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女兒

蘇沂

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

我們一起爬樹、釣魚、燒烤、過家家、看天空……

她叫陸沅微。記憶中的她長著一張清秀無比的臉龐，單眼皮，喜歡笑，笑起來沒有迷人的酒窩卻露出兩顆大大的兔牙。

那時候阿沅最喜歡的是過家家。在那個寒暑假熱衷于播放《還珠格格》的年代，每每在劇集播放完中間插播廣告的空當(dāng)兒，阿沅就會把自個兒抽屜中的洋娃娃搗鼓出來，依照主子奴才的戲碼演示一遍，但更多的時候，她會異想天開一個悲劇人物逆襲丑劇人物受虐的戲碼，以緩解她在看諸如容嬤嬤給紫薇扎針時的憤慨之情。年少的我們很多時候也還是會心軟地以和平團(tuán)圓的happy ending給予故事中或大或小的人物一個圓滿的句號。

那時候的我最喜歡的是抬頭看天空，將天上的朵朵白云幻化成一部仙俠劇。那里有騰云駕霧的孫悟空陪同唐三藏一行西天取經(jīng)，有面容姣好的七仙女與情郎董永鵲橋相會，有仗義豪爽的一百零八好漢梁山相聚……阿沅那時便會在我耳邊叫嚷著：“阿沂，你這哪里哪里不是這樣的，應(yīng)該是怎樣怎樣。電視里都是這樣的，電視里誰誰誰還說了一句什么什么話?！?/p>

年少的我們什么都不懂，憑著電視機(jī)中某些至今看來狗血至極的故事情節(jié)鋪排著自己臆想的人物及其命運(yùn)，開心地做提線木偶背后的操作人，無顧慮地將對未來的憧憬安插在軟綿綿的白云上或是亦真亦假的洋娃娃中。

覺得，快樂就該是很簡單的事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能摻雜一丁點(diǎn)兒其它的東西。

【回不去的小時候】

阿沅，這個陪我看天空的姑娘，我曾經(jīng)以為我們會一直一直很好地在一起，然而還是經(jīng)不住歲月的滌蕩沖刷。初二那年，阿沅的爸爸在她哥哥結(jié)婚不久后便病逝了。其實(shí)那兩年她父親身體不怎么好鄰居們都是知道的，我媽媽也叫我沒什么事別去她家玩，擔(dān)心我給她家添堵。叔叔去世那天，我聽見阿姨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我想去找阿沅，又害怕她會誤解為我是在同情她。那天下午她經(jīng)過我家門口時，我叫住了她：“沅沅……”

她抬頭來，紅腫的眼框里泛著淚光，好像只要輕輕一動，淚水便會決堤而出。但她還是努了努嘴，問：“怎么了？”

我想說你還好嗎，我想說沒事的會好的，我想說你還有阿姨有哥哥，有我。但話都堵在胸口處，最后只能努起嘴說：“沒事呢！”

然后她低下了頭，抹掉了眼角的淚水，再抬頭，說：“那我走啦?！?/p>

巷陌深深，這條水泥鋪砌的青灰色的老巷，我們從孩提時便牽手在這踏足過年歲里的數(shù)個春秋，快樂也好，難過也行，都是那么自由自在。但那一刻，望著阿沅轉(zhuǎn)身而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她就快要走出深深巷陌的盡頭，一切好像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改變著。

【愿我們向光生長】

陸叔叔逝世后，阿沅家原住的房子裝修后給了成家立業(yè)的大哥二哥，但她和阿姨搬去的住所離原本那兒也不遠(yuǎn)，就十來?xiàng)l巷子的距離。媽媽說，阿沅越來越懂事成熟。

我知道。

時間讓人的身體成熟，也在前行的皮囊中冶煉鋼鐵、堆砌沙石，讓思想與肉體相搭稱，不至于被現(xiàn)實(shí)的尖銳所粉碎。

我們依舊一起上下學(xué)，卻不再談起天空和洋娃娃。我們依舊肩并肩前行著，卻深知終將分離。隨之而來的是中考的分岔口，我正常發(fā)揮，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阿沅在知道成績的第二天發(fā)了信息給我：阿沂，我不讀了，你要好好加油。

隨后連續(xù)發(fā)來的是一連串微笑表情包。我沒有問她考了多少，看著手機(jī)屏幕上閃動的QQ頭像，第一次體會到百感交集這樣復(fù)雜的感覺。既生氣她無法兌現(xiàn)我們曾經(jīng)約定好的要一起上高中、上大學(xué)的諾言，又害怕今后自己求學(xué)路上無她相伴我們會漸行漸遠(yuǎn)……但更多的，是心疼少年的她必須過早地放棄受教育的權(quán)利，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責(zé)任。以她的能力，考上一所普高是綽綽有余的。

夜里，我回復(fù)了她：嗯，我們都要加油。

【時光中的你和我】

之后我在縣城讀書，她去外省打工，回家的時間很難湊在一塊。一開始還時常聯(lián)系，后來各自有各自聚焦的東西，聯(lián)系漸漸地退化成了微信朋友圈中逢年過節(jié)不咸不淡的問候。

我以為，我們會就此風(fēng)輕云淡。

大一寒假我回家過年，正好阿沅回舊住所找阿姨落下的東西，她看見我站在自家陽臺上，大聲喊道：“阿沂，你回家啦！”我被這熟悉的聲音一驚，向下一看，記憶中那張溫暖的面孔正笑靨如花地看向我。我換了衣服，我們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在小學(xué)附近的石椅上聊起了天，她跟我說起了這些年在外地打工的心酸不易，我跟她訴起了高考失利后的糾結(jié)迷茫。她說：“沒事，大不了咱大器晚成?！蔽乙荒樥嬲\地問：“會嗎？”

然后一起陷入了沉默。隔了一會兒，她突然望著天空一臉打趣地說：“哎，還記得以前你老喜歡望著天空瞎編劇的事兒嗎？”

原來，那些年少美好的時光她沒有忘記。

我們，都沒有忘記。

我忽然想起八月長安說過的一段話：

“人與人之間短兵相接，有時候和狗狗沒區(qū)別。做朋友做愛人，總有一位要先亮出肚皮示真心。就算終有一天翻身起步各走各路，錚錚鐵骨，也曾四腳朝天任君宰割過?！?/p>

我們是兩只陪伴彼此年少時光的狗狗，沒有反目成仇的戲碼，亦無相愛相殺的故事，我們都曾敞開肚皮示出真心任彼此宰割過。

這么想時不覺笑了出來，我指著不遠(yuǎn)處的老年活動場所，說：“吶，還記得小學(xué)畢業(yè)時那邊還是個菜園，我們在那拍照，但照出來你眼睛是瞇著的，還是叫攝像叔叔把你眼皮提上去的呢?！薄肮?/p>

抬頭遠(yuǎn)望，天空湛藍(lán)而深遠(yuǎn)。

我們是大器晚成，我們都會好好的，對吧？

嗯，因?yàn)槲覀兌际菚r間的女兒。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