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可怕也不浪漫

曉林

孩子們通過不正當、不合理的途徑獲得的與死亡有關(guān)的知識，注定是不全面的、偏激的，甚至是畸形的。針對青少年輕視生命、曲解死亡和恐懼死亡等現(xiàn)象，死亡教育的實施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死亡教育不可少

因為奶奶去世，9歲男孩小峰變得沉默寡言、神情呆滯，但是沒有引起父母的關(guān)注，畢竟，小峰是奶奶帶大的，感情深厚，悲痛是難免的。誰也沒有想到，在奶奶的葬禮上，懷抱奶奶遺像的小峰突然精神崩潰，他死死地抱住媽媽，說看到奶奶的魂魄在他的周圍游蕩，要帶他一起走。在醫(yī)院，小峰被診斷為應(yīng)激性精神障礙，后來轉(zhuǎn)到我的心理診所接受心理治療。

程先生是小峰的爸爸。因為經(jīng)常陪同兒子來治療，我們成了朋友。這天，小峰由助理陪同進行戶外運動治療，程先生閑著沒事，便與我攀談起來。從小峰的病情到治療效果，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死亡教育。

程先生說：“別人都說小峰是被奶奶的去世給嚇壞的，迷信的人說這是奶奶陰魂附體，精神科的醫(yī)生則說是小峰心理脆弱，您怎么看？”

我說：“我認為小峰少上了一門課?！?/p>

程先生睜大了眼睛，問：“什么課？”

我說：“死亡課。”

程先生笑了，說：“哪有這樣的課！死亡，多不吉利的字眼，人們避之唯恐不及，恐怕只有在罵人的時候才用到?！?/p>

“這恐怕就是小峰出現(xiàn)精神障礙的深層原因?！蔽艺f，“心理學研究顯示，兒童在4歲左右就會產(chǎn)生死亡的概念，如果不能得到父母或老師的正確引導，容易對死亡產(chǎn)生錯誤認知，進而產(chǎn)生負面情緒，不僅會像小峰這樣出現(xiàn)應(yīng)激反應(yīng)，而且有可能對成年后的心理健康產(chǎn)生消極影響。因此，對兒童進行死亡教育是十分必要的。”

程先生說：“對小孩子進行死亡教育，是不是太早了？等懂事了再學也不遲嘛！”

“但是，死亡事件可不會等待孩子長大。”我說，“通常，祖輩會在孩子未成年的時候辭世，孩子將面對真實的死亡事件。如何面對親人的去世？如何理智地處理悲傷情緒？這些理念和技能，父母不教，孩子是不可能無師自通的。遺憾的是，由于我們傳統(tǒng)文化對死亡的避諱，死亡教育在幼兒階段，甚至所有教育階段都是缺失的?！?/p>

程先生問：“死亡教育就是教孩子如何化解悲痛嗎？”

我告訴程先生，死亡教育能夠使孩子的內(nèi)心更強大，其積極作用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從知識層面講，死亡教育能夠讓孩子認識并理解生和死是人類自然生命歷程中必然要經(jīng)歷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與成人公開探討過死亡的孩子，對死亡有更加積極的看法，而未與成人公開探討過死亡的孩子，對死亡的看法大多是負面的。當被問及“死亡”時，未與成人公開探討過死亡的兒童會出現(xiàn)一些負面生理反應(yīng)，如發(fā)抖、出汗或感覺無力。因此，主動與他們討論死亡，從而引導他們正確地看待死亡，能夠降低他們對死亡的恐懼，使他們更加積極樂觀地生活。

其次，死亡教育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教會孩子處理因為“失去”造成的悲傷、焦慮和恐懼等負面情緒。死亡教育的核心是心理教育。通過死亡教育，孩子需要學會理智地面對親人的離世及家庭的變故。尤其是在離婚、同居和重建家庭數(shù)量不斷增加，家庭結(jié)構(gòu)變得更加復(fù)雜的今天，學會應(yīng)對“失去”，提升處理不良情緒的能力，對孩子來說尤為重要。

最后，從情感上講，死亡教育能夠教孩子學會關(guān)愛他人。對孩子進行死亡教育，可以使其了解失去的痛苦，從而產(chǎn)生同理心，知道如何關(guān)心那些需要面對失去的人，這對孩子的認知發(fā)展非常重要。因為同理心的產(chǎn)生，表明孩子走出了以自我為中心的階段，能夠站在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進而走向成熟。

程先生頻頻點頭，又問：“那么，國外是怎樣開展死亡教育的？”

我說：“美國是死亡教育的發(fā)源地。到1976年，美國已有1500多所中小學校開設(shè)了死亡教育的課程。在死亡課上，殯葬行業(yè)從業(yè)人員或護士會跟孩子們認真地討論人死時會發(fā)生什么事，并且讓孩子通過表演的方式，體驗突然成為孤兒的凄涼感覺。在家里，對于孩子提出的有關(guān)死亡的問題，美國家長通常會直截了當?shù)鼗卮?。另外，孩子還在家長或老師的帶領(lǐng)下，到提供善終服務(wù)的機構(gòu)，對即將辭世的絕癥患者進行臨終關(guān)懷。在英國，皇家學院于1976年建立了死亡教育機構(gòu)，開設(shè)了遠程教育課程。1988年教育改革方案出臺后，其中包括‘死亡和悲哀等學習項目，健康教育的標準也包括了‘死亡和喪失課程，為年齡低至11歲的兒童開設(shè)內(nèi)容與死亡有關(guān)的課程?！?/p>

“看來，我國在這方面大大落后了！”程先生深有感觸地說。

死亡教育很溫暖

“凡是學校不開設(shè)的課程，都是家庭教育的重點?！蔽艺f，“學校不開死亡課，家長就絕不能放過，因為一旦放過，吃虧的就必然是孩子。小峰發(fā)病就是一個教訓?！?/p>

程先生點頭表示同意，又問：“在家里開展死亡教育，應(yīng)該從何處入手？”

“孩子認識世界以形象思維為主，死亡教育不妨從老照片入手?！蔽医ㄗh程先生與小峰一起看家庭老照片，讓他認識未曾謀面的祖輩，看看爸爸媽媽小時候長什么樣，再看看自己的滿月照?！巴ㄟ^看老照片，可以讓小峰對成長、衰老、死亡有一個直觀的認識，讓他慢慢理解生命的不可逆性，以及死亡的必然性?，F(xiàn)在影視作品中有大量的穿越、不死、輪回等虛幻情節(jié)，容易造成孩子的理解偏差，父母一定要予以嚴肅糾正，幫助孩子樹立珍視生命的理念，引導孩子思考如何保護自己的生命，更加健康地生活。”

程先生說：“關(guān)于生命現(xiàn)象，心理醫(yī)生已經(jīng)對小峰進行了全方位的解釋，這方面我就不必多費口舌了。除此之外，家庭教育還能在哪些方面有所作為？”

我告訴程先生，死亡教育不是特指人的生老病死，還包括與喪失有關(guān)的所有負面事件，因為大到失去親人，小到失去玩具，都會讓孩子產(chǎn)生悲傷、焦慮和痛苦等情緒。從心理教育的角度對孩子進行死亡教育，關(guān)注的是孩子如何控制情緒，要讓兒童認識到，面對失去，尤其是面對不可逆轉(zhuǎn)的失去，負面情緒是沒有意義的，應(yīng)該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積極方面。“比如，”我舉例道，“您要經(jīng)常對小峰說，雖然奶奶去世了，但你還有爺爺、爸爸、媽媽、老師、同學等很多愛你的人。再比如，小峰的同學小鋼轉(zhuǎn)學了，您要對他說，雖然小鋼搬去了外地，你們不能經(jīng)常一起玩了，但是你可以跟小鋼視頻聯(lián)系，更何況，你也可以跟小偉一起玩。這樣寬慰他，目的是引導他形成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學會積極地調(diào)節(jié)和控制自己的負面情緒。同時，培養(yǎng)孩子的同理心，使他能夠站在他人的角度，體會對方的情緒，給予別人關(guān)懷與愛，也是死亡教育的內(nèi)容?？傊劳鍪潜涞?，而死亡教育可以很溫暖?！?/p>

程先生思忖良久，問：“您說的都對，但無論怎么說，生與死對孩子來說都是過于深奧的話題，如果孩子聽不懂怎么辦？”

我說：“因材施教是所有教育的法則，死亡教育也不例外。如果孩子聽不懂，那當然是家長的失職。”我告訴程先生，根據(jù)孩子的年齡和認知特點，家長應(yīng)施以不同的死亡教育。

0～3歲的幼兒對死亡沒有概念，也很難理解死亡，他們只能從爸爸媽媽嘴里知道，死亡是件不好的事，會令人不開心。這個階段，家長可以用比喻、擬人的方法向孩子解釋死亡。比如，可以把孩子心愛的玩具壞了比喻為死亡，讓孩子理解，沒有辦法恢復(fù)原狀的損壞就是死亡。也可以把死亡比喻為人生了很厲害的病，救不活了，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家里有老人去世時，就可以這樣告訴他們，讓他們對死亡有個粗淺的認識。

3～6歲是孩子的幼兒園階段，這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社會認知能力，在家長的教育下，能辨別一些最基本的是非。孩子已經(jīng)慢慢學會思考，一味地用比喻舉例子的做法，孩子反而會弄混，所以，這時父母要訴孩子，死亡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著力培養(yǎng)孩子的安全意識。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對程先生說：“國外專家曾做過實驗，把嬰兒舉到懸崖邊時，嬰兒的心跳明顯加速，這說明嬰兒對危險有本能的認知，并有恐懼反應(yīng)，但再敏感的生理反應(yīng)也不足以保護孩子的安全。必須承認，孩子對許多潛在的危險是沒有認知的。比如，夏天孩子走到河邊，感覺到河水的清涼，就會慢慢往河中間走，但孩子并不知道河中間很深，很危險，就很容易發(fā)生溺水事故。如果家長把死亡教育做到位，幫孩子建立危險意識，孩子看到河水就會恐懼，就不敢往河中間走?！?/p>

程先生說：“我明白了，在幼兒園階段，死亡教育的重點是安全教育?！?/p>

我告訴程先生，小學階段的孩子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性，和成年人一樣有悲傷的情緒，會簡單的思考，也能做出基本正確的判斷。這時，父母的死亡教育不必再拐彎抹角，應(yīng)該正面回答孩子提出的問題，引導孩子建立科學的生命觀?！翱梢詭》迦プ匀徊┪镳^、科技館、地質(zhì)博物館等，看看人是如何出生、長大、老去、死亡的，看看人類是如何進化的。然后平靜地告訴他，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所以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死亡的恐懼?！蔽艺f。

美化死亡不可取

幾天以后，程先生又找到我，說死亡教育的話題有繼續(xù)討論的必要，因為他遇到了新問題。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為了幫助小峰正確理解死亡，我?guī)ル娪霸嚎戳穗娪啊秾舡h(huán)游記》。這部電影不錯，其主題‘死亡不是永別，遺忘才是感動了無數(shù)人，小峰也非常喜歡。我的問題是，死亡可以這樣美化嗎？死亡教育可以這樣浪漫化嗎？”

我說：“一般來說，我們有兩種方式將死亡概念化。一種是從死亡的生物意義上對孩子解釋死亡。這是指死亡的必然性、普遍性、不可逆性、因果性等。另一種是從宗教或者靈性的角度來解釋，如佛教中的輪回轉(zhuǎn)世，基督教中的天堂地獄等。從死亡的生物性角度來解釋死亡，是基于科學的認知、事實和生物科學的理解，更加強調(diào)對死亡本身的屬性理解。而后者從宗教或者靈性角度解釋，更強調(diào)死亡之后的情況，比如人去世后就去了天國地府。盡管孩子因為割舍不下對去世親人的情感，更傾向從宗教和靈性的角度來想象死亡后的狀態(tài)，但我們?nèi)匀恍枰獜纳飳W角度對孩子解釋死亡。”

程先生皺緊眉頭，問：“為什么不能多給孩子一些溫暖的安慰？把奶奶的去世說成‘滅失‘永別，是不是太殘酷了？”

我告訴程先生，兒童很難區(qū)分想象與現(xiàn)實，很多時候會把想象中的事物當成現(xiàn)實存在的。如果兒童接觸了關(guān)于鬼神的故事，卻無法理解鬼神的存在只是人想象出來的，就容易產(chǎn)生恐懼等心理問題。再比如，基督教認為人死后會去天堂，與上帝一起生活。這種認識可能導致兒童出于好奇而做出一些極端行為，比如想去體驗死亡。“另外，從生物科學的角度解釋死亡，能夠幫助孩子樹立科學、合理和健康的生命觀。當孩子理解了生命是一段不可逆的旅程，便會更加珍惜生命、敬畏生命?！蔽艺f。

程先生說：“我經(jīng)常對小峰說‘奶奶在九泉之下等待你的好消息‘用好成績告慰奶奶的在天之靈‘奶奶會保佑你取得好成績之類的話，意在鼓勵他的斗志，同時也是在緬懷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奶奶。難道這樣說是錯的嗎？”

“對小峰這樣的小學生說這類話肯定是不妥當?shù)??！蔽艺f，“因為這類話已經(jīng)涉嫌迷信了。只有等到小峰成年了，對死亡有了科學的認識并能正確地接受死亡，這類話才是妥當而浪漫的。”

通過陪伴小峰治療，程先生對死亡教育有了全面而深刻的理解，甚至已經(jīng)成了半個專家。不久前他打電話告訴我，應(yīng)小峰班主任之邀，他給全班同學上了一堂“死亡課”，效果很好。我大聲表示祝賀，因為在心理咨詢師看來，父母與孩子一起成長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事。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