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到了家門口,發(fā)現(xiàn)忘了帶鑰匙,我抬手敲門。咚咚,咚咚……初時是有節(jié)奏地叩門,沒人回應(yīng)。敲門聲細(xì)密起來,如冷雨敲窗,咚咚咚咚咚,仍沒回音,變成了響亮的鼓點,咚——咚——咚——門總算開了,探出一張溫良和善的臉,是母親,皺紋里淌著笑意。
“噯唷,手都敲疼了?!蔽以灌恋卣f。她腰間扎著圍裙,手里掂著鍋鏟,歉聲道:“我在廚房,抽油煙機(jī)開著,聲音太吵,聽不清外面?!蔽覔Q拖鞋的功夫,她踅身回廚房,小聲補(bǔ)充:“累了吧,這就開飯?!?/p>
慢慢地,我心里浮起幾絲愧疚,尾隨她拐進(jìn)廚房,盛飯,端湯,坐下來吃飯。愛人工作忙,中午很少回家,女兒又住校,只有兩個人的午餐,母親做得很用心。干煽冬筍、清燉鱸魚、豆腐菌湯,飯菜精致,不湊合,都是我喜歡吃的。
“味道不錯!”我邊吃邊夸贊,眼瞟向母親,她輕皺著眉,鼻尖上懸?guī)琢:怪?,閃瑩瑩的,伴著咀嚼一顫一顫。我問她:“腰還痛嗎?”半個月前她到市場上買菜,被一輛三輪車碰倒,扭傷了腰?!皣?,人老了呀,經(jīng)不得磕碰?!彼従徴f道,身子向前俯著,抬手捶了幾下腰,側(cè)影有些憂傷。
我低下頭去,接著夾飯,心里卻如沸水般翻涌起來。母親已年過古稀,時光在她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痕,白了鬢發(fā),彎了腰身。想起春上村樹的話: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瞬間變老的。心里忽疼了起來,總以為時間還長,但這么快,母親就老了。
家中的相冊里,留有一張她舊時的照片,個不高,瘦臉,眉眼清亮,穿件藍(lán)底白花襯衫,扎兩個黑粗的長辮子,給人的感覺是素樸、爽利、端莊。
母親念過幾年書,能寫能畫,在鄉(xiāng)下時干過婦女隊長,是個極掐尖要強(qiáng)的人兒。父親是一名軍官,常年在部隊,難得回來,母親家里家外地忙。耕田插秧、擔(dān)糞澆地、翻修屋舍……她干起活計又快又好,一米五幾的瘦小身材,生生把些個男人比矮下去。不強(qiáng)著些,又能怎樣。在鄉(xiāng)村,家里沒個頂梁的人,是會被人輕侮,受到冷落的。
不說別人,奶奶就很少正眼打望過母親。母親在舊屋生了我后,奶奶聽到別人傳信,用毛巾裹幾個剛煮熟的雞蛋,興沖沖地來看。掀開門簾,聽接生的說是女娃,扭身出去,連一個雞蛋也沒留下。奶奶站到院里,甩出幾句冷話,石粒子一樣飛來,母親隔窗聽到,胸口一陣疼痛。
母親暈沉沉地躺了一天,翌日醒來,餓得渾身無力,勉強(qiáng)下床,挪到灶間引火燒湯。第三天,她端著一木盆尿布,到河邊刷洗,沁涼的水,冰著她的手。待過了滿月,她將我哄睡后,用被子擋在床沿,到田間干活。日子一天天熬過,其中的苦楚與悲涼,只有她自己知道。父親來信問起,她每每回道:家里都好,不必掛念。
奶奶的輕慢態(tài)度,不曾減弱母親對我的愛,她常癡望著我,自語道,有女孩多好,清眉清眼,清水樣兒。我的小花衣花褲,是母親自裁自做,一針一線地縫制,她說女孩要穿爽凈些,才像樣呢。
到我能跑會跳了,偏又身子孱弱,母親為了多掙些錢,給我瞧病抓藥,還到距家30余里地的礦上拉過煤。天剛透出微微的亮光,她就起床,揣上兩個餅子,拉上架子車出發(fā)了。三月的風(fēng),欲暖還寒,她拉著車走在鄉(xiāng)野小路上。四周漆黑一片,涼涼的露水打濕了褲腿,她卻渾然不覺,只一心想著趕路。
到煤礦上時已近中午,裝上一車煤,她顧不上歇口氣,把繩套掛到頸間,拉上車往回趕。汗浸透了衣衫,走累了,坐在田梗上,掰塊餅就口水,攢些力氣接著走。走著走著,夜的幕布罩了下來,路過一片荒墳地,母親不敢停歇,咬緊牙一氣拉回家。
進(jìn)了家,母親把稀粥煮上,待火舌熱烈地舔著鍋底時,她這才坐下來,將外衫輕輕褪下,肩上勒出道道血印。
那時我五歲,幫母親敷抹草藥時,聽她講起路上的見聞,好奇地問:“你害怕嗎?”她溫存地輕撫著我的頭,回道:“沒顧上想,不知道怕的?!彼m才還青郁的臉,被躥出的火苗映得通紅,我有點羨慕起母親進(jìn)城,這一天走那么長的路,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
又過了兩年,母親帶著我隨軍去部隊。她到一家繡花廠做活,掙些錢補(bǔ)貼家用,那雙握慣了鋤頭的手,繡起花來同樣靈巧。母親一手握布繃,另一只手捏著繡針,指尖上下翻飛,小半天的功夫,絹布上枝葉搖曳,花綻蝶舞,淌動著濃濃春意。
記得有一回,我放學(xué)后去繡花廠找母親。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杏樹,足有十余米高,樹上的杏子熟透了,燦黃誘人。我饞得口水流淌,纏著母親非要摘杏子吃。她仰頭望樹,遲疑了下,但還是牽著我的手,來到樹前。
她雙手抱緊樹干,腳使勁一蹬,噌噌噌,攀上高大的杏樹。她坐在高高的樹杈上,手捂胸口穩(wěn)了會兒神,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折了根樹枝,左敲一下,右敲一下,杏子“吧嗒,吧嗒”落下。我挎著小籃子,興沖沖地跑著撿拾,邊撿邊吃,嚼得兩腮泛酸,才肯住口。
多年后的一天,我的一位舅媽從老家來,捎來籃新摘的黃杏。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回想起往日情景,那一籃子的陽光和歡喜,閃動在記憶里。我跟她說起母親爬樹摘杏的事,她一臉驚詫,搖頭說:“不可能呦,你媽有恐高癥,再者說了,她的姑娘時上屋頂晾曬糧食,都頭暈的。”
我吃驚地望向母親,想從她的目光里得到求證,母親深諱地低低一笑,我霎時明白了。難怪逢上重陽節(jié),我陪母親爬山,到山腳下,她便不肯走了,說:“你往上去,慢著點,我在這兒歇腳,等你。”
母親洗了杏子,挑個大熟透的,送到屋里給奶奶先嘗。爺爺?shù)貌∪ナ篮螅赣H便把奶奶接來同住。他后來已從別人口里,知道了奶奶從前的冷漠,心里有些顧慮和擔(dān)憂。他小心地說起這事,母親倒爽落得很,一口應(yīng)下,還勸父親說都過去了,不能跟老人計較。
原以為她心若一池靜水,無瀾無驚,卻原來啊,只因為她是母親,便要將所有的怯懦與憂懼,小心地藏起,用愛,為我撐一片馥郁的濃蔭,遮蔽俗世的冷風(fēng)苦雨。
而今縱然老去,她仍不肯閑下來,每日讀書讀報,操持家事,保持著一份潔凈優(yōu)雅。那目光依舊純澈、明靜,如一汪清潭,仿佛能照見天光云影。
可看著母親一天天地老去,終究是讓人傷感又無奈的事。她早年干活太過使力,無形中種下病根。隨著光陰遠(yuǎn)去,人漸老后,她被各種疾病纏繞著,疼痛如絲如縷,時緩時重,每天要吃一撮一撮的藥。很多時候,母親都隱忍著,一退,再退,疼得實在受不了,長長地唷嘆幾聲。那嘆息,一聲聲敲在我心上。
我的性子一向倔拗,表面上溫和沉靜,有時卻很急躁。那些脫口而出的無心的話,如銳利的刺,一度傷了她的心。母親用她的坦蕩與寬宥,一次次地容讓,細(xì)潤無聲的愛感化著我,讓我羞愧難安。好比說敲門這件事,明知母親年歲大了,還那么心急氣躁,怎么就不能多點耐心呢?
我獨(dú)自懊悔著,忽閃跳出個念頭,趁涮碗時,扭頭對母親說:“等過些天,我陪你去魯山,看萬畝桃花,拍些藝術(shù)照?!币郧耙步o母親拍過照,但太隨意,這回,我想專門為母親拍一組照片。
藝術(shù)這倆字顯得莊重了些,母親很是欣喜不安。為此,她提前去發(fā)廊染黑了頭發(fā),翻出我買給她的暗紅格子絨布衫,熨了又熨,像是去赴宴。
到了周末,我陪著母親坐車去山里。一到山腳下,到處都是灼灼盛開的桃花,嫣紅燦漫,美如云霞,好似置身花海。母親站到一株株花樹前,時而低頭,時而仰望,或淺笑佇立,或微閉雙眼。我舉起相機(jī)拍個不停,她笑得眼里開出花來。
我深望著母親的笑臉,心中自是歡喜,同時,又有些酸楚,母親的心,是如此容易安慰和滿足?;秀遍g,仿若時光倒流,我又看到當(dāng)年的母親。如果說母愛是一條河流,我多想時光不老,河水逆流而上,母親永遠(yuǎn)是年輕的模樣,那有多么好!
依稀的時光,恍若夢境,已是回不去了。我惟有祈望能多些時間,牽著母親的手,陪她慢慢地走。老舍說過: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在我的心靈深處,母愛的河流靜靜流淌,水面灑滿銀白的月光。有了這抹月光,我便不會陷入黑暗之淵,永遠(yuǎn)內(nèi)心明亮,平凡的日子,也因此充滿了溫暖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