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作家、媒體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市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供職于《文學(xué)報》。以寫作青少年文學(xué)和散文為主。著有《像蝴蝶一樣自由》 《天堂來信》《一個人的童年》《夢想家老圣恩》《你好,童年》《沿途》《時間紛至沓來》等。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長篇小說《格子的時光書》榮膺2014德國“白烏鴉獎”。長篇小說《當(dāng)著落葉紛飛》被改編為同名電影。
起意,寫在前面
起意是因為爺爺。那天凌晨,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突然感覺我的床前站了一個人,明明含著笑,還是嚇了我一跳。他似乎有話說,卻被我的蒙頭一驚攪了氣氛。這個人,個子不高,穿對襟靛藍粗布衣,束一襲大腰布襕,長及腳背的寬大布襕,裝得下一個小人兒。
——他是我爺爺嗎?把自己整飭得干凈、古風(fēng)。不論勞作還是去小鎮(zhèn)街上喝早茶,都這樣一副裝扮,那是刻在我腦海里的經(jīng)典印象。果真是他,那么他想要跟我說什么?是來告別嗎?還是因為家鄉(xiāng)容不得他的安寧想來托夢于我,要我記得那些將要和已逝的人們,那些消失了的時間和命運?
這一天——2015年3月31日,姐姐在微信里發(fā)圖,說爺爺?shù)哪惯@日遷葬。驚異般的,我在微信里翻出這個日子,打算著手寫這本小書,并敲下開頭幾行字,眼睛掃了一下臺歷:2018年3月31日——竟是這么巧,三年后的同一天!我坐在電腦前,想著寫一寫爺爺和我童年的故鄉(xiāng)。冥冥中的巧合嗎?噢,我更愿意看作是我的命運!這個日子,恰也是清明前的日子,萬物皆潔齊而清明。
時間推回到三年前的3月31日。照片里,小狗妞妞在田間小路上做最后守望,野芒草在長長的田埂路上鋪排瘋長。清和明麗的陽光打在妞妞金閃閃的脊背上,晃得我眼睛生疼!家鄉(xiāng)很快要被夷為平地,新一輪的舊城改造已全面啟動——我在前一日(2015年3月30日)的報紙上找到了佐證:“松江區(qū)舊改加速:讓百姓早日解困,讓老城煥發(fā)活力”——這個老城就是我小學(xué)、初中念書受教的華陽古鎮(zhèn)。三年后的今天,它已然成為上海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中國特色小鎮(zhèn)”(上海有九個國家級特色小鎮(zhèn),華陽和車墩兩鎮(zhèn)合二為一后成為松江區(qū)唯一入選的特色小鎮(zhèn)),由這小鎮(zhèn)輻射開去,這里將新建一個郊野生態(tài)園。小鎮(zhèn)的歷史可上溯至三國時期的東吳。且說報紙上跨版標(biāo)題粗大的黑體字宣告了一個鐵的事實:父親母親和村子里住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親都得遷往別處去居住。家里至親的墓地也不得不遷出。古話說:“窮不改門,富不遷墳。”萬般空茫愁緒無語凝噎!
從此后,我再也不能早春時節(jié)念念著老家門前那棵紫玉蘭,相逢一場“紛紛開且落”的辛夷花事;再也不能坐在庭院天傘般華蓋的老桂樹下,和家人一起說話喝茶、癡生夢也是香的歡喜了!從此后,“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魯迅語)。心念一閃,想到這日凌晨的夢,悚然一驚。
晚間吃飯,我將這事說與家人聽。小女哀憐地問:“媽媽,為什么外公外婆的家要拆呢?能不能不拆?或者是拆了還可以在原地再造……”
這年小女十歲,我最初起意想寫一寫我和爺爺?shù)墓适拢€只六歲,這個存于腦海間的小說終究被我一宕再宕,如今小說未成,家卻已是瓦礫一片!
吃完飯,我凈了手,悉心擦拭友人從金閣寺請回的香爐,一個海青色陶釉小沙彌。我給爺爺點了一炷香。我在心里對爺爺說:“倘若真有天人感應(yīng),請爺爺放心,雖然你的住地不得不遷移,但是我們都會來看你。我知道,你念念難舍你的菜園子,你的竹林、山岡和家園,我在你面前許個愿,我要盡我所能,留住你深愛的故鄉(xiāng)!”
愿是許了,心中的結(jié)還在。倘若沒有家鄉(xiāng)的拆遷,沒有因為拆遷而不得不遷墳驚動了爺爺,是否,我早把故鄉(xiāng)和爺爺給忘了?偏偏爺爺早不來晚不來,就在遷他墳的當(dāng)日進入了我的夢境,而事先我對此一無所知,父親顧念我的忙碌不曾告知……
爺爺,是否連你也不滿意我的一宕再宕,實在等不及,親自跑來給我神啟?
早在我完成長篇小說《格子的時光書》后,曾起意寫一寫爺爺——“一個人和他命運的友情”,余華對《活著》的評價令我心有所動,我也想寫下一個故事,時間的故事——多大的主題也莫過于時間的主題,一切悲愴的故事莫不是時間的故事,所有浩大的成本莫過于時間的成本。書名我都想好了:《再見,婆婆納》——還是以漫生野長的鄉(xiāng)間草木為引子——《格子的時光書》里是鴨跖草,這本爺爺?shù)墓适吕锸前⒗牌偶{,它們都開藍瑩瑩的小花,都是女孩格子熟稔并喜歡的。鴨跖草花頂著晨露而開,只開一上午,太陽一出就凋零了。而阿拉伯婆婆納卻有著強勁的生命力,田間、坡地、山岡、墳頭,到處是云母般閃著藍光的小碎花。它們就像爺爺?shù)纳?/p>
可是這個念頭在我陸陸續(xù)續(xù)讀到一些作家的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追憶故鄉(xiāng)的文字后,又有些遲疑了。如果超越不了前一本《格子的時光書》,那么我的這本《再見,婆婆納》寫的動力就不夠;如果僅僅只是為鄉(xiāng)村的“失去”唱一曲挽歌,那么再怎樣試圖回望童年和故鄉(xiāng),都不足以揭示和呈現(xiàn)童年最獨特的生命精神。我在停滯中困惑著,思考著。這個小說終究擱置下來。此后,我寫了一個以二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像蝴蝶一樣自由》。
然而我的腦海里仍蔥蘢著阿拉伯婆婆納的影子,它們漫生野長在早春的鄉(xiāng)間,那一地綠茸草葉間的藍色小碎花就像是星星的眼睛,牽動著我的心靈。
如果植物也說話,那么阿拉伯婆婆納是否會抱怨:“我是我,爺爺是爺爺,你盡可以把我看成是獨立的生命……”這個聲音一起,我差不多該繳械投降——時不時,我的腦海里常會浮現(xiàn)更多故鄉(xiāng)的野草花:紫云英、野老鸛草、繁縷、卷耳、蒲公英、車前草、彼岸花、木槿、飛蓬、看麥娘,當(dāng)然還有鴨跖草,它們就跟阿拉伯婆婆納一起,住進了我的心里。
“每個事物都有自身的生和死,有歷史和命名?!蔽业亩喜▌又@樣一聲呼告。好吧,如果這也是爺爺給我的神啟,那么我愿意換一種方式走進故鄉(xiāng),不是追憶,不是懷舊,不是為失去唱一曲挽歌,而僅僅只是以最樸素的誠意再走一遍故鄉(xiāng),以一顆赤子般的初心記取故鄉(xiāng)的一株草、一朵花、一粒塵,乃至水杉樹上掉下的一滴夜露。它們都是有生命的,有自身的生和死。
“鄉(xiāng)村是一道道通往天空的山坡。沒有那些雜草叢生的山坡,我不僅難以偎依地球,而且真的無法抵達天空了?!毙芘嘣七@句追尋故鄉(xiāng)的話深得我心。他打通了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沒錯,故鄉(xiāng)是地理的,也是精神的;是身體的,也是心靈的。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故鄉(xiāng),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并不直接等同心靈里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既是你小時候生活過的那片土地,是你開始和出發(fā)的地方,故鄉(xiāng)同樣也是時間和命運,是你走過的道路?;蛘邠Q個說法: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是家鄉(xiāng),當(dāng)你把家鄉(xiāng)上升為身體心靈里的故鄉(xiāng),也許,這樣的故鄉(xiāng)才是“一道道通往天空的山坡”。
我嘗試著放下虛構(gòu),老老實實從自己的家鄉(xiāng)出發(fā),懷揣一個心靈的故鄉(xiāng),以散文的心情追一追故鄉(xiāng)。如此,方可了卻我那糾結(jié)于心的不安。
從爺爺?shù)拇驳紫麻_始
從哪里開始呢?對,就從爺爺?shù)拇驳紫隆?/p>
——很多童年故事都發(fā)生在床底下。對一個年齡屈指可數(shù)的小孩兒來說,床底下是他們的理想迷宮,充滿了探險興致。多年后,我在很多書里看到床底下的童年故事,冒險、刺激,卻又是安全無虞的。
和很多小孩子一樣,我對爺爺?shù)拇驳紫聺M懷迷戀。爺爺?shù)拇蟠埠喼本褪且凰掖蟠?,支著蚊帳的四個床架子就是桅桿和帆,床底下當(dāng)然就是船艙,和神秘的海底世界息息相通。我總是躲在爺爺?shù)拇驳紫?。爺爺?shù)姆块T一打開,門虛掩著,他進去取放東西,一個轉(zhuǎn)身,我就嗖地溜進屋,眨眼間就鉆到了床底下。
大表哥有一回說,地球是圓的,美國就在我們的腳下。“腳下?——你是說地底下?”我踩踩地面,瞪大眼充滿了迷惑?!皩Π?!離地幾萬尺?!贝蟊砀缧判臐M滿,我真就信了。我想不明白那個美國在離地幾萬尺的地底下不是暗無天日漆黑一片?這個念頭太強烈了,有一回在夢中,我從爺爺?shù)拇驳紫抡业搅送ㄍ懊绹钡耐ǖ?,那個美國竟然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圍著……
其實我是想說說我和爺爺?shù)膽?zhàn)爭。爺爺?shù)拇驳紫轮徊贿^是戰(zhàn)爭的源頭。
爺爺總穿一身對襟深藍布衣,下面再束一襲大腰布襕。小時候我看他這種古怪裝扮總?cè)滩蛔⌒Γ爸挥信瞬糯┤棺?!”我把大腰布襕看作是女人的裙子,在我短淺的見識里,不理解這是漸已消失的江南古風(fēng),爺爺難得還保留著。村子里和他差不多年紀(jì)的老頭兒,沒幾個像他那樣穿。我的家鄉(xiāng)靠近浙江嘉興,嘉興一帶東臨大海,西北緊接太湖,冬天風(fēng)大,布襕擋風(fēng)御寒,像一件袍子一樣直罩到腳面,前面中間部分有開衩和暗褡口袋,既保暖透氣,勞作或蹲下時又都方便,這個布襕可以從深秋直穿到初夏。
爺爺手里拎一個細(xì)竹籃,每天一清早去小鎮(zhèn)街上喝早茶,有時也會聽一回說書,回來籃子里多了兩根油條、一副大餅,或是一紙包炸好的臭豆腐、油煎帶魚、粢飯糕、海棠糕,紅紙包著的雪白云片糕……上帝保佑,聞到這么香的吃食,我總是斯文掃地,拼命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爺爺?shù)幕@子。爺爺也會拿出大餅油條來分給我和姐姐作早點,可這樣的好事不常有。在六歲的我看來,爺爺并非慈眉善目,倒是兇悍又小氣。他有很多的“不準(zhǔn)”——不準(zhǔn)踏入他的領(lǐng)地(他住的大屋),不準(zhǔn)偷吃他的東西(偏偏他常有好東西,小街上帶回的吃食外,還有自己腌的咸蛋,藏在床底下的深黑瓦罐里),不準(zhǔn)偷摘他種的黃瓜番茄……
爺爺在屋門前辟出了一塊菜地,用竹籬笆和木槿樹圍著。這個菜園子在他起早貪黑的侍弄下,很快成了氣候,菠菜芹菜萵筍茄子刀豆青菜白菜胡蘿卜白蘿卜……長勢喜人,放眼望去一片油綠蔥蘢。他很會“疊床架屋”,搭一個人字形竹架,黃瓜番茄刀豆在架上攀藤,架下雞毛菜韭菜草頭一茬茬,竹籬笆周圍的溝畦邊又點上了蠶豆和豌豆,總之絕不浪費一絲兒空間。這么多蔬菜瓜果,爺爺一個人哪吃得完,母親有自己的自留地,也種上了各樣瓜果蔬菜,他們兩個賭氣一樣互不理睬,每日一得空就各忙自己的菜園子。母親和爺爺宿怨已久。
爺爺勞動完就搬一把竹椅子坐在屋檐下抽煙,抽很便宜的飛馬煙,那煙味兒真不敢恭維。說是休息,實則是看護他的菜園子??粗嗄勰鄣男↑S瓜一條條隱在藤葉間,尾巴上還掛著花呢,只要再經(jīng)一夜兩夜露水的滋養(yǎng),帶刺的小黃瓜就會噌噌噌長個兒,這時候爺爺就可以大清早掐下它們,和前一夜挑揀好碼在籮筐里的綠葉菜一起,挑了擔(dān)去小鎮(zhèn)早市賣。
爺爺?shù)膿?dān)子挑出去,那些早行人都要行注目禮,因為相比他們的隨意潦草,爺爺?shù)氖卟丝鸷喼毕袼囆g(shù)品,兩大筐蔬菜一圈一圈擺得整整齊齊。草頭經(jīng)壓,在最底下,接著放青菜,最上面是芹菜菠菜;還有一個籮筐放萵筍、茭白和黃瓜,有時為平衡重量也交錯著放。通常他的菜賣得最快,賣完收攏好東西喝早茶。
我總是和爺爺過不去。想盡一切辦法和他對著干。比如爺爺不許我這個不許我那個,我偏就反著來。我偷偷溜進他的領(lǐng)地,斂聲屏息躲在門背后,再伺機鉆進床底下。我偷過爺爺?shù)南跳喌?,摸索著揭開罐蓋,手伸進草灰鹽鹵,抓了兩個大鴨蛋就貓腰開溜。因為太過緊張,總留下些“草蛇灰線”……又一次,門虛掩著,我故技重演,被躲一旁的爺爺抓個正著——
爺爺審問我:“看你還敢抵賴!”我縮了身子低著頭,手抄在屁股后面,恨不能有個地洞,如果能隱形就更好了。我等著爺爺發(fā)落。等了半天爺爺?shù)拿踝舆€沒下來,一個猛醒當(dāng)即開溜。意外逃過一劫,我沒心沒肺得逞地哈哈大笑,還揚起兩個咸鴨蛋向爺爺示威。爺爺余怒未消,順手抓起墻根的一把掃帚追出來。我在前面逃,爺爺在后面追;我跑得快,聲東擊西,爺爺一身布衣袍子拖著,哪有我靈活!青天白日的,家門前演起老鷹捉小雞來。爺爺突然就不追了,我已經(jīng)爬上了一截矮墻,夸張地在上面金雞獨立。
“有本事你別回來!”爺爺丟了掃帚在場地上喘息,雙手又是叉腰又是拍胸。我樂得在外面晃蕩。這時節(jié)家里就我和爺爺兩個人,大我兩歲的姐姐到雙梅小學(xué)念書去了,爸爸媽媽一早出門都在外面干活。
我依舊和爺爺戰(zhàn)爭不斷并樂此不疲。如今回想起來,所有的導(dǎo)火索都因我而起。要到我上了高中,住讀在校,難得周末回一趟家,看到日漸老去的爺爺總坐在屋檐下打盹曬太陽,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大干得動農(nóng)活了,去菜園子施肥澆水也氣喘吁吁。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每頓飯都要吃很久,一吃就胃疼,吃快了就會被噎著。有時他干脆捧著碗坐在屋檐下吃半天。很多個周末,我見他端著碗,佝僂著背,一臉痛苦的樣子。我走過去,蹲下來輕聲問:“爺爺,還是胃痛嗎?”爺爺點點頭,說不出話。我摸摸他皺縮的布滿老年斑的手,看他不言語,也就站起身,繼續(xù)回屋題海戰(zhàn)。我的腦袋里塞滿了這門那門的功課,再也裝不下其他。我把爺爺?shù)牟⊥磼佋谀X后,不止?fàn)敔?,根本我就把家里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后,我只知道自己的功課,不管不顧地走在自己的世界里,遠遠把故鄉(xiāng)拋在一邊。
爺爺是胃病去世的。爺爺走的那一刻,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剛從醫(yī)院回來。我的扁桃體又發(fā)炎了,晚上折騰了一夜,到天亮醒來已腫大化膿,連咽口水也極度困難,爸爸一早帶我去縣醫(yī)院看病。等看完病,自行車踩回村子的機耕路上,遠遠地,我聽到了呼啦啦的哭聲,還沒愣過神,爸爸一下踩了剎車,人從車座上跳下,因為力度太大,我差點也從后座跌落。爸爸說:“你爺爺走了!”
要怎樣形容我和爺爺?shù)母星槟??如今他已成一個符號,似乎一說起爺爺,我的所有的童年記憶就回來了!時間真是一劑療傷的好藥。好比催眠大師,被導(dǎo)入一種暗示后的想象。我自是無法接受這樣一種想象,可我又很難保證我寫下的真就是我以為的,我對爺爺了解太少,我和他不曾有過親密無間的交流。我們之間,總是不合的時候多。當(dāng)然這種種的“不合”皆因我而起。
這會兒,我又去惹爺爺了。我趁爺爺不注意,冷不丁上去摸一把他的光頭。爺爺總是把頭剃得溜光,頂著一頭青皮。爺爺罵我:“個小兔崽子,不作興的?。 睜敔敽苊孕?,認(rèn)為女孩子家是不能摸老人的頭的?!懊藭??”有一次我氣呼呼問?!安患?!”爺爺怒道?!昂撸裁床患?,真是迷信!”我發(fā)狠地去趕一只不識相的雞仔,爺爺端著一碗糠皮拌碎菜葉正喂雞,那都是他養(yǎng)的雞,才長出絨毛上翅硬的羽毛來,可真難看!“好啊,反了天了!還不去割豬草,看你媽回來不打你!”爺爺恨恨地撒下菜葉朝我吼道。
我去后院屋角取了鐮刀和籃子出門。這是我的每日功課。村子里,就我和兩三個男孩女孩還不到上學(xué)年齡,那時候也沒幼兒園可上,村子就是我們的幼兒園。我背著空竹籃整天在雜木林和山岡上游蕩。
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常跟我母親吵架,有兩回還差點把我推向鬼門關(guān)。那時候父親在大隊部上班,母親在一家鄉(xiāng)辦工廠三班倒,每天忙碌奔波,母親就把我和姐姐托付給爺爺。為一些瑣事,母親和爺爺總生氣,誰也說服不了誰,父親也奈何不了。城門失火,這就殃及了我這條池魚——有一天,我失蹤了!
父親和母親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我還太小,根本不會說話。父親急了,一腳踹開爺爺?shù)拈T。爺爺把我藏在他被窩里,生怕我睡醒了哭鬧翻身,愣是把我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要不是父親及時進來撩開被窩,恐怕我就長睡不醒了。
還有一回,我已經(jīng)會走路,是個大冬天,爺爺肯定在忙他的菜園子,我一個人出來溜達,走走停停到了村口的小河邊。這條河?xùn)|西向貫穿整座村子,我們家在最東邊。潮漲時分,河流湍急,才會走路的我竟跌進了河里!這件事,我也一概沒印象,我是怎么剛巧被村里的人看到,及時下河撈起拍醒,這都是后來聽母親說的?!岸际悄銧敔敍]看牢你,我和你爸都在上班,他倒好,丟下你不管,你差點沒命!”母親因此和爺爺結(jié)了仇,總不能很好地相處。
山岡“守墓人”
爺爺一個人住一間大屋,也就是客堂間,客堂間方正敞闊,兩扇黑漆木門開在正西邊,一南一北兩側(cè)靠東各開了一道小門。南側(cè)的小門接我們家廚房,北端通大姑媽家的小門不知啥時候被堵上了。爺爺跟我們合用一個廚房,他燒他自己的飯,開他一個人的伙。
我從沒見過奶奶。奶奶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是餓死的。爺爺說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吃的,奶奶為養(yǎng)大幾個孩子忍饑挨餓,自己腳腫得一按一個坑,慢慢就咽了氣。我對奶奶的記憶就是墻上那張素白照片。照片一直掛在爺爺?shù)拇笪堇铮浑p空茫大眼白天黑夜地瞪著,我總不敢直視,怕和她撞見,每次溜進屋我總往爺爺?shù)拇驳紫裸@,可那雙眼睛無處不在……這么著,我竟然還有膽量頻頻造訪爺爺?shù)拇笪荩梢娫诔悦媲拔沂嵌嗝礋o畏無懼!
爺爺房間里碼著一堆木料,長長粗粗的木頭騰空靠墻擱著,足有我半人高。有時來不及躲避爺爺?shù)耐崎T而入,我會藏在木頭底下。爺爺在木料上按一塊板,就成了他置放東西的桌面。這堆木料我不知派什么用場,問爺爺,爺爺不搭腔。有一回我問姐姐,姐姐一臉篤定地說:“你不知道嗎?那是棺材板!”“啊——,怎么會?!”我跳腳后退,一臉驚怕,仿佛一個無頭鬼正沖我而來。姐姐嘻嘻笑著,那是她想要的效果。姐姐只比我大兩歲,卻像個小大人,從來不屑帶我玩,村子里的大小女孩都聽她號令,她們總聚在一處做各種女紅,聽紅燈牌石英收音機里飄出的說書和越劇,結(jié)伴去青水河游泳、去鄰村看電影,到小鎮(zhèn)上買茉莉香洗發(fā)膏……影子部落一樣秘密接頭,生怕我這條小尾巴誤了她們事。
這些木料后來去向哪里我還真不知,但是,的的確確,它們是爺爺備下打算做他死后的“睡屋”的。只是后來政策有變,人死后不再土葬改作了火葬。多年后,我在不少的書里看到,一個老人倘若有能力早早地為自己備下一口好棺材,那是這老人的福氣。小孩家頑皮躺進棺材玩也是允許的,有些地方甚至就有這樣的風(fēng)俗。這很令我吃驚。我們常常是對死亡有所忌諱,認(rèn)為“死”是不吉利的,暗沉的,更是可怖的。
——該怎樣和孩子們談生死?和還在童年秘密花園里走著的孩子談?wù)撋退?、鄉(xiāng)野中的墳?zāi)?,是否過于沉重和不合時宜?我很想知道今日孩子們的想法。不過在我的小時候,算得上是一件可怕又有趣的事情。好比說鬼故事,越怕越愛聽,越聽越怕著,可分明又很享受漆黑里蜷縮在一起聽講鬼故事時的驚怕和刺激。和魯迅同時代的作家廢名,甚至將“墳”看作是山一樣的大地的景致。他在小說《橋》以及多篇散文中寫到墳,這也是他酷愛的一個意象。
看看《橋》中的一段文字:
小林又看墳。
誰能平白的砌出這樣的花臺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裝飾。不但此也,地面沒有墳,我兒時的生活簡直要成了一大塊空白,我記得我非常喜歡上到墳頭上玩。我沒有登過幾多的高山,墳對于我確同山一樣是大地的景致。(《橋·清明》)
前面到了一個好所在,在他們?nèi)ヂ返挠遗?,草岸展開一墳地,大概是古墳一丘,芊芊綠綠,無墓碑,臨水一棵古柳……(《橋·鑰匙》)
啊呀,簡直說出了我的心聲!在我寫下和爺爺?shù)摹皯?zhàn)爭”時,腦海里翻出的正是這樣一處好景致,它甚至就是我童年的樂土!——我要說的是一片山岡。
爺爺總喜歡往山岡上跑。爺爺?shù)牟藞@子就在山岡邊上。家門前辟出的那塊菜地不算,山岡下的菜園子才是屬于他的廣闊自留地。山岡緊挨著青水河(這是我給取的名,我曾在小說《格子的時光書》里這么稱呼,倒把它真正的名字給忘了),相挨著菜園子的是一片小竹林和雜木林。雜木林里的水杉樹沖天,放眼望去直上云霄,還間雜著榆樹枸樹櫸樹合歡樹和雜草叢生的灌木。每到夏天,雜木林里蟬聲喧天,鼓聒噪得叫人頭疼。
爺爺在菜園子里一忙就大半天,有時候午飯也不回。早上出門,肩上扛著鋤頭鐮刀,手里挎著他的細(xì)竹籃,籃子里一個茶缸、一紙包油餅和他的飛馬煙,這是他的午飯和中午歇晌時的全部。爺爺鋤地累了,總對著山岡上隆起的一個個土包出神。他的眼睛投注過去,陽光太烈,他手搭涼棚,瞇起眼,鋤頭手柄支在腋下,一看就老半天。
這個佝僂著背的經(jīng)典畫面一直駐扎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在爺爺還健在的時候,爺爺病病歪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爺爺化成灰、灰也埋入泥土的時候,這么些年間,爺爺在菜地里勞作的間隙,手搭涼棚,長久注視南方山岡上連綿起伏的土堆的那一幕,總在我眼前晃。我不明白其中的含義,甚或說,我不曾領(lǐng)會它對我的暗示。我嘗試著以同樣的姿勢凝視山岡,——我看到了什么?蔥綠的草木,凸起的墳堆。還有什么?墳頭上星星點點的野草花。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它們開得絢爛奪目。這些藍色、黃色和紫色、白色的小野花是那樣蓬勃旺盛,醒目地裝點著隆起的土堆。因為有了這些鮮亮花草的點綴,這片山岡看上去不像冬天那般丑陋荒寂。那么爺爺是在看花草嗎?一遍遍地看不厭??梢膊槐M是啊,炎熱夏天和枯寂冬天,他不也照常如此表情?只能說,他是在看墳?zāi)?。他是山岡的守墓人。無數(shù)個白日,山岡上空寂無人,爺爺扛上鋤頭,到山岡上走一圈。
有一次我們在山岡上撞見。
“大熱天的,你來干什么?”爺爺放下鋤頭,劈頭就問。
“你來得,我就不可以來嗎?”我正閑極無聊,斗斗嘴也開心。姐姐和她的影子部落不知去了哪里,家里空空蕩蕩,我才不想干瞪眼呢。
“對了,你不是在鋤地嗎?”我沖爺爺問道。
“留下一塊,明天再弄?!睜敔斦f著往一個墳堆走去,我站著看他。
爺爺利索地整飭墳上的枯枝敗葉,小心繞過那些開得金燦燦的野雛菊蒲公英和藍到眼睛發(fā)亮的阿拉伯婆婆納。
我走過去問他:“這是奶奶的墳嗎?”
爺爺不作聲,只顧一個墳堆、一個墳堆地整理。
“這里面埋著什么人?怎么這么多墳頭!”我又問。
“這是亂葬崗,你以后少來!”爺爺將鋤頭一橫,坐在了鋤頭木柄上,從暗褡口袋里掏出煙火點上,慢悠悠抽起來。
我蹲坐在爺爺對面。清明已過,天暖熱起來,野蒿草散發(fā)出好聞的清香,我順手揪起一把草花,小小的婆婆納一朵一朵可真像藍精靈,我捉住它們兜在手里玩。“既然是亂葬崗,那你干嗎要給它們整理?”我悶悶地發(fā)問。
“他們吶,跟你奶奶一樣,都是餓死的……”爺爺丟下煙頭起身,再不理會我的糾纏。我跟在爺爺后面往坡下林子走去,一路走一路掐兩邊田埂路上的野草花。
“好好的,去揪它們作甚?”爺爺突然來了一句。
“又不是你種的花!”我沖爺爺?shù)暮蟊撤籽?,爺爺前傾的背更駝了,咦,他背上長眼睛了?
……
這么寫著爺爺?shù)臅r候,我竟生出疑惑:爺爺以一種什么樣的信念活著?每天揮汗如雨的生活真就是他甘心的嗎?有沒有懈怠過?或者說,他怎么看自己日復(fù)一日的生活?
某一天,在安靜的辦公室里翻書,難得不被打擾的片刻,我讀到這樣一段話:
“我記得某天自己注視著一位老農(nóng)固執(zhí)地獨自犁地。他頂著烈日苦干不輟,缺乏力量但技藝足以彌補,其熟稔出于對土地的長久熱愛。地面久經(jīng)日曬,但仍有下雨的希望,農(nóng)民們都翹首以盼。我了解這種勞作的艱辛,因此我坐在綠藤環(huán)繞的涼亭里繼續(xù)觀看,心存敬佩卻絕無嫉妒之情?!?/p>
于是就想起了爺爺。這樣一個形象和我腦海里爺爺?shù)慕?jīng)典畫面疊印重現(xiàn)。而作者諾曼·道格拉斯的這本書《老卡拉布里亞游記》初版于整整一百年前。諾曼·道格拉斯是英國徒步旅行家。卻原來,農(nóng)夫的勞作一成不變,從古至今!而我之所以對這樣一段文字心有所動,不僅僅是為呼應(yīng)對爺爺?shù)南肽?,那么還有什么?我放下書來。
誰會在意烈日下勞作的農(nóng)夫呢?很久以來,我只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遇見過他們,而對新新世界的孩子們來說更像是久遠的寓言。我們其實早就遠離了流汗和勞動的生活,五谷不分、麥韭難辨也不再是笑談,因為孩子們都不認(rèn)識。腦海里翻出凡·高,這個畫家該是婦孺皆知,可所有的榮光都不是他的,他生前幾乎沒賣出過一張畫。他一生窘困,他早期的畫里有很多農(nóng)夫在田里勞作或在暗沉室內(nèi)片刻休憩的畫作。凡·高是懂得農(nóng)夫的,他也是土地的孩子。
因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揮汗勞作的生活,我們對農(nóng)夫的想象只能通過畫家的畫作、古老的寓言等虛構(gòu)文字里產(chǎn)生。說實話,我們對他們漠不關(guān)心,有時還笑話他們愚蠢。道格拉斯在一百年前就說了:“但是種豆的農(nóng)民,那些收入取決于風(fēng)與氣候的人,只會說一切是上帝的旨意。他們包容自然的缺點就像包容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也難怪農(nóng)民們信任自然遠過于信任人。他們遭受過多年的壓迫與暴政;而陽光雨露,即使有時反復(fù)無常,也比地上的主人們更像他們的益友”(《老卡拉布里亞游記》)。一百年后,雖然農(nóng)民們所面對的問題已今非昔比,但是我相信:自然和土地仍然是他們最信賴的故友和需要呵護的孩子。
這么想來,我真覺得其實我并不懂爺爺。雖然他是我的親人,但是當(dāng)他在流汗勞作的時候,我卻躲在林子里玩樂,慢慢長大后,我又離開了鄉(xiāng)村,我離土地越來越遠——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流汗勞作生活的人,怎么懂得這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一個不接近土地和五谷的人,又如何理解這才是一種最可靠的生活?我其實沒有資格論說爺爺,他對土地的感情,他日復(fù)一日艷陽下的勞作,他對山岡的投注和守護,他小心翼翼不去踩踏那些山野花草的柔軟心,他即便是裝一籮筐蔬菜也要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的認(rèn)真勁……種種他的執(zhí)拗怪癖和我眼里的兇悍小氣乃至不可親近,卻是以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生活進行著,這就是生活本身。此刻,我寫下他,也并非要給他一個意義,而當(dāng)我寫下這一切時,我卻清晰地看到了活著的時間。
家鄉(xiāng)一道道通往天空的山坡里,肯定有一道是屬于爺爺?shù)?。因為,“世界上唯有土地與明天同在”(瑪格麗特·米切爾小說《飄》)。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