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祥
1931年11月19日早上8點,詩人徐志摩從南京故宮機場搭乘“濟南號”飛北平,10點10分抵徐州,感覺腦子有如針扎,頭痛欲裂,就趁飛機加油、裝貨的空當,踱進候機室給妻子陸小曼寫信,說自己“渴望回家,回到你身邊,喝一杯熱茶,枕著你的臂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大覺”。十分鐘后,飛機再次起飛。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飛機抵達濟南城郊的開山上空,由于雨大霧濃,機身開始劇烈顛簸,駕駛員梁壁堂一時手足無措,情急之中,機長王貫一縱身跳進駕駛座,拼命抬高操縱桿以避開山頂,終未能如愿……
當天晚上,張奚若、金岳霖、梁思成從北平,張慰慈、郭有守從南京,沈從文從青島,紛紛趕到濟南,在齊魯大學校長朱經(jīng)農(nóng)家里會合,共商喪葬事宜,并決定由張慰慈帶著徐志摩的兒子阿歡扶柩南下。等棺木運抵上海萬國殯儀館,張幼儀和陸小曼早已慟哭得失去人形,但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操勞著上海文藝界的哀悼活動。此時,遠在北平的林徽因也沒有閑著,她在馬神廟北京大學二院的大禮堂,一手布置了供北平文藝界追悼的會堂。胡適在會上的發(fā)言《追悼志摩》,后來發(fā)表在《現(xiàn)代》雜志上,現(xiàn)已成為經(jīng)典文獻。他認為,徐志摩一生對愛、自由和美這三樣東西,有著極單純的信仰,屬于新時代的新詩人。不夸張地說,正是這個概括,建構(gòu)起了徐志摩作為一個浪漫唯美詩人的形象。
今天人們談論徐志摩,三句不離他那兩段婚姻,不離他與張幼儀、林徽因和陸小曼這三位民國才女的錯綜關(guān)系,一代才子的私人生活變成了消費社會里時髦的兩性話題;教科書里選收徐志摩的作品,詩歌只選《再別康橋》,散文只選《翡冷翠山居閑話》這類柔美、輕盈的篇什,全然不顧他那些憂憤深廣、意蘊深沉的詩文。
可是,事實真是如此嗎?如果撕掉那些標簽化、浪漫化的面具,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和知識分子的徐志摩,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又意味著什么?
其實早在1935年即徐志摩逝世四周年時,林徽因就提出了這個疑問,她這樣寫道:“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教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于你的贊美或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秤;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每發(fā)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guī)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痹谡哪昀?,都“未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而胡適發(fā)言的時候她是在場的。由此可見,在林徽因看來,胡適那篇《追悼志摩》,也遠遠沒達到“中肯或誠實”的地步。
魯迅說過,倘要論人,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而在很多讀者那里,閱讀徐志摩是并沒有“顧及全篇”的,往往是讀了那幾首膾炙人口的詩,就匆匆下了結(jié)論;也顧不上了解“作者的全人”,只知道他出身名門,家境殷實,性情風流,英年早逝,對于他在那個兵連禍結(jié)的黑暗年代里是怎樣掙扎和戰(zhàn)斗、怎樣堅持和隱忍的,則知之不詳甚至是一無所知。在研究生階段系統(tǒng)閱讀徐志摩之前,我自己也曾是那“很多讀者”中的一員,也以為徐志摩不過就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風流浪漫的詩人而已,沒有太多闡釋的空間。
1918年8月14日,徐志摩同朱家驊、李濟之等人,乘坐南京號輪船,從上海十六浦碼頭出發(fā)赴美,揮別了前來送行的祖母和父母親。父親送他出國留學的初衷,是希望他學成歸來,擔綱家庭的金融事業(yè),以光耀徐氏門楣。但是徐志摩自己偏愛社會科學,于是就進了克拉克大學歷史系,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獲得了一等榮譽學位,旋即又去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經(jīng)濟學碩士學位,后因崇拜大哲羅素,又離美赴英擬入劍橋大學。沒想到事情有變,羅素因為到處演講呼吁和平,被劍橋大學給開除了。無奈之下,徐志摩只好去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拉斯基教授,準備攻讀政治學博士學位。正是在倫敦,他結(jié)識了陳西瀅和章士釗,又遇見了林長民及其愛女林徽因,學業(yè)、生活和事業(yè)都由此而通向了另一條道路。第二年,經(jīng)英國小說家狄更生介紹,他從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轉(zhuǎn)入了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可以隨意選課聽講,還憑借自己的勤奮刻苦,實現(xiàn)了從特別生到正式研究生的身份轉(zhuǎn)換。翌年秋,他從劍橋大學啟程回國,又回到了四年未見的上海。
根據(jù)徐志摩自己的回憶,“在24歲以前,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個中國的漢密爾頓”,也就是懂經(jīng)濟和財政的政治家、社會活動家。但是由于他跟曼殊菲爾、威爾斯、蕭伯納、瑞恰慈等文藝界人士的交往,改變了自己的政治觀、人生觀和藝術(shù)觀,原來的那個“最高的野心”自然也就發(fā)生了變化,從實業(yè)救國、政治參與轉(zhuǎn)到了社會批判、人性改造。他批判國民愚昧殘忍懦怯的人格,發(fā)誓“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他批判現(xiàn)代文明的罪惡,造成了無數(shù)的活的死人,單有軀殼生命沒有精神生活,單有懷疑厭世的鬼影沒有天真爛漫的童心。他主編《晨報副刊》《新月》《詩刊》等雜志,發(fā)表政論文和詩歌,陪同泰戈爾訪華,去蘇州女子中學給青年演講,出任中英(華)文化基金委員會委員,想在比沙漠還要干枯、比嚴冬還要冷酷的社會里,憑借自己的有限力量,撒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引導青年和社會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這就是徐志摩的赤子之心。
無奈時局是那樣動蕩,社會是那樣黑暗,北洋軍閥時期的種種病象和犧牲,都在徐志摩那里產(chǎn)生了激烈的回響,時代的沉重好像全壓在他一個人頭頂,長此以往,就不能不動搖一個人的信念和原則,也不能不把一個人推向懷疑和頹廢的邊緣,所以他才寫下了《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他自信詩是表現(xiàn)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工具,而民族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沒有一部像樣的詩的表現(xiàn)是不完全的,所以他不顧旅程的寂寞,也不問前程的有無,嘔心瀝血地編輯詩歌刊物,把創(chuàng)造有格律的新詩當作一件認真的事情做。他追問歷史,懷疑自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無抵抗性的空間里,理想主義的呼告非但得不到半點友聲,反而招來眾人的冷嘲熱諷。更嚴峻的是,革命在日益迫近,逼著每一個詩人作出自己的選擇,也就是那唯一的選擇:旗幟和炸彈,鼓手和螺絲釘。
面對來自左翼文學界的指責和質(zhì)疑,徐志摩的壓力可想而知,但他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的詩人作家那樣投身革命的洪流,放棄自己的文學信念,這并不是說他不懂得革命的“道理”,也不是說他不愛國,恰恰相反,他對文學與時代、自我與國族的關(guān)系有相當清醒的認知:“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xiàn)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韻腳是根據(jù)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tài)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只是叫我難受又難受?!?/p>
既然如此,詩人為什么還要自我辯護,為什么不追隨革命的腳步去做宣傳和發(fā)動工作呢?他的答復,是迄今為止我所看到的,最有力量的“為詩辯護”的文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文學與時代、政治的關(guān)系,在20世紀這一百年里幾乎是每個作家都要面對的難題,直到今天它仍然會被當作一個“問題”提出。對于那些跟時代主流話語沒有直接呼應關(guān)系的寫作,人們不加思考地就給冠上一頂“缺乏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帽子,好像文學就是社會評論和新聞報道,這種庸俗社會學的藝術(shù)觀念和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給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帶來了多少災難和悲劇。在19世紀20年代的中國,徐志摩在全知道周圍災荒和變亂的情勢下,仍然高標文學自身的獨特屬性和價值,仍然堅持理想主義的精神底色,既不做犬儒也不走向虛無,只是堅持歌唱“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給民族的創(chuàng)傷和復興提供安慰和信心,這得需要多么堅定的信念、多么強大的內(nèi)心才能支撐住、才能不低頭,而這些,哪里是人們印象中那個唯美、精致的浪漫詩人所能出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