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1
白同麗蹙眉望著川流不息的大街,不住地看時間。今天財務科兩點準時開會,這都快一點半了。
趙律師跳下出租車,遠遠地快步而來。不好意思,堵車!一口雪白的牙齒,頭發(fā)后梳,顯得比上次干凈利落。
打開門,放下包,趙律師沒立即進入話題,他去給白同麗倒水。白同麗接過一次性水杯,焐焐手,又放下。趙律師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面帶憂色地將紙遞給白同麗,從對方律師那復印來的,確實是你繼父當年立的,還公證過。現(xiàn)在他大兒子手里。
白同麗打開那張紙,字跡雖模糊,但不影響辨認:
我死后,一切財產(chǎn)歸李明芳名下!
吳達
2000年4月7日
復印界面斑駁,有深深的“井”形折痕,可見年深日久。
可當時這座破房子值不了倆錢,立什么呢?白同麗說。不管他立什么,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你繼父既沒和你母親領證,也沒離婚,紙質(zhì)遺囑又不見了,錄音遺囑一定要有見證人,當務之急得找到那個見證遺囑的人,并且要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和當事人沒有利害沖突……
從律師事物所出來,白同麗感覺下腹又一陣隱痛。但她顧不了,趕緊騎上電瓶車,飛奔去單位。她是滋華的總賬之一,前兩天接到通知,未來一個月內(nèi),滋華要經(jīng)歷一年一度工商部門的慣例稅收審查。以往的這個時候,她忙得不可開交,老板王發(fā)生大事小事都要找她,問她,由她決定。
會議室亂糟糟的,滋華近十年來的賬本堆得山似的。六個財務人員已各就各位。白同麗的目光落在會議桌她的位置上,那里堆著一大摞賬本。她走過去,將賬本推到地上,在椅子上坐下。
會議桌主位上的新主賬于葉青一直在看手機,這時微抬下巴,招呼大家,轉(zhuǎn)達王發(fā)生的意思。完了加一句:每個字都要仔細過目!然后轉(zhuǎn)頭看白同麗,同麗,會議桌上這幾年的賬是你擔任的主賬,得你親自審核補改哦。
白同麗沒說話,看那一大堆賬目上的標簽:2008年—2012年。五年的賬本,像一座山體向她砸來。她覺得手腳有些發(fā)涼。財務科歷來的規(guī)矩,所有賬目,大家共同完成,共同補改,但工作總要細分的,這樣吧,現(xiàn)金跟你一組,我們負責……對不起,我沒勁,誰愛弄誰弄去!白同麗說。
于葉青凜起面色,什么意思?撂挑子找老板撂,我們是打工的哦,承受不起!
白同麗看于葉青,那張白得像妖精一樣的臉比平時更多了一種刁潑。她冷笑道,可我要是死了呢?你豈不是要去翻墳墓把我拖出來補改?
于葉青說了一個“你”字,已粉臉冒煙。她不理白同麗,拿起手機打電話,開了免提,王發(fā)生的聲音像關在盒子里。怎么了?你問白會計!于葉青怒不可遏,耍威風!真當自己是正宮娘娘了!
電話里的王發(fā)生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是主賬么,便掛了機。
2
從長樂巷出來,天色已晚。巷子里的街坊說,老頭身體不好,幾個月前被兒子接走了,好像去了為民巷。趁天還沒落黑,白同麗騎著電瓶車來到為民巷,一家一家問。為民巷老舊,比父親留下的那個近郊的下水巷還老。然而一直跑到巷尾,除了兩三家沒人,誰都不知道哪個叫丁文進。姓丁的倒是有兩家,都不是。白同麗有些氣餒,這父子倆多年來各據(jù)一方,兩條巷子的人都只認得其中一個。
車忽然慢下來,電瓶沒電了。白同麗抬頭四望,路燈已明,車行都關了門。她下車,推著往前走。
電話響了。是盧寶軍。
珂珂怎么了?接通電話,白同麗脫口而出。那頭的盧寶軍愣了愣回答說沒什么。說完又沒話了。有話快說,我還有事!盧寶軍支支吾吾半天,……聽說你媽……那幢小院子拆遷了……白同麗停下腳步,心底冷笑,呵,全來了!
兩個月前,白同麗接到拆遷通知——安城通高鐵,繼父留下的這座小院是必拆路線之一。她按照拆遷補償條例算了算,嚇了一跳,居然有將近一百萬。可她還沒來得及歡喜,從不來往的繼父的大兒子打來電話,說這房子,可能他們家沒有繼承權(quán)。白同麗茫然地看著電話,醒悟過來,憤怒地立即掛了電話,一個字也沒和對方說。根本不需要,她想。她十分清楚地記得,當年這小院是如何的破爛不堪,像那個身體破敗不堪的繼父一樣,縮在平安巷尾,沒人搭理。是許大娥用兩年時間,不僅將繼父的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還將小院修補打扮,變成一處幸福的港灣。
跟你有關?想起上一次盧寶軍把珂珂私下帶回家,想起總總,白同麗忽然恨由心生,她恨不能從電話里伸出牙齒咬這個混賬男人一口。不是,我是……為珂珂……不要臉!白同麗使勁一按鍵,掛了。
路燈將人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初春的夜晚,依舊像隆冬那么寒冷。走到水門橋頭,白同麗覺得很累。她架起車,在橋邊的臺階上坐下來。她從包里掏出一份病歷,打開,里面的B超單邊角已經(jīng)磨損。她打開,看那行字:子宮內(nèi)壁增厚,厚度:6.5mm。她一把合上病歷,窩了兩把,重新塞進包里拉上拉鏈。發(fā)了會呆,她又打開包拿出手機,撥通了盧寶軍的電話。讓珂珂說話。白同麗說。對面沉默了片刻,響起一陣唏噓聲。珂珂……白同麗喊一聲女兒,忽然哽咽住,她感覺自己再繼續(xù)說話,眼淚會順著電話流到珂珂那頭去。她拿開電話,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后緩聲跟珂珂說,早上要吃早餐,晚上早點睡,要聽爸爸和老師的話……那頭的唏噓變成了嚶嚶地哭泣。白同麗的眼前浮現(xiàn)了珂珂的樣子:鼻涕眼淚和到一塊,小馬尾辮亂糟糟地貼在細細的脖子上,長睫毛濕漉漉地一顆一顆往下滾淚珠……
珂珂最終先掛了電話,她只說了一句話:媽,你放心吧!這孩子,才二年級,但她是個小天使,懂事得讓人心疼。
哈了哈凍得麻木了的手,白同麗擦擦臉,起身推車往回走。
3
到家已經(jīng)快十一點。白同書和小式已經(jīng)睡熟,許大娥呆呆坐在床前看電視。媽,怎么不叫他們幫你脫衣睡覺?白同麗心里醞釀了一股火氣——許大娥一天不如一天,兩年前不能脫穿衣服,今年,吃飯如廁也得讓人伺候。她讓白同書和小式搬來,是為了照顧許大娥,不是讓他們自顧自睡大覺的。我等、你……許大娥越來越單純的目光看著白同麗,口齒不清地說。知道白同麗離婚之后,她的記憶力理解力直線下降,只能聽別人說,自己很難表達。
白同麗關了電視,端了一盆水來,脫掉許大娥的鞋襪,放進盆里慢慢摩挲清洗。媽,您再想想,吳爸那個紙質(zhì)的遺囑,您到底藏在哪兒了?丁伯伯沒找到,您好好想想,這筆錢太重要了,哥哥和大嫂他們精神都有障礙,將來我……
許大娥茫然地半張著嘴,目光慢慢轉(zhuǎn)向墻邊的兩個老式雕花大衣櫥和五斗柜,又轉(zhuǎn)向墻角那只沙發(fā),最后落在白同麗睡的那張小床上。白同麗的希望隨著母親的目光轉(zhuǎn)動,又隨著它慢慢絕望——小床她去年才買的,許大娥起夜也無法自理,她才買了小床,跟她睡一個房間;而大衣櫥、五斗柜和沙發(fā),包括這個院子每個角落,能翻的她都翻了個遍,連片紙屑也沒找到。
白同麗站起身,端起水無力地往衛(wèi)生間去,準備自己洗漱。在院子里潑了水又折回,關了燈,脫了鞋子和衣鉆進被窩。
黑暗像個口袋般張開,將白同麗灌了進去。她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死心了,她相信許大娥的記憶在繼父突然離去的那年就已經(jīng)死了。如今,像年深日久的皺紋,再也翻不開關于遺囑的那一層。
那年繼父忽然說要立遺囑,將那個時常來談事的丁伯伯叫來,寫了書面的,還做了錄音。這一切白同麗是記得的。她那時候剛從財經(jīng)大學畢業(yè)不久,認識了王發(fā)生,給他做滋華的財務。王發(fā)生的公司那時還很小,雖然有五百萬的注冊資本,但其實公司的實際資本還不足兩百萬??墒旰蟛灰粯恿?,十年后,滋華成了安城最大的企業(yè)之一,注冊資本五千萬。雖然是個有著巨大水分的數(shù)據(jù),但王發(fā)生確實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像王發(fā)生這樣的有錢人,說立遺囑,白同麗覺得理所當然。吳達說他要立遺囑,白同麗差點沒笑出來。難道就這個破小院?還立了個雙份?吳爸真搞笑,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年,站起來還沒蹦跶幾天。是氣糊涂了吧,有什么可立的?要說這院子里最值錢的,恐怕只有勇敢的許大娥。
白同麗翻了個身,回想趙律師給她看的那張遺囑。世事難料,吳爸當初壓根沒想到這個破小院會一鶴沖天,他的遺囑都是針對丁文進找人出資讓他研發(fā)的新型化工廠處理污水設備——當年,就因為這項目,出了意外,他感染了化學物質(zhì),身體多處腐爛,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那時,項目雖已申請專利,但他欠下一大筆債,前妻李明芳無法忍受多年來和一個不官不職的化學瘋子在一起,帶著二兒子小女兒投奔大兒子去了。剩下吳達病懨懨地躺在破爛的小院里。要不是母親!白同麗嘆口氣,許大娥的命可真苦。丈夫早早去世,留下白同麗和智障白同書,居然有膽憑借一個工廠女工的身份,接過一身債務、奄奄一息的早年傾心過的同學吳達。后來也許老天垂憐她,吳達真好了,項目也掙了個專利獎,但剛好還了那筆債務。
白同麗再次翻了個身,看月光里許大娥蓋著被子的臃腫身形,再嘆一口氣??蓞前忠欢ú恢溃俸玫奈鬯幚硐到y(tǒng),對于不愿意花錢的老板,都是廢物??彀四炅?,他那個專利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個字的消息再傳過來。而他,為了這個倒霉的發(fā)明,立了兩次遺囑,第一次以為自己不久于人世,為了他的前妻和兒子能得到,第二次是絕處逢生,防止他的前妻和兒子得到。而許大娥,老天憐人一時不一世,她千辛萬苦將吳達從大難里拉出來,卻沒想到,他會在五年前出差的路上,輕輕巧巧地出車禍死了。
從此許大娥雙手顫抖,一病不起。白同麗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帕金森綜合征。
4
趙律師打電話過來,說庭審的日期已定,證人和紙質(zhì)遺囑,隨便哪個趕緊要找一個來,要不然,這場官司必輸無疑。
白同麗坐在神經(jīng)科的醫(yī)生對面。這段日子,許大娥手抖得愈加厲害,嘴唇和舌頭也抖得無法抑制,這樣下去,很快就吃不成飯了。醫(yī)生開出處方,說要加泰舒達,美多芭吃得太久力道不夠,泰舒達是目前市場上抑制帕金森的比較高檔的藥,不過價格蠻高,一天三粒,一盒三十粒,加上美多芭與其他兩味輔助藥一個月大約六百……
白同麗點點頭。那筆錢在用光之前,估計許大娥也差不多了。那是王發(fā)生給她的十萬塊——青春損失費。白同麗本想揮手,瀟灑地給那個被她養(yǎng)胖了的男人幾巴掌,然后扭頭就走。但她不知為什么,伸手甩了自己幾巴掌?;氐郊覇栐S大娥,上次說要給她介紹的是哪個。許大娥驚呆之余樂壞了,立即讓吳達安排,見了那個憨憨的個子不高的機械廠的司機盧寶軍。
白同麗閃電般和盧寶軍結(jié)了婚,但她并未像自己事先想好的那樣,離開滋華,也沒拒絕王發(fā)生交給她的那張卡,直接扔給了許大娥。直到第三年,女兒三歲了,吳爸忽然出了車禍,許大娥一夜之間雙手發(fā)抖,她才猛然想起那張卡,開始動用那筆已經(jīng)有了一筆不菲利息的款子。
我今天請假,再去找!白同麗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趙律師說。不用。白同麗掛了電話,去買藥。路過婦科門口,她看見上次她就診時的那個醫(yī)生正端坐著給病人開處方。她趕緊離開。兩個多月了,她例假還是沒來,像醫(yī)生預測的那樣。這些年,微薄積蓄都被幾年前染上賭博的盧寶軍賭掉了,只剩下當初王發(fā)生和她在一起時,送她的那套五十多平的商品房。但離婚時,已被盧寶軍當作附加條件要了去。當然,現(xiàn)在女兒也住在那里。不過即使有積蓄,又怎樣?無論如何,她是算了。她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勇氣去確認。
白同麗出了醫(yī)院大門,十分茫然。到哪里去找人呢?吳爸待的那個老化工廠早已解散,而許大娥,問她白家林是誰,她也目光迷茫,好久搖搖頭說,不知道。連父親她都忘記了,她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
想起那套房子,白同麗打電話給王發(fā)生請假時,特地醞釀了一下情緒,她打算把官司的事告訴王發(fā)生,無論如何,在錢上,他待她不算薄。她不想他誤會什么。特別是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被一腳踹出滋華大門——這些年來,雖然那種關系不在了,但王發(fā)生在于葉青來之前,在財務上,一直是依靠并尊重她的。她也依靠和尊重著滋華——畢竟她每個月的工資有六千多;畢竟她有許大娥和白同書、小式這樣的大哥大嫂;畢竟她還有珂珂……在安城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六千多已經(jīng)是個天文數(shù)字。
稅審的實質(zhì),王發(fā)生和她都清楚,不過是走過場。忽然冒出個補改賬目的主意,明擺著是項莊舞劍的把戲!可到底誰出的呢?于葉青?至于嗎!她早已對王發(fā)生毫無感覺。何況現(xiàn)在,火燒眉毛,許大娥、白同書、小式,連女兒她都顧不了,那三個命懸一線呢。
但誰知道呢,女人對待前任,永遠是趕盡殺絕,寸草不留。
你隨便!王發(fā)生聽到“請假”兩個字,還沒等白同麗說別的,便冷冷地拋過來幾個字,掛了電話。
白同麗剛剛松動的心緒瞬間冰凍。她垂下耳邊的手機,原來是王發(fā)生!
可這臉皮,撕的真不是時候。她目光遞向遠處,尋找自己的電瓶車。趕緊去做正事。于葉青!白同麗的眼前再浮出這個女人的樣子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恨她。天知道,于葉青要耗費多少青春,才能像自己一樣明白她身后將會有多少個于葉青,她將來,會和她白同麗一樣,被下一個于葉青拍照般“啪”地化為往昔的光影,并以和王發(fā)生的恩愛與拋棄后的種種施舍為背景。他,王發(fā)生,會不停地和后來人合作,將一個個白同麗、于葉青嵌入恥辱的時光鏡框里。
坐好了,哎,怎么又歪了,真是……對面一個推輪椅的中年男子,推著一個老人。那老人斜著身子,歪在輪椅上。男子想把他扶正。
白同麗的心驟跳起來,那老人的臉,分明就是丁文進伯伯。可她緊接著又發(fā)覺,自己正冷下去。那老人,被中年人拉著,忽然眉頭一皺,“啊啊”哭起來,嘴角正和著一滴悠長的黏涎使勁往一邊歪過去……
白同麗呆立著。大街上狂起的春風帶下香樟樹上無數(shù)的落葉。她背轉(zhuǎn)身,聽任那個中年人推著輪椅路過她身邊。她聽見男人說,要強呢,要強一輩子,臨了話都不會說了,真是……
5
趙律師坐在咖啡館的椅子上,看著白同麗。今天,他沒約她去律師所。他似乎看出了什么,說,如果萬不得已,法律尚有“親生子女沒盡到贍養(yǎng)責任的,遺產(chǎn)不分配或者少分配”這條可以挽回一些損失。但需要吳達生病那些年的醫(yī)院病歷證明,證明他最后許多年都是和許大娥在一起。
要不,我?guī)湍阋黄鹑ナ占v證明?趙律師看著白同麗。白同麗搖頭。她不想再麻煩他,這個無比陽光的趙律師,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給她出主意,找證據(jù)。其實她的官司,從第一次她去律師所時,他就應該知道,勝算及其微弱,但他卻接了??伤娴奶哿?,她什么也不想說。她看著他不斷張合的嘴唇,抱著自己兩條消瘦的胳膊,無聲地痛哭起來……
一天晚上,在看電視的白同書忽然跳起來,有人敲門!白同麗歪在床頭,整理這幾天從幾家醫(yī)院、診所收集來為數(shù)不多的吳爸當年的病歷,還有趙律師收集的一些材料,有一張紙上是告訴她明天法庭的具體注意事項。我也去!小式也跳起來,跟著已經(jīng)跑出去的白同書去開門。白同麗對著他們影子的去向發(fā)呆。這兩人,前世修來的姻緣么?白同書當年找不到老婆,病危的白家林躺在草鋪上還不忘拉著許大娥的手指著白同書,擔心他唯一的兒子一輩子打光棍。然而白家林一死,媒婆忽然領來了一個叫小式的女子。沒想到兩人一下子就對上眼了。她和許大娥受了小式多少罪,才換來今天的安寧。然而這個小式,看起來長得還不錯,卻原來是個神經(jīng)質(zhì),平時也就說話有些傻愣,沒想到發(fā)起神經(jīng)來,居然打人。好幾次,在井沿打水的許大娥差點被她推到井里去。她還打難得假期才回去的白同麗,莫名其妙一把從身后揪住她的頭發(fā)。平時發(fā)作,也打街坊的孩子,罵人,徹夜不睡覺,大喊大叫。天,想起那些日子,白同麗都想遠走天涯。幸虧后來她畢業(yè)了,跟許大娥一起住到了吳爸這里。那個家,再待下去,都得變成神經(jīng)質(zhì)。
可后來,一家子又過到了一塊。因為缺人手——許大娥需要照料;也因為大哥大嫂生活沒什么來源。小式省心了許多,不再像從前那樣常發(fā)神經(jīng)質(zhì),畢竟快四十了,日子不好過,磨得傻子也懂得了克制。
白同書和小式忽然在院子里大叫起來。
白同麗跳起來赤腳奔進院子里,拉開路燈。院子里站著幾個人。大姑,強盜……小式赫然舉著廚房的菜刀,那只手被一個人緊緊勒住。
白同麗上前一把打開那只手,拿下小式手里的刀,沒事,是家里的客人。
是吳爸的三個兒女。在吳爸葬禮上見過一次。白同麗把他們讓進堂屋。吳家的大兒子四處轉(zhuǎn)了一圈,然后進了西廂房,將吳家女兒手里的點心盒接過放到許大娥的床頭,伸手跟許大娥握握手,許阿姨好吧,一直沒來看您,喲喲,這叫什么病啊,怎么抖得這么厲害。
帕金森。白同書說。嗯,腦子壞了……小式早忘記了院子里的一幕,急忙跟著白同書說。白同麗穿上鞋,在床沿坐下,冷冷地看著。說話的大兒子,不知在哪兒弄到了白同麗的號碼,給她打過幾次電話。第一次約她在路上見,連茶吧都沒舍得去。那天他氣焰囂張,只說,他是吳爸的兒子,關于吳達的遺產(chǎn),許大娥沒資格繼承,他來知會一聲,順便來拿房產(chǎn)證和父親的身份證、死亡證明,他要去公證處辦理房產(chǎn)繼承手續(xù)。白同麗這才知道,遺產(chǎn)繼承需要一系列煩瑣手續(xù)。后來,大兒子又打過兩次電話。一次仍是要房產(chǎn)證和身份證,另一次宣告,已以“非法占居祖屋”等名義,將許大娥一家告上法庭。
白同麗的腦子飛快運轉(zhuǎn),明天開庭,他們今晚來是什么意思?應該是擔心明天的法庭勝算。趙律師透出去的風還真管用。
來人自行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白同麗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她讓小式和白同書去倒茶。
妹妹,吳家大兒子說,今天來有些唐突,不過畢竟是我們長大的地方,我們吳家的老宅子……他停了停,掏出一支煙,準備點。請不要抽煙。白同麗說。吳家二兒子——抓小式手臂的那個,像是要發(fā)怒,被大兒子一把按下。大兒子收起煙,笑笑說抱歉,說他父親的身份證、死亡證明等已經(jīng)弄到。我們家有我父母的結(jié)婚證和老戶口本。他說,《繼承公證書》很快就能辦下來,他們十分感謝許阿姨當年對他父親的照料,他們商量了下,如果許阿姨同意,他們就撤訴,拿出五到八萬塊,給許大娥養(yǎng)老。
真大方!白同麗說。你……二兒子迫不及待,已經(jīng)跳起來。他大約連這五到八萬也心疼了好久。
大兒子和那個小女兒將老二拉住,不讓他說下去??諝饨┏种?。
一半。許大娥忽然開口。
大兒子驚異地轉(zhuǎn)頭看許大娥。他搞不清這兩個字是不是從許大娥嘴里發(fā)出來的。
我媽說,一半,就是五十萬。白同麗說。
給臉不要臉……二兒子再次跳起來,指著白同麗。
這回,大兒子沒制止,他冷冷地盯著白同麗。
白同麗不理他們,伸手拿出那疊病歷,將趙律師在咖啡館說的那條繼承法搬了出來。
一直沒發(fā)表意見的小女兒忽然站起來,法律會被幾張病歷嚇趴下?她一陣義正辭嚴,說他們已經(jīng)夠人道主義,夠仁至義盡了,上了法庭,你們一文都別想!
你不是法律。白同麗說。
但法律維護人民的正當利益!小女兒說。
可法律不是瞎子!白同麗起身,拎起那袋禮品,遞到大兒子手里,對不起,我母親身體有恙,請你們出去!
你個婊子,訛我們的錢,我打……吳家二兒子忽然上前一把薅住白同麗的頭發(fā)。床沿上的許大娥張大嘴巴哭起來。小式和白同書剛端著茶水過來,一看架勢,立即丟了茶水,撲上去救白同麗。茶水流了一地,燙了教師小女兒和兇神一樣的二兒子的腳,二兒子松開白同麗,抓著撲上來的白同書和小式使勁推搡。白同麗被推了個趔趄,站穩(wěn)了跳過去,抓著二兒子的后衣領勒令他松手,卻被他回身一腳一下子踹倒在地。
一聲慘叫,屋子里所有的聲音都靜下來。白同麗倒在地上。白同書和小式哭著過去抱起她時,屋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白同麗身下的水泥地,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
6
查房的醫(yī)生將診斷書交給躺在床上的白同麗。她盯著屋頂發(fā)愣。手機不停地響,趙律師只怕要急瘋了。可她現(xiàn)在,還能去法庭嗎?何況,什么都沒有,去了又有什么意義?她把病歷丟在一邊,她不想看它,醫(yī)生早就囑咐,讓她趕緊做刮宮活檢。她沒去。她早百度過,子宮壁增厚6.5mm,等于是內(nèi)膜癌的代名詞。她沒有多少日子了。她只在后悔,昨晚她跟許大娥說好,本想孤注一擲,爭個和平解決??蓪Ψ礁揪彤敶虬l(fā)叫花子。她也許應該屈服,像屈服王發(fā)生一樣,不和他們爭,隨他們看著給幾個。八萬塊,至少可以讓母親和大哥大嫂他們平安過上幾年。而且,她已經(jīng)找過居委會,他們說,白同書和小式可以兩個頂一個,給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一個月一千。至于住房,下水巷父親的老宅子可以修繕,等她能下地走,就去弄,她總要在自己走之前,將他們仨安頓好。至于珂珂,好歹,有她爸爸……
白同麗,哪個是白同麗,來,吃藥!送藥的護士托著托盤喊道。白同麗無力地舉舉手。護士過來,將托盤放下,一臉不滿,坐起來啊,哎喲喂,嬌氣個什么,流個產(chǎn)也大驚小怪,現(xiàn)在的人真是不得了地難伺候……
什么?白同麗心里“怦怦”狂跳起來,她一骨碌坐起來,除了有點頭暈,并沒什么不適感。她一把抓起診斷書:流產(chǎn),三個月。已清宮。
天……
五個月后,下水巷老宅子的修繕工序已經(jīng)接近尾聲。夏末時,一筆二十萬的款子匯到了白同麗的賬戶。
那天,白同麗最后幾分鐘趕到法庭,并且,放棄了辯護。
吳爸的兒子女兒驚呆了,這是誰都沒想到的結(jié)果。他們說,愿意拿出二十萬。另外,他們承諾,每年都會來看許大娥,盡兒女的孝道。
白同麗笑笑。事后面對趙律師的追問她也笑笑。滋華的工作早已辭掉。趁王發(fā)生還沒有下逐客令。白同麗換了一家新企業(yè),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強人,不容易相處,但幾個月下來,白同麗讓她刮目相看。
接珂珂的時候,盧寶軍低頭坐在沙發(fā)上,他不敢看白同麗,既為那次唐突地覬覦,也為去年冬天——那天,他忽然十分想念珂珂,便在路上接了珂珂。后來白同麗來要珂珂,他不知怎么了,竟然獸性大發(fā),把她拖到房間強奸了她。當然,那時他認為,那根本不算強奸,因為白同麗是他老婆,離了婚也是。
白同麗拉著珂珂道別。盧寶軍抬頭。同麗,我們重來,不行嗎?白同麗不說話。許多事浮光一樣在心底飛掠。她忽覺眼前的男人,似是一種來自上蒼的冥冥用意。她從包里掏出一張存單,三萬塊。
最后一次!以后,別賭了,找個人好好過吧……
7
搬家的時候,趙律師找了一輛貨車過來。這幾個月,這個三十多歲的還沒結(jié)婚的大男孩,常常請她喝咖啡,這會又忽然變得像個居家老男人一樣瑣碎起來。他忙前忙后,一定要把許大娥睡的那架老式高低床一起搬過去,他說,病人對床的依賴不亞于對親人。
趙律師拎著高低床的兩頭板往屋外走,一邊的床腳掉出個小布卷,沾滿地上的塵灰。白同麗撲撲灰,打開,是一張紙,攤平,天!
趙律師回頭搬其他物件時,看見白同麗拿著一張紙發(fā)呆。
“是什么?”趙律師說。
白同麗抬頭看他:“天書!”她咧開嘴,一臉陽光般的笑,走上前,在趙律師滿是塵土的額頭,印了一個飽滿的唇印……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