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立紅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出奇地勤,大大小小的,隔幾天一場。每次雪后的清晨,丁叔總會起得比往常早一些。揮動著掃帚,把他的店門前一直通到11路公交車最終停靠點路,打掃得干干凈凈。有熟人從他身邊過去打招呼,他就直起身,抹著額頭上的汗,憨笑著點點頭。
丁叔一人在家,經(jīng)營一所小百貨店。
偶爾和老友坐到一起時,幾杯酒下肚,說及他小店的經(jīng)營情況,丁叔會說:湊合吧,反正不如她在時,她愛說話會照應(yīng)。說到這里,丁叔便會打住,痛痛快快地端起杯一飲而盡,臉紅了,眼,也有些紅。
熱心的人們,嘗試著去給丁叔介紹老伴。丁叔不說答應(yīng)也不說拒絕。女方和丁叔見了面后,都會說:算了吧,看他的心思,重著呢,猜不透,再說,他是不是耳背,問啥也說不出說不清的。
或許,是丁叔的心里,還沒把丁嬸完全放下。
丁嬸當年來到這個小鎮(zhèn)時,吸引了全鎮(zhèn)人目光的,除了她大家閨秀樣的穿戴,姣好的面容,還有她肥大的衣著掩飾不了的隆起的肚子。對村子里跟隨著她的那些好奇的眼神和詢問,她一直垂著頭保持沉默。后來,她暈倒在丁叔家門口。過了些日子,丁叔突然就宣布,要和她辦喜事了。好多人勸他,咱帥氣能干的一小伙子,啥樣的姑娘找不到,干嘛娶不明不白的娘倆兒。丁叔不爭辯,只是開心地笑,擺席招待鄉(xiāng)親們。丁嬸過門兩個月后,生下個女孩,取名婷婷。結(jié)婚后,鄉(xiāng)親們沒見丁嬸下過田,七八畝地,仍是丁叔一人忙活。于是,丁叔便被笑話為妻管嚴。被說得多了,丁叔便抬起曬得黝黑的臉膛,憨笑著說:她哪里會懂地里的活計。過了幾年,在小鎮(zhèn)的中心位置,丁叔張羅著開張了一個小小的百貨店,日常由丁嬸打理。丁嬸人長得俊,讀過不少書,說話文雅好聽,懂的東西好像比鎮(zhèn)里人多幾倍,小店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她較新潮另類的打扮,雖然仍會惹來老人們的白眼,但卻成了年輕女子們艷羨效仿的對象,小鎮(zhèn),漸漸接受了她。丁叔從地里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婷婷抱在懷里,親熱地逗著鬧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愜意的事。不知什么原因,他們,再也沒要孩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小店規(guī)模也稍微擴了擴,日子還算富裕。婷婷讀書了,長大了,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找到工作成了家。后來,便打電話要媽過去幫著照顧孩子。丁嬸最初不愿去,是丁叔給她收拾好行李,一路送到上海去的。沒過兩個月,丁嬸便跑回來,說不適應(yīng)那兒的生活。婷婷在電話里求爸幫著做工作。丁叔又一次把丁嬸送到了火車上。幾個月過去了,丁嬸沒再跑回來。丁叔經(jīng)常站在店門口,朝著路口笑,自言自語:適應(yīng)得還真快呢。
丁嬸不在家的幾年里,丁叔明顯見老了。鄉(xiāng)親們說,找她們?nèi)グ伞6∈鍝u頭。人們又建議:把她叫回來吧,外孫女不是該上幼兒園了嗎?丁叔說:受了這些年累,她也該享受享受了,人家大城市的水土,說不定就是養(yǎng)人呢。
一個黃昏,沒用丁叔叫,丁嬸自己回來了。本來就愛打扮的她,在外幾年,更加像大城市里的老太太了。鮮鮮艷艷穿著,臉白里透著粉,頭發(fā)染成了酒紅色,腳下是半高跟的皮鞋。劉叔眼也不眨地看著她,只是笑。第二天一大早,丁叔送丁嬸上了車。之后的一個月里,小店沒開張。人們在外面喊,丁叔在里面應(yīng):等些日子吧,沒貨了。
小店恢復(fù)營業(yè),丁叔又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很明顯是又瘦了一圈,臉色更加黑黃。在一次喝多了之后,丁叔告訴老友,丁嬸回來是為了和他說明了分開的。原來,上海本是她的老家,那兒的生活她喜歡。婷婷住的小區(qū)里,有個退休干部,老伴沒了,兒子國外定居。他很有耐心,經(jīng)常教丁嬸跳舞寫字什么的,晚上小區(qū)門口的健身舞,是少不了他們兩個的。
老友聽著聽著,臉紅了脖子也粗了,嚷:這算啥?
丁叔擺擺手,說:一輩子,也沒能給人家個啥,她高興就好。
……
每隔幾天,丁叔便蹲在后院里,背對著店門,洗攢下的一大盆衣服。兩只粗糙的大手在肥皂水里泡得通紅,一邊搓搓板一邊不由地自個兒嘟囔:在家不讓你洗衣裳,在那邊得給人家洗了吧,大冬天的,關(guān)節(jié)又疼了吧,就是用洗衣機,水也涼,知道兌熱點不,唉……這些話偶爾被人聽到,在鎮(zhèn)里傳開,人們就都說:這老丁,魔怔了。
天剛朦朦亮,大大的雪葉還在紛紛地零落著。丁叔已經(jīng)把近一公里的路掃了一多半了。人們在丁叔掃過的路上輕松地走著或騎著車,經(jīng)過他身邊時停下打招呼:別掃了,還下呢。他抬起頭,依然憨憨地笑著。
下午,11路公交車終點站,一個走下車的熟悉身影吸引了鄉(xiāng)親們的目光。丁嬸手里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對和她打招呼的人點頭,有些微的尷尬。她的半高跟鞋清脆地敲著干凈的柏油路面,說:還是家好,人勤快!有人應(yīng)一句:丁叔掃的,掃了好幾個冬天了。
拐過彎去,遠遠地,丁叔瘦瘦地站在店門口,目光一動不動看過來,然后揉揉眼睛,跑進店里,換了那件大場合才穿的羽絨衣在身上,像孩子一樣有些不自在地一個勁兒抻著衣角。丁嬸的淚嘩嘩下來,把頭低向自己的腳尖,腳步先是停了停,然后快了許多。
第二天,丁叔一大早喊鄰家侄子幫忙抬東西,說快過年了,里里外外打掃打掃。院子里,半輩子極少做過家務(wù)的丁嬸,頭上蒙了圍巾,身上系了圍裙,正在樂呵呵收拾雜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