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寧
(一)生命紅光
2036年6月18日,正午,12點37分。
我很緊張,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那種緊張。
我已經(jīng)在“吉祥湯鋪”里坐了十分鐘。在第一滴汗順著鼻尖滴向雞湯之前,我已經(jīng)深Ⅱ乎吸了八百次。隨后,第二滴、第三滴汗雨點般筆直地砸進了湯中。
我低頭啜了一口湯,嘀咕著:“這湯煮得有點兒咸?!?/p>
爸爸笑了笑,用他的大碗換走了我的小碗:“喝我的?!?/p>
黎小卉和她媽媽坐在我們對面,黎媽媽笑意盈盈:“楊爸爸真疼大寶?!?/p>
我猛吹著湯的熱氣,不停地翻白眼。我頂不喜歡被大人喚乳名,寧愿他們叫我的大名——楊佑一。只有小孩子才被叫乳名,而今天,我的十三歲生日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十三歲是一道坎,跨過去就不再是小孩子了。和喜歡在媽媽懷里撒嬌的黎小卉不一樣,我想當大人都快想瘋了。
黎媽媽穿著橘色的薄開衫,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了一個又大又圓的髻。從打扮、談吐來看,黎媽媽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但她的身份,可遠不止“家庭主婦”那么簡單。
爸爸也一樣,“鐵路工人”只是他的保護色,對普通人而言,他們的真實身份是個謎。
我低頭剛要喝湯,一言不發(fā)的黎小卉猛地抽走了我的湯碗:“等一下!”
我不滿地擦拭著濺出來的湯:“干什么?一驚一乍的?!?/p>
“你喝了就等著出大事吧!”黎小卉氣鼓鼓地看著我。
“能出什么大事?又不是初來乍到,無非是等會兒信息交互后有些不適感?!?/p>
黎小卉瞥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每張桌邊都坐著一對親子,桌子上有兩只湯碗。家長喝湯用紅色大碗,孩子用黃色小碗。每只大碗上都印著一個‘初字,小碗上印著一個‘次字。你想想,這意味著什么?”
“大概ZAT5科技語言直譯為中文,‘初就是‘大人的‘大,‘次就是‘小孩兒的‘小唄?!?/p>
“最初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你別忘了,上次信息交互前,一個年輕的媽媽因為系統(tǒng)出故障,把自己的湯給了兒子。沒等總司令下令,機械戰(zhàn)士就一槍把小孩兒手里的湯擊飛了。沒等到總司令下指令就直接行動,這意味著進入一級備戰(zhàn)狀態(tài)!”黎小卉嚴肅地盯著我,“湯里有玄機。你還記得信息交互的原理是什么嗎?”
我一向大大咧咧慣了,上次參加信息交互是好久之前的事情,只能模模糊糊回憶道:“以膨脹的細胞為渠道……在不交換血液的前提下……單方面提取記憶片段?!蔽覄偛粮傻暮?,再次順著鬢角往下淌,因為我突然想起來,同一系統(tǒng)的親子之間換湯喝,會造成免疫系統(tǒng)崩潰,無法維護自身安全!
一直笑瞇瞇的黎媽媽斂起了笑容,在桌子下拍了拍黎小卉的手,示意她不要繼續(xù)往下說。
我攥著勺子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爸爸,為什么?”
黎媽媽攏了攏頭發(fā):“一個十二歲,一個剛十三歲,真不知道你們是從哪兒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楊大寶,小卉說什么你都信?爸爸好意把湯讓給你,怎么就變成害你了?”
黎媽媽的嘴角輕微抽搐了一下,電光火石之間,被我逮了個正著。
黎小卉曾經(jīng)告訴過我,黎媽媽只要說謊,右嘴角就會不受控制地抽搐。世上最親的爸爸,視我為己出的黎阿姨,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
“沒什么為什么。”爸爸一把端過來我的小黃碗,把湯喝了個一干二凈,繼而把大紅碗舉給我,“喝吧,楊佑一?!?/p>
現(xiàn)在時間是12點50分。
爸爸如雕像般捧著大紅碗,已經(jīng)捧了三分鐘。因為有手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爸爸的肘關節(jié)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嚓”聲。
從誕生之日起,爸爸的雙臂就不甚牢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動作會對關節(jié)造成不可逆的損傷。這是I型家長不可避免的,組裝初期使用的關節(jié)釘質(zhì)量不夠結(jié)實,幾乎每位I型家長都有一些關節(jié)上的小毛病。
鬼使神差的,我的雙手居然脫離了控制,緩緩伸向大紅碗。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受控地將湯碗遞向自己的嘴巴,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我的掙扎尖叫,在嗓子眼兒里化作了一聲“咕?!?,聽上去,這更像是一個飽嗝兒。
爸爸和黎媽媽盯著我,眼神里滑過了一絲異樣的目光。
我被他們用無窮力控制著,喝下了整整一大碗屬于大人的湯。而周圍的家長和孩子們,全然沒注意到這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正值晌午,湯鋪門大開,隨著洶涌的陽光一起闖進來的熱鬧人聲在突然之間和陽光一起消失得一千二凈,我們遁人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采光極佳的鋪門只是一塊屏幕。當所有I型親子坐定,屏幕會在眾人毫無察覺中緩緩降落,將湯鋪完全封鎖。封鎖之后的湯鋪會緩慢下沉至地心深處,原來的位置則會被幾株高大的樺樹取代。
如此聲勢浩大改頭換面的工程,其實只是深不可測的ZAT5科技的冰山一角。如身處巨大匣子之中的我們,除非信息交互完畢,否則絕無離開的可能。
湯鋪中原本的長條木凳驟然增高、變寬,悄無聲息地包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金屬外殼。我們被托到半空中,雙臂被扶手頂起,仰起的凳面讓我們舒服地靠上了椅背。隱約的機械齒輪咬合聲響起,飯桌的高度已經(jīng)達到了我們的胸膛。
我知道這是ZAT5科技中的分子重排技術。桌椅長出金屬外殼與驟然變大,并非是之前新材料折疊著藏在原有空間中,而是木質(zhì)桌椅通過分子重新排列組合生成了新物質(zhì)。
黑暗中響起“鏘鏘”的腳步聲,原本的鋪門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面平平整整的金屬墻??臻e位置被無限拉伸,身材魁梧、壓迫感極強的機械戰(zhàn)士冷冰冰地站在我們面前。若非見慣了機械戰(zhàn)士的威嚴模樣,頭一次見此陣勢的孩子,一定會被嚇得號啕大哭。
機械戰(zhàn)士們一個個都從頭發(fā)絲武裝到腳指頭——超大號的曲面頭盔,威武的機械鎧甲,能瞬間提速的飛行靴。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時,曲面頭盔的鋼化面罩能發(fā)出激光,摧枯拉朽之間便能壓制對手;鎧甲上的每一塊金屬板都暗藏玄機,可同時釋放激光,威力不亞于化工廠爆炸。
每隔三個月,這個國家三分之一的機械戰(zhàn)士就會集合在一起,出現(xiàn)在最不起眼兒的“吉祥湯鋪”中。不為別的,只因I型親子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尋常的科技產(chǎn)物。
此刻,機械戰(zhàn)士寂靜無聲地筆直站立著,如同一片鋼鐵森林。
桌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由數(shù)個正方形拼湊而成的大正方形,每一個小正方形都閃爍著變幻莫測的神秘光芒,正中的正方形始終不變地亮著紅光。
所有人都沉默地凝望著眼前耀眼的紅光。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后,湯鋪中響起深沉而略顯滑稽的聲音。不知是否是因為我們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這聲音像是從天花板、墻壁和地板,從每一個角落里傳出來的。
這是總司令的聲音。
長久以來,掌握這個世界生殺大權的總司令只通過聲音與大家交流。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長什么樣子,仿佛總司令就是以聲音形式存在的——當然,為了不暴露真實身份,這聲音也一定是處理過的。
總司令依舊在重復老生常談的那幾句話:
“……擺在你們面前的湯是信息交互的前期準備工作,也是能否成功交換信息的關鍵。大人喝大紅碗,孩子喝小黃碗,喝錯的后果不堪設想。免疫系統(tǒng)崩潰是無法挽回的……”
我的心高高地懸了起來,坐在旁邊的爸爸高昂著頭凝視著前方,一副不屈不撓的模樣。
“希望在座的各位按規(guī)矩行事。有人已經(jīng)把湯喝干凈了,”我四下張望著,總覺得總司令一定在不遠處通過攝像頭一類的東西觀察著我們,“有沒有記憶輸送功能出現(xiàn)問題喝錯了的?現(xiàn)在主動承認,補救還來得及?!?/p>
記憶輸送功能?我怎么沒想到呢!一定是因為太緊張,爸爸和黎媽媽的記憶輸送功能同時出現(xiàn)了問題,才導致我和爸爸喝錯了湯。
我剛想舉手,卻被早有準備的爸爸用力地按了下去。機械戰(zhàn)士就在眼前,如果使用無窮力,探測儀會立刻感應到??偹玖钜仓佬畔⒔换r會產(chǎn)生痛苦,這是I型家長最容易發(fā)生暴動的時刻,無窮力的使用是絕對禁止的。
爸爸的嘴一翕一張,無聲地在對我說:“不要害怕?!?/p>
總司令的話在耳邊繼續(xù):
“現(xiàn)在,請把各自的湯喝光。五分鐘后,開始信息交互。我知道信息交互五分鐘內(nèi)的疼痛等級達到了最高的十三級,但是,各位I型親子們,假以時日,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將為全球科技帶來質(zhì)的飛躍,今日短時間內(nèi)的痛苦將換得未來的輝煌。國家不會忘記你們,歷史更不會忘記你們!”
總司令極富鼓動性的語言讓一眾I型家長熱血沸騰,兩個年輕的爸爸神情激昂,恨不得立刻開始。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即便I型親子實驗的成功能夠帶動科技的發(fā)展,但絕大多數(shù)后人能記住的大概也只有推動實驗項目的總司令。
機械戰(zhàn)士分散在四處,巡邏監(jiān)督。其中一個走到我們桌前,指著小黃碗問:“你的湯呢?”
“我口渴,幾下就喝光了?!蔽沂中睦锶抢浜?,暗自祈禱機械戰(zhàn)士不會從我顫抖的聲音里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下面,請大家將自己右手手腕放在桌上的紅光區(qū)域?!笨偹玖罾^續(xù)發(fā)號施令。
湯碗擱在桌上任意一處,對應位置便能感受到重力,緩慢下沉。我和爸爸像其余十幾對親子一樣,遵照命令,把手腕放在閃爍紅光的方塊中,一股巨大的吸力立刻緊緊地纏住了手腕。
清楚知道一切的黎小卉母女與我們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黎媽媽的肩膀微微發(fā)顫。我面如死灰地向黎小卉遞眼色,想問問她是否還知道別的解決辦法。
黎小卉聳聳肩。
她能有什么妙招呢?我們都被固定在桌椅上,動彈不得。
緊要關頭,爸爸居然沖著我微微一笑:“佑一,你要記得,不管發(fā)生什么……”
還沒說完,一道刺眼的紅光閃過,湯鋪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等等,爸爸還沒交代完,不管發(fā)生什么……會發(fā)生什么呢?
爸爸的臉已經(jīng)痛苦地扭成一團,盡管他還在努力地跟我說著什么,可是我完全聽不清,山呼海嘯般的叫聲早已把爸爸的話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