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小姐

王薇

“尊敬的各位旅客，我們抱歉地通知您，由于航空管制，您乘坐的EY867次航班暫時不能起飛……”飛機上騷動起來，有人解開安全帶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電話的聲音此起彼伏，各地口音混雜，像菜市場。

飛機囿于北京時間23：30的夜色。細感受起來，有如藏身鯨魚腹中潛伏于深海，她鼻尖貼在舷窗上想。窗外是遼闊的停機坪，跑道兩側(cè)的助航燈綿延數(shù)里，豈是她目光所能及？若飛機正常起飛，此刻在洋浦廣場，必定聽得見這架飛機駛過頭頂?shù)霓Z鳴聲。

洋浦廣場是她的生活圈，圈盡了她對生活的全部需求。剛搬到這里時，她如此迷戀健康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作息被手腕上的指針驅(qū)使，跟著拍子走，打破任何規(guī)律都令她手忙腳亂。早晨六點，她準(zhǔn)時起床，做好早餐，丈夫吃完上班，兒子吃完由她送到學(xué)校。送完孩子逛附近的菜場超市，采購生活用品。回到家里收拾早餐殘局。中午到洋浦廣場的餐館獨自吃飯，而后到公園散步一小時，再回到洋浦廣場，隨便去哪家咖啡館來一杯美式，將隨身攜帶的書讀到下午三點半，到學(xué)校接兒子。接下來的時段屬于家庭，兒子在小區(qū)里和同伴玩耍，她回家煮晚飯。丈夫下班回來，一家人共進晚餐。餐后丈夫輔導(dǎo)兒子寫作業(yè)，她將廚房打理得光潔閃亮……

生活仿佛永遠不會出現(xiàn)異常，日子就這樣一口氣過去七年。她七年沒有離開洋浦廣場，兒子讀完學(xué)區(qū)小學(xué)，升入學(xué)區(qū)中學(xué)。每個周末，丈夫帶兒子去圖書館，或者看展覽、看電影，那是兩個男人的專屬時光。畢竟除此之外的全部時間，都是由她掌管著兒子的生活。她會利用周末跟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聚在一塊兒，仍然是在洋浦廣場，餐館、咖啡館、居酒屋，生意勻速持續(xù)至今，沒有哪家倒閉易主，許是有太多的主婦寄望來此扎堆兒消磨——她們的共同話題多半是孩子，她們的孩子是同學(xué)，她們多半是全職主婦。聊夠了孩子便分享近期的購物記錄。

就是這樣。

她從超市出來時，守著滿載物品的推車，按面額大小一張一張地朝錢包里碼錢；她站在29樓家里的陽臺上給綠植澆水，灰蒙蒙的上空有飛機掠過；夜里醒來無比清楚地聽到樓上叫罵摔打的聲響，丈夫鼾聲如雷……在一些不易覺察的平緩生活的罅隙里，她被不安全感攪得心煩意亂。她不敢深究這心煩意亂的根源。

她以為，只要每天按時出門，按時回家，照顧好兒子，打理好家事，就跟外出工作一樣，內(nèi)心無比踏實。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安定而庸常，外人看來是平淡的幸福，身在其中食之無味?？倸w要等到孩子高考之后才有再一次新生的機會吧，此前，只期許丈夫不會出軌，孩子沒什么意外。話又說回來，她不是沒想過，像她這樣掌管家庭財政大權(quán)的女人，即便離婚，也會得到房子和孩子，生活仍會像指針一樣走下去。除了賺錢維系家庭開支的運轉(zhuǎn)，丈夫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這些年，她獨自完成了家里的裝修，包攬了孩子的一切——學(xué)習(xí)、考試、比賽、國際交換，連同創(chuàng)造并不親密的父子倆的獨處時光。假如她愿意的話，原來工作過的兩家外企都曾向她發(fā)出過邀請。她沒有回去，她不敢回去，她怕一旦重返職場，將自己從全職主婦的角色中打撈上岸，會發(fā)現(xiàn)丈夫連賺錢的功能都多余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機艙里悶熱，乘客們實在耐不住寂寞，坐在她旁邊的年輕男子睡醒了，看了一眼手表，順勢盯著她的無名指看了一會兒，那有一道淺淺的環(huán)狀白印。男子從襯衫的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放到自己嘴里一條，碰了碰她的胳膊。她回過頭，他正歪著頭，將口香糖遞到她面前，其中一條長出一截。

她抽出那一條，說了謝謝，剝開來卷入嘴里，隱約聞到了候機這一小時口腔發(fā)酵的味道。“你去肯尼亞……是出差？”他問。她搖搖頭，將口香糖的外衣揉成球，滾動于股掌間：“不，我到肯尼亞轉(zhuǎn)機，然后去馬賽馬拉?！?/p>

“援建嗎？”他更加好奇。

“不是，是去看非洲動物遷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