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我們大院的大門很敞亮,左右各有一個抱鼓石門墩,下有幾級高臺階。高臺階上有一個平臺,由于平常大門不開,平臺顯得寬敞。王大爺?shù)男們海蛿[在那里,很是顯眼,街上走動的人們,一眼就能夠望見他的小攤兒。
王大爺?shù)男們?,賣些糖塊、酸棗面、洋畫片、彈球、風(fēng)車、泥玩具之類的東西。特別是泥玩具,大多是一些小貓小狗小羊小老虎之類的小動物,都是王大爺自己捏出來的,然后再在上面涂上不同的顏色,非常好看,活靈活現(xiàn),賣得不貴,所以,很受我們小孩子歡迎。有時候,放學(xué)后,走到大院門口,我常是先不回家,站在王大爺?shù)男們呵埃匆粫?,玩一會兒。如果趕上王大爺正在捏他的小泥玩具,我更會站在那里看不夠似的看,忘記了時間,回家晚了,挨家里一頓罵。
王大爺,那時候五十歲出頭,住在我家大院的東廂房里。他人很隨和,逢人就笑,那時候,別看王大爺小攤兒上的東西很便宜,但小街上人們生活不富裕,王大爺賺的錢自然就不多,只能勉強生活。
王大爺老兩口只有一個兒子,但是,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兒子是抱來的。那時,兒子將近三十,還沒有結(jié)婚,跟我們大院的大楊一樣,在鐵路上當(dāng)司機開火車。王大爺?shù)募抑灰婚g東廂房,兒子小的時候,還沒覺得什么,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一晃長到快三十了,還和王大爺兩口子擠在一起,兒子不說什么,卻成了王大爺兩口子的一塊心病。小攤兒掙錢多少,王大爺?shù)共辉谝猓屗^疼的就是房子,這住得實在是太擠,兒子以后再找個媳婦,可怎么住呀?一提起這事,王大爺就嘬牙花子。
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因為是大躍進那一年,全院的人家都不再在自家開伙,而是到大院對面泰豐糧棧改成的街道大食堂吃飯。那年春節(jié)前,放寒假,沒有什么事情,我常到王大爺小攤兒前玩。那一天,我看他正在做玩具。他看見我走過來,抬起頭問我:你說做一個什么好?我隨口說了句:做一只小馬吧!他點點頭說好。沒一會兒的工夫,泥巴在他的大手里,左捏一下,右捏一下,就捏成了一只小馬的樣子。然后,他抬起頭又問我:你說上什么顏色好?我隨口又說了句:“黑的!”“黑的?”王大爺反問我一句,然后說,“一色兒的黑,不好看,咱們來個黑白相間的吧,好不好?”那時候,我的腦子轉(zhuǎn)彎兒不靈,沒有細想,這個黑白相間的小馬會是什么樣子。等王大爺把顏色涂了一半,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小斑馬。黑白相間的彎彎條紋,就像真的能動換,讓這只小斑馬格外活潑漂亮。王大爺,您的手藝真棒!我情不自禁地贊揚著。
第二天,我在王大爺?shù)男們荷?,看見這只小斑馬的漆干了,脖子上系一條紅綢子,綢子上掛著個小銅鈴鐺,風(fēng)一吹,鈴鐺不住地響,小斑馬就像活了一樣。
我太喜歡那只小斑馬了。每次路過小攤兒都會忍不住站住腳,反復(fù)地看,好像它也在看我。那一陣子,我滿腦子都是這只小斑馬,只可惜沒有錢買。
春節(jié)一天天近了,小斑馬雖然暫時還站在王大爺?shù)男們荷?,但不知哪一天就會被哪個幸運的孩子買走。一想起這事,我心里就很難過,百爪撓心一樣難受。在這樣的心理下,我干了一件蠢事。
那一天,天快黑了,我趁著天暗,伸手一把就把小斑馬偷走了。
這件事很快被我爸發(fā)現(xiàn)了。他一臉陰云,命令我把小斑馬給王大爺送回去。跟在爸爸的后面,我很怕,頭都不敢抬起來。走進王大爺?shù)哪情g狹窄的東屋,王大爺愛憐地看著我,堅持要把小斑馬送給我。爸爸堅決不答應(yīng),說這樣會慣壞了孩子。最后,王大爺只好收回小斑馬,還囑咐爸爸:千萬別打孩子,過年打孩子,孩子一年都會不高興的!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剛到的時候,王大爺要去甘肅。那一年,為了疏散北京人口,也為了支援三線建設(shè),為了大躍進,政府動員人們?nèi)ジ拭C。王大爺報了名,很快就被批準了。大院所有的街坊都清楚,王大爺這么做,是為了給兒子騰房子。
王大爺最后一天收攤兒的時候,我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他看看我,什么話也沒說,收攤兒回家了。那一天,小街上顯得冷冷清清的。
第二天,王大爺走時,我沒能看到他。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看到桌上那只脖子上掛著銅鈴鐺的小斑馬,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五十多年過去了,王大爺?shù)膬鹤?,今年已?jīng)快八十了,他在王大爺留給他的那間東廂房里結(jié)的婚,生的孩子??墒?,王大爺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次。難道他不想他的兒子,不想他的孫子嗎?
五十多年來,我去過甘肅多次,走過甘肅的好多地方,每一次去,都會想起王大爺,當(dāng)然,也會想起那只泥斑馬。
(摘自《我們的老院》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