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秋實
入冬后,氣溫驟降。父親又翻出那件軍綠色的棉大衣,在前胸后背貼上涂成橙黃色的錫紙。
大衣穿了很多年了,摸起來硬邦邦的、坑坑洼洼的,里面的棉花都打結了。錫紙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顏色也不勻。父親費力地套上大衣,腿上再綁幾塊厚布——用舊棉花胎做的,腳上蹬著一雙自家做的棉鞋,瘦弱的他便顯得臃腫起來。父親身邊立著一只大麻袋,鼓鼓的,襯得原本不高大的他越發(fā)矮小。
父親是一個農民工、一個冬季拾荒人。
我有些看不起他。你想想,冬天里,一個易拉罐出現(xiàn)在路邊,一個緩慢移動的身影突然敏捷起來,一個箭步沖上去,深深地彎腰撿起。幸虧他身上橙黃色的錫紙很醒目,才沒有被車撞到?!暗皖^彎腰的,沒尊嚴。”我心里一直這么評價父親的行為,覺得他太卑微。
“即使再值錢的破爛兒,我也不撿。人,就要挺直自己的腰板兒!”我經常這么對自己說。每說一次,我就越發(fā)輕視父親。
幾天前,學校要求我們交游學的費用,數(shù)目不小。回家后我跟父親說了,他搓搓手,解開大衣,從大衣內兜里摸出一把錢,零零散散的,他吐了口唾沫數(shù)了一遍,不夠。再數(shù)一遍,還不夠。手再伸進大衣,左掏右掏,沒有了。
父親四下看看,沉默了一會兒,雙手一拍:“走,去賣破爛兒。”
那天的風冷颼颼的,仿佛一把刀子,要把行人的皮膚劃破。三輪車上放著幾只重重的麻袋,父親在前面蹬,我在后面推。頂著大風前行,不一會兒我的后背就出汗了,冷風一吹,直打寒戰(zhàn)。
到了回收站,一個男子懶洋洋地稱了稱?!叭龎K八一斤?!蹦凶油驴跓熑翰荒蜔┑卣f?!鞍。孔蛱觳皇沁€四塊一嗎?”父親不服?!白蛱焓亲蛱?,今天是今天,今天就三塊八?!蹦凶訚M不在乎,又吐出一口煙,從口袋里掏出錢,數(shù)了數(shù),拍給父親,“要賣就賣,不賣拖走!”說完把煙頭狠狠地扔在地上。
父親拿著錢,賠著笑:“您看天這么冷,這東西我給您碼得這么齊整,錢也是給我兒子急用,您就按四塊算吧。”說到最后,父親的腰快彎成直角了,近似乞求。我別過臉去,只覺臉上火辣辣的。
“哼,拿去!”男子瞥了我一眼,又抽出幾張鈔票,扔在地上。
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散亂地躺在地上,刺眼、虐心。父親費力地緩緩彎下腰,頭幾乎垂到地上,雙手伸出……
他沒有拾起鈔票,而是緊了緊褲腿,迅速站直身子,掏出男子剛給的錢,扔在地上:“不賣了,娃子,咱走!”父親轉身去拉車,我和男子都愣住了……
出了回收站的門,父親頭也不回地說:“娃子,這錢,你爹接不了。你爹平時彎腰撿破爛兒,那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但今天這要彎了腰,就是作踐自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還看得起咱?娃子,爹沒讀過書,但爹知道,彎腰沒事,但不能彎了咱的骨氣。人只有彎得下、直得起,別人才看得起你!”
寒風呼嘯,父親的話鉆進我耳中。我猛然醒悟:是呀,何必糾結于身體上的直立?只有在精神上站起來,自尊自愛,才能讓別人看得起。
我彎下腰,撿起掉落的破爛兒。
佳作點評
這是一篇飽含深情之作,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抒發(fā)這份深情時沒有一瀉千里,而是不疾不徐,將之融入對父親的外貌、行動、語言的細膩刻畫中,用一個個細節(jié)描寫舒緩又強勁地叩擊著讀者的心扉。
文章先抑后揚。隨著情節(jié)向高潮推進,作者的感情基調也由“抑”向“揚”翻轉,父親物質上的卑微反襯出他精神上的偉岸——再卑微,也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再卑微,也要自尊自愛,不容許別人踐踏他的尊嚴。父親身材雖瘦小,但精神很高大,骨子里具有“所有困難都自己扛”的堅毅品質,這股陽剛之氣讓人肅然起敬。
而文末“我”彎腰撿破爛兒一筆,既照應了上文的“即使再值錢的破爛兒,我也不(彎腰去)撿”,又將主旨升華至精神層面,堪稱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