巖石為原料制作的石器，是人類最初的主要生產工具，由于材質的關系，勞動生產率比較低。到了夏代，開始出現(xiàn)青銅器，制造出一系列精美的日用器和兵器，但一般是王孫貴族使用的特種工藝品，普及性不高。直到西周末年開始出現(xiàn)鐵器，將其運用到生產生活中，鐵器的出現(xiàn)代替了傳統(tǒng)青銅器的使用，逐漸取得了支配性的地位，在社會生產和生活中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鐵工具遠比銅工具鋒利，鐵器代替了青銅器被廣泛地運用到農業(yè)生產當中，促進了農業(yè)的發(fā)展，提高了生產力；生產力的發(fā)展又促使階級分化，促進了分封制的瓦解，推動了從奴隸社會進步到封建社會的步伐。正如《論語·衛(wèi)靈公》所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雹釣槿祟惙盏墓ぞ叽龠M了社會的進步，但社會的進步卻是伴隨著對環(huán)境的破壞，在本來長滿花草的土地上，到處散落著建筑廢鐵，使得地球表面滿目瘡痍。中間的《天地》裝置如同一道耀眼的明燈，照拂著天地，也想照亮每個人的心，雖然我們現(xiàn)在還在歡笑，但隨著環(huán)境的破壞，可能最后只會剩下吶喊。在任戎看來：“只有記住人類僅僅是整個大宇宙的塵埃，記住我們的渺小，才能珍惜環(huán)境，愛護所有生命，從而去創(chuàng)造人類的精神偉大。”

圖8 任戎 江山 裝置 鋼鐵碎片焊接 2016—2018年

對于生命的關注始終是任戎創(chuàng)作的核心，他將中國道家思想和西方藝術思想相連接，創(chuàng)造出充滿超現(xiàn)實的生命體?，F(xiàn)代主義藝術理論家康定斯基曾形象地比喻：“每件藝術品都是它所在時代的孩子，也是我們感情之母。每個文化時期，都有自己的藝術，它無法被重復?！雹馊稳诌@種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之下產生的藝術形式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一種不能被復制的藝術品，使中國的“土”文化搖身一變，轉化成了當代最具新意的語言形態(tài)，將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及文化符號與當代社會連接起來，開拓了其在現(xiàn)代文化建設中的價值。

圖9 任戎 天地 裝置 鋼鐵碎片焊接 2017年

注釋：

①［法］丹納，傅雷譯：《藝術哲學》，江蘇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頁。

②徐大偉：《自然要素在建筑空間意境塑造中的作用研究》，合肥工業(yè)大學學位論文，2010年，第8頁。

③田代華：《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軍醫(yī)出版社，2011年，第63頁。

④陳怡：《〈道德經(jīng)〉講讀》，東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16頁。

⑤趙克強：《周易解析》，華夏出版社，2015年，第465頁。

⑥王夢鷗：《禮記今注今譯》上，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5頁。

⑦陸永品：《莊子通釋》，經(jīng)濟管理出版社，2004年，第321頁。

⑧張麗麗：《古文觀止》，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53頁。

⑨鮑鵬山：《論語導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9頁。

⑩［俄］康定斯基，呂澎譯：《論藝術里的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