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樂晨
意識到自己喜歡上談澈時,正置身于萬丈凜冽茫茫白雪中的女孩白梧,霍然覺得眼前分明是一春秀色,萬丈光芒。幾分鐘前她正喝著飲料走在回班的路上,一個不留神踩到石子,“咚”一聲摔倒了。
“你看看你!”談澈正在她面前走著,聽見聲響發(fā)現(xiàn)身后的某人已然“嘴啃泥”,沒奈何,只好停下,小心扶她起來。
“抱歉,有勞了。”滿心羞赧并且凍得哆哆嗦嗦的白梧努力握住少年白皙修長的指節(jié),才好不容易站起來。她狼狽極了,滿臉是雪,懷里抱著的飲料也撒了一地。談澈蹙起劍眉,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樣,伸出手幫她拂去了滿臉的雪片,看著眼前不知是凍得還是羞得通紅的小蘋果臉,眼神里竟含了幾分心疼,還幫她吹了吹眼睛。
天啊——那一刻,他唇里溫熱柔軟的氣息,擊碎了寒風霸道的撲襲,松散飄落覆住她的眼睫。麻麻的,多么舒爽,舒爽得令人生出無盡甜意與悵惘來。
因而,她不可遏止地心動了。
后來白梧跟我說,她在家看電視劇《新洛神》里曹丕在混亂的袁家覆巢里初遇女主,為她拂去一臉黑灰的畫面時,驀然覺得似曾相識。電視劇給了女主臉部特寫,雪嫩肌理在未拂盡的黑灰映襯下愈顯如花似玉。她從女主的眼神里讀到了顫栗,就好像穿越時光看到過去的自己,眼神中蘊著慌亂,柔軟而灼燦。
在摔倒事件——白梧已經把它視作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里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了——之前,她與談澈是沒什么特殊接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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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白梧這樣苦嘰嘰正演繹單相思的人而言,但凡是符合同學關系的普通接觸,就已經可以讓她如數(shù)家珍般甜蜜地回想一陣子了。
就好像——
“潘恬恬,我今天發(fā)現(xiàn),亨伯特與洛麗塔最開始的接觸也是吹眼睛哎!”我照例是放學后去找白梧,今個兒她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完了。又要聽她嘮叨那已經要聽出繭的動心經歷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隨即趕緊卸下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同她玩笑道:“你呀!把你的談姓少年比作亨伯特!”
“對哦,”她一下怔住了,“我怎么可以把澈澈比作他呢?我自己也不是洛麗塔呀?”
這什么邏輯——因為我不是洛麗塔,他就不能是亨伯特嗎?咦,我怎么已經在順著她的思維想事情了?不過以上已經完美地反應出白梧對吹眼睛這件事是多么的念念不忘——畢竟可以追憶的美好太少了嘛!
我叫潘恬,和白梧一樣目前是高一學生。我喚白梧“桐子”,白梧管我叫“恬恬”,管她的春閨夢里人叫“澈澈”。我是白梧的鄰居兼校友。白梧喜歡上談澈時,她和談澈已經當了彼此半年的高一同學。
說是同學,也只比路人甲好那么一點點。白梧捧著一桶薯片坐在我家的電視機前扒她的情史,說了幾則她與談澈的軼事。她隨即帶著滿臉底氣不足的殷切,問我有沒有粉紅泡泡。我無一例外地搖頭——類似“白梧,交一下作業(yè)”“白梧,老師叫你去一趟”這樣的對話也能有粉紅泡泡?最后桐子惱羞成怒,索性威脅我說有幾個帶粉紅泡泡的梗兒她就留幾片薯片給我吃。為本吃貨那顆脆弱的心和友誼的小船著想,我當機立斷決定她每說一件就同意一件,結果白梧眨著眼睛冥思了半天也只再想出來一段接觸,最后迎著我真摯的眼神,哭笑不得地如約給了我一片薯片——只能是一片。
“一追到就請你吃薯片大餐!”她立下豪言。
“你都追到了,哪里還會想起來我!”
“我白桐子是那么重色輕友的人嗎?!大不了請你吃的時候把他一并帶上?!?/p>
……暈死。
高中的座位很少有大的調動,經常開始那一屁股就坐定了一年的前后桌情。而無論組與組之間怎么輪流交換,談澈都與白梧隔著一大組。她第二排,他第四排。不遠,但也不近。談澈是驕陽一樣開朗耀眼的男生,人緣和成績都很好,還經常在數(shù)學課上響應老師的號召給他們講題。相比下白梧就平庸無奇了些,懶懶散散,守著不上不下的成績,只有自己的小圈子,不要說在眾人面前發(fā)言了,和座位遠的人話都沒說過幾句。這樣的兩個人如果想走到一起并演繹天長地久,光靠緣分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得有一方心甘情愿地去遷就或改變。而白梧猛地把遙控器一拍,說一來談澈還不喜歡她,二來就算牽手了她又怎么可以接受對方施舍一般的遷就?我說那也未必就是施舍啊,她咬著牙不松口。
好吧,那只有改變了。現(xiàn)在是她先動心,自然就是她先主動改變了。
我看著白梧一路行來,恍然發(fā)現(xiàn)改變其實輕而易舉,只要你下定決心。因著這份依戀和甘愿,因著談澈是一個數(shù)學學霸,所以日子久了白梧已經能把一貫催眠的數(shù)學課上得有滋有味了。她專注而小心地看著談澈站在臺上演算題的靈巧手勢和高大背影,愈加堅定了要成為那種“霽月光風耀玉堂”的女子的念想,仿佛那樣就真正有了同如此閃光的心上人比肩而立的資格。
她一改在大眾面前的木訥怯懦,開始嘗試著釋放自我結交更多的朋友,終日里歡歡喜喜、笑語盈盈。她有時還會去請教談澈數(shù)學題,不僅為了增加接觸,也為了變優(yōu)秀。情報和觀察自然也少不了,挖掘培養(yǎng)共同興趣的事她也沒少做。之后她的成績有了提升,圈子變廣,人開朗大氣了不少,和談澈的共同語言也多了起來。
桐子就這樣在修煉與追求的道路上跋涉,全然不顧沿途所有如梭星辰、烈日冰雪。和談澈不熟又全無戀愛經驗的我自然不能幫到她什么,只能偶爾做利于追逐成功的提點和遭遇失敗時的后路,更多時候就只能抱著吃瓜群眾的心態(tài)看她在愛情里享受和掙扎,分享她的悲欣交集。是心頭桃花隨春浪一并洶涌的時節(jié),四周比翼連枝之事漸多,我卻巋然不動,甘于孑然而清醒地旁觀。
教室對面那雪片似的荼蘼花開的那一天,我旁觀者的使命終結了——后桌韓諾字斟句酌著向我表白了。他說他不似別人只為嫣然一顧便忍心飛蛾赴燭,而是日久不厭,一往深情,不禁曉看天色暮看云,行坐思君。
阿諾是個干凈儒雅的好男孩兒。我答應和他在一起,雖然我目前不愛他。我試著去心動,因為我知道他值得我對等的付出,也因為我希望自己的心也能像白梧諸人一般,迎接一場獨屬青春的蓬蓬遠春。
桐子知道這件事后笑了:“我喜歡阿澈,拼命地祈求我倆能在一起;你和韓諾已經在一起了,卻在努力地去愛上他。世間的事就是這么奇妙?!?/p>
是啊,世間的事就是這么奇妙。不然怎么說“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呢?
教室對面那一大捧雪白的荼蘼花謝了——不久就到了六月。
這時已經迎來“動心一百天”紀念日的白梧開始痛哭流涕,因為據(jù)可靠消息,談澈打算選物生,而身為理科渣的白梧縱然對文科并沒有太多興趣,卻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只能在文科的懷抱里覓得一線生機,自然玉容寂寞,紅淚闌干。
白梧把我拉去了學校的天文臺,只不過這次不是因為知道談澈酷愛天文所以自己也去研習天文相關,而是決定好好發(fā)泄一下情緒,痛痛快快哭一場。
高樓之上,流光皎潔,這個嬌小的女孩兒就在清輝里蹲下,如同滄海之畔的鮫人,冷月在她的面龐上鍍了層霜,滿臉的淚看上去并不那么真切。我知曉她的隱憂——物生班的教室在四樓,文科班在二樓,她素來不愛特意爬樓串門,與談澈的關系也并沒有好到那般地步,怕從此是兩兩來去不相逢的結局??v然有企鵝號,也終究遠水不救近火。她的一顆心如墜冰窟,恨自己努力太遲沒能學好物理,也恨時間太短自己還沒和他做成老鐵,才會這般消受或許長達兩年的春風不度,地凍天寒。而這兩年偏偏還是青春里最為珍貴、最值懷念的兩年。
這是我見過的最痛苦也最歇斯底里的白梧。她抽了半盒面巾紙,扔了滿地。我放棄了安慰,默默屈膝幫她撿,她卻紅著眼眶攔住了我,顫聲道:“我造的孽,自己收拾。”
她才彎下腰,晚自習的上課鈴便尖叫起來劃破長空?!跋抡n再撿吧!”我不由分說拉著她往教學區(qū)跑去。
晚自習下后她來找我,面無表情,口氣淡淡的,叫我和韓諾先走吧,她一個人去撿紙團。
“桐……”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也不會回家太遲,那樣爸媽會擔心?!彼銎鹕n白的小臉凄然一笑,毫不客氣揭穿我的欲言又止,“明早你見到的,還是活蹦亂跳的白梧?!?/p>
可我終究是不放心,便借口晚上有事先走去應付韓諾。韓諾關切地囑咐了幾句后先走了。
“暖男正太啊,恬恬有福氣?!蓖瑢W打趣我。我忙謙虛了一番,心里惦記著白梧,趕緊收拾好東西去了天文臺。
躡手躡腳地藏在陰暗處,先質疑了一下學校的安保,仔細瞅瞅四周沒什么閑人(有壞人可怎么辦),才凝神看白梧動靜。她像一竿被露滴潤濕的青竹,盈盈佇立在月光里。而后她彳亍前行,一步一彎腰,虔誠恭敬,眉眼溫順。整整五分鐘,她走走歇歇,和氣的面顏上不時洇出溫潤的笑意來,神采也漸趨柔和。
我知道她不僅是收拾紙團,更是收拾她青春的滿地愁痕。
她把它們一一放進小包的夾層,準備回去扔掉。
我知道今天一過,她的心智將愈發(fā)堅忍,人也愈發(fā)成熟。
我目送著她離開,自己也跟著離去,卻在步下天文臺時發(fā)現(xiàn)了隱在一旁的韓諾。他見到我,欣喜溢于言表。原來他看出我今日頗惴惴,又不便過問,先行一步頗覺不妥,就半路折回,正巧看見我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朝天文臺走,他實在不放心,就一路跟過來。又怕我覺得隱私被窺探,就只好躲在勉強能瞧見天文臺具體情況的地方覷著,沒想到被我發(fā)現(xiàn)了。
此刻他一副心里石頭落地的模樣,又仿佛犯了錯的孩子,訥訥半晌,終于還是開了口:“就算你怪我窺探你隱私吧,你和白梧(他剛才看見了白梧)平安就好。而且大晚上的又是女孩子,這樣的地方終究不安全……以后有什么事不怕我知道的就告訴我吧……我?guī)湍銈?,為難的話就算了……”
心里忽然軟軟的。
前頭桐子似乎并沒發(fā)現(xiàn)他,而我又為什么能發(fā)現(xiàn)……莫非……這就是心有靈犀?
難道少年已經將他獨有的魅力氣息熔鑄成烙印焊在我的心上,還是我不知不覺已經將他當成了心靈的一部分?
總之,不管我以前對他什么態(tài)度,從他今夜的關懷和愧疚在星眸里洶涌之時,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動心了。
不禁呢喃出口:“嗯……”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晚天文臺上還有別人——別怕,不是壞人。
現(xiàn)在先不說這事。
第二天我果真見到了完好無損的白梧。笑意和悅,眉眼盈盈,只是臉上少了些血色,也不如以往活潑,添了幾分莊重。她依舊會和談澈聊天,只是已經不再像以往那般刻意。選科計劃表下發(fā),她問了談澈的選擇,得到的回答是“物生”,之后她篤定地在自己的那張上寫下了“史政”二字。
我的小桐子,你已經長大了。這樣的你,值得生活給予更多甜美的饋贈。
六月三十日那天,學校通知我們去領成績報告單。再下一次去就是八月末,去新的班級。
交情不算深厚的同學以后就很少聯(lián)絡了,大家心知肚明。陪伴了一載晴時雨季的人終將分道揚鑣,朝夕相對化作各自天涯,未能開花的塵埃已然寫好了落定的結局,了卻了溫存的懸念。
我見到白梧時,處處都彌漫離情別意,獨獨眼前人滿臉通紅,渾身都在冒粉紅泡泡。
“出什么事了?”
“澈澈!澈澈他向我表白了!”
她撲到我懷里,揮手讓幾米外笑著看她的少年過來。
——無數(shù)次她的夢中,瑤臺月下逢的凈是那個少年,唇齒緘默,眉眼溫柔。
那天天文臺附近還有一個人——談澈。
他素來愛研究天文,今天來了興趣要到此一游。他是從另一邊上來的,正好和另外幾個錯開了,因此誰都沒看見他。
他卻看見了臺上那個女孩的背影,對方不住地俯下身不知在干什么。他一下想到了《紅樓夢》里“齡官劃薔”的情節(jié),覺得這個時間點來這里的女孩一定是邂逅愛情亂了心曲,不由生了幾分憐惜,又擔心她的安全。
近了。
他覺得自己認識那個背影。
不由越走越快也越走越小心,最后索性把自己隱藏在一片朦朧里,生怕驚擾了這女孩子。
又近了。
女孩微微偏過臉來,依舊盯著地面小心翼翼地拾著東西。他再一看,滿地的紙團。
就像晶瑩璀璨的雪。
回憶像雪片撲得人筋骨一麻——他和她忽然都想起來,摔倒的女孩,擦臉的男孩……天地籠統(tǒng),山河白頭,第一次有那樣親昵的接觸時,也是落了滿地晶瑩璀璨的雪。
瑞雪兆豐年。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