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就像谷米和井水喂養(yǎng)了我的身體,家鄉(xiāng)戲喂養(yǎng)了我的靈魂。
童年在貧瘠的鄉(xiāng)村生活,耳邊的風(fēng)傳送的是雞啼狗犬、鳥鳴蛙鼓與蟲唱蟬吟。這些天籟日久單調(diào),渴求的耳朵總是在捕捉一絲陌生的悠揚。偶爾的,不知道從哪個村莊的廣播喇叭里傳來委婉的茂腔,婉轉(zhuǎn)的唱腔飄曳在風(fēng)里,隱隱約約,如仙樂一般。一幫剜菜、割草、放牛的孩子坐在田埂上,似懂非懂地聆聽著。
我的家鄉(xiāng)在膠東半島,膠州的肥沃土地上茂腔戲是土生土長的花,老百姓叫它肘鼓子戲。早期的藝人曾經(jīng)肘上綁鼓,亦唱亦敲而得名。聽肘鼓子戲是最受老百姓歡迎的娛樂形式。
我母親是個戲迷,但是只能聽,不能唱,這是姥爺給她立下的規(guī)矩。如果算起輩分,我姥爺大約是肘鼓子戲的最早傳人之一。他最早唱小生,因扮相俊美,惹得粉絲眾多,尤其是一些大戶人家的姑娘媳婦迷上,這很糟糕,姥爺只好改唱丑角老旦等。有一次,他演的《鑰匙記》里的后娘太兇狠了,致使管飯那家的主人跟他翻臉,不讓他進門吃飯。姥爺退到樂隊里,拉胡琴,掌鼓板,在戲班里過著農(nóng)閑的時光,追逐著他的文藝情懷。那是舊社會,藝人身份低賤,常常遭受凌辱,他跟戲班唱戲也就是混口飯吃,家人得不到接濟。于是作為藝人的姥爺給自己的子女立下家規(guī):只能聽,不能唱!
不識字的母親肯定是有藝術(shù)天分的,她能背下一篇篇戲文,卻不會唱,自小的禁忌使她喪失了對唱腔的語言功能。母親是個鐵桿戲迷,聽到廣播喇叭里播放茂腔戲就如丟了魂一般,放下手里的一切活,站著聽到戲終了還意猶未盡,粥干了、菜糊了的事都有過。
冬夜漫長,她常常講戲班子里的故事。她說,舊時候戲班里的孩子可苦了,每天練功,練不好就挨老板的打,還常常餓肚子。老板娘為了叫他們背戲詞,在他們睡覺的草鋪底下潑上水,孩子們因潮濕長疥瘡,疥瘡癢得他們夜里睡不好,一邊撓癢癢,一邊背戲詞。這樣的故事聽得我淚眼婆娑,我常常覺得那可憐的孩子就是我的姥爺。母親最后說,現(xiàn)在當然好了,學(xué)戲是好營生。她說,咱們里岔河北村就出了一個大名人叫曾金鳳,現(xiàn)在是金光劇團的臺柱子,演什么是什么,唱得那叫好。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距離我們村八里路的小村子,也能出這么厲害的人物。
小村偏僻,我對茂腔戲的印象多來自廣播喇叭的播放和母親對一些劇情的講解。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茂腔戲大約是1983年的冬天。我們村請了一臺大戲,正月里一氣唱了五六天。村里老早在學(xué)校前面的操場上搭了大大的土臺子,青年們到林子里伐來高大的樹,栽在戲臺角上,還在上面特意插上鮮綠的松柏枝子。第一場戲是戲班進村的當天晚上唱的,汽燈懸掛在高高的樹樁間的橫梁上,幕布一層綠的,一層粉紅的,一層雪白的。鑼鼓點點,胡琴聲聲,花枝招展的婦人、小姐和出出進進的丫環(huán),走起臺步如仙子駕云一般。她們衣著鮮亮,花團錦簇。她們頭上的飾品珠光寶氣,在燈火的映照下閃爍跳躍。尤其是那些唱段,如泣如訴,行云流水,一唱三嘆,聽得人們唏噓不已。
那幾場正月的戲是整個村莊的狂歡。周圍村莊的老百姓都來聽戲,此間少不了親朋好友,于是家家從戲臺下往家認客。到家里喝盅酒,吃個熱饃饃。戲黏合了親戚間的情感。很多老人不愿意動地方,他們老早趕來,在老洋里(戲臺下的中央位置)一坐就是一天,中午從大襟棉衣里拿出塊干糧,就著一小瓶水,把干糧掰碎,一點點吃下去。村里的親戚不忍,左一遍右一遍地叫,老人就是不舍得離開地方,怕一走下午就尋不到這么合適的地方聽戲了。吃飯是小事,耽誤了聽戲可是大事。叫不去老人,本村的親戚不過意,就做了飯,派孩子送到戲臺下。
那次村里演的戲有《雙玉蟬》《風(fēng)雪配》《墻頭記》《王定寶借當》《羅衫記》等,一口氣唱了好幾天。戲班走了,村里卻更熱鬧了。一開學(xué),大家都在交流自己會唱些啥戲。我們小孩子才發(fā)現(xiàn),平日悶聲不語的爹娘,多少會唱些戲,于是學(xué)校里就開起了戲曲大聯(lián)唱。蓮花的娘教了她唱“俺家有件傳家寶”,這是《羅衫記》中鄭月素的悲情唱段。平時說話結(jié)巴的東初竟然學(xué)會唱“日落西山天黃昏,虎奔深山鳥歸林”。后來課堂上只要東初回答問題不利索,我們就慫恿他唱,讓他唱著回答問題。
家鄉(xiāng)戲在我們小孩子心里埋下了種子,放學(xué)之后我們常常到同學(xué)家里寫作業(yè),這時候大人不在家,我們就在炕上唱戲,把毛巾、圍巾綁在兩只胳膊上當水袖,把被單披在身上當戲衣,唱得很熱鬧,有時候唱到大人們下工回來,我們才倉皇卸妝。為了唱戲,我們還制作了一些頭飾,偷一些家里的碎花布做頭花,用鐵絲穿上麥粒子當釵環(huán),還有個專門記戲詞的小本子。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也把我送進戲班就好了。
想唱戲的夢想一直不曾泯滅,但窮居僻野,與劇團的距離不是可以丈量的遙遠,這個夢依舊只是夢而已。時光一閃,我這夢就到了中年。我還在好友間說,總有一天,我要上臺唱一次戲。朋友說,現(xiàn)在學(xué),晚了點吧。其實,我為這個夢已經(jīng)準備了許多年。
機緣巧合,我最終還是從事了與藝術(shù)相關(guān)的職業(yè),雖不是唱念做打地登臺,但畢竟站在臺上唱歌賞曲,算是沒有辜負自己的文藝情懷。
在追夢的路上,唱戲仍然是不可舍棄的一部分,聽戲依舊是我的最愛,每次聽到哪里有唱戲的,總是想方設(shè)法去聽,甚至追著戲班子下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戲臺對我仍舊有那么深的吸引力,只是像我這樣喜歡戲的人越來越老齡化,戲臺下往往都是些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那些民間戲班的演員也是老年婦女居多,戲的排場也越來越簡單,幕布不拉,布景簡單,如今之戲,比之當年,缺了許多意味。
生旦凈丑,鑼鼓笙簫,看過了旖旎的各地戲曲,也膜拜過京劇大師的表演,但對家鄉(xiāng)戲的情懷無可替代。
我對茂腔戲的音韻情感是根植在血液中的,所以我每次聽戲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四大京”承載的是往日時光,“八大記”標記的是紅塵紛紜,那些經(jīng)典的唱腔和新時代的情節(jié),一次次打動我、感染我。
我之所以流淚,是聲腔的獨特婉轉(zhuǎn),是劇情的跌宕波瀾,是演員的真情表演,更是我無法釋懷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