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簕

素心

仙人掌，別名鳳尾簕、仙巴掌、觀音掌、霸王、火掌等，為仙人掌科植物?！}記

楚英手里的咖啡冷了半天了，可她卻一口也沒喝，望著窗臺上的仙人掌出神。就在一個小時以前，她果斷拒絕了湯鵬的軟磨硬泡，回了家。湯鵬的意思她都懂，他看楚英最近總加班，經常幾塊餅干就對付一頓，他心疼楚英，本想約她出來好好吃一頓。可是不論他使出什么花招，楚英就一句： “不去，回家?！逼鋵?，湯鵬的心思楚英知道，然而湯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她之所以不去，是因為一個湯鵬不知道的秘密，那是她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從不示人，那是她和奶奶的秘密，不想別人參與。

剛剛拒絕湯鵬她覺得有點于心不忍，畢竟湯鵬是她忠實的粉絲。從初中開始一直跟著她，她去哪，他就去哪。朋友們有時笑著問湯鵬：“你這如影隨形的，比保鏢還盡責，不怕哪天楚英嫁人了，你哭鼻子啊？”湯鵬揮揮拳頭說：“我看誰敢娶我們家楚英，我跟他拼命?！比缓蠡仡^對楚英說：“我家楚英就愛我一個，是吧？”每當這時楚英都會微微一笑，也不作聲，自己做自己的事，湯鵬就呵呵地笑著，眼睛卻柔情似水地看著他心愛的女人，充滿了憐惜。

楚英決定，明天陪湯鵬去吃小火鍋，美食一條街有家小肥羊火鍋店那是他倆的最愛，隔三差五地就過去吃一頓。但是今天不行，每年的今天楚英都會把自己關在家里，今天是奶奶的忌日，無論有多么重要的事，她都會放下，回來陪奶奶。

此時，楚英凝視著她家唯一的一盆仙人掌出神，那是她唯一喜歡的花，也是奶奶生前送她的花，雖然世上美艷的花太多太多，可是她知道，今生除了仙人掌，別的花再嬌美也都是浮云。剛才她又打開了奶奶留給她的錦盒，長時間看著里邊的東西出神；許久，她默默地關上盒子，也暫時關閉了心中的痛。

一

十五歲的楚英抱著一盆仙人掌怎么都不肯放下，唐大媽蹲在楚英身邊說：“丫頭聽話，把這仙人掌給湯奶奶好不好，你看它渾身長滿刺，別扎著，聽說這仙人掌有毒，別再中了毒就不好了，聽話啊丫頭，別怕，你奶奶走了還有湯奶奶呢，湯奶奶不會不管你的，聽話啊孩子?！背⒌难蹨I已經哭干了，神情木然，眼睛直勾勾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散亂的頭發(fā)披在慘白的小臉上，看著讓人無限憐惜。

從前天奶奶咽氣的那一刻起，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變輕，時刻感覺就要飛起來似的，她看到奶奶躺在白床單覆蓋的床上，被推進一個冰冷的大鐵盒子里，人們卻攔著她不讓她進去，盡管她拼死掙扎，無奈她太小了沒有力氣，沒辦法掙脫大人們的手去陪奶奶。

“湯奶奶，我奶奶不要我了，她自己走了沒有帶我走，可是奶奶原來去哪里都帶著我的，可是為什么這次她不帶著我呢湯奶奶？”楚英蠕動了半天嘴唇，吃力地發(fā)出這樣的質問，聽得唐大媽辛酸地又落下淚來，她輕輕拿開楚英懷里抱著的仙人掌放到邊上說：“丫頭，你奶奶太累了，讓她歇歇吧，她歇息的地方不讓別人去，就是她最愛的孫女也不行，以后有事跟湯奶奶說好不好，從今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闭f著她把楚英拉進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許是這幾天太累了，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中，在唐大媽輕輕的撫慰下，楚英居然睡著了。

唐大媽和楚英奶奶是多年的好閨蜜，從小形影不離，一起上學一起工作。如今楚英奶奶走了，生前她的家人都已經去世了很久，現在只有她這個好朋友給她安排后事了。

唐大媽看著楚英蒼白帶著淚痕的小臉，心里想這孩子咋就這么命苦哦！十五年前，楚英奶奶抱著個小嬰兒回來的時候，是華燈初上的晚上。她正在家里給老伴搟面條，面條還沒等下鍋，就聽到門鈴響，心下奇怪，按理說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來，家家都是吃晚飯的時間，會是誰呢？她遲疑地打開門，看到她的好朋友楚秀華站在門外，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她大驚，急忙把楚秀華讓進屋里，面條也不煮了，著急地問：“你不是去烏江市打工了嗎？怎么抱回來個孩子，是不是你……”她忽然感覺這話問得有點不對，她知道，楚秀華自從丈夫去世就沒再嫁人，可是這孩子？

楚秀華看著老朋友的滿臉狐疑，笑著說：“你給我口水喝好不好，渴死我了?！?/p>

唐大媽姓朱，名叫朱巧云。當年楚秀華和朱巧云是同一條巷子里的兩朵姐妹花，雖然后來都沒考上大學，但也都嫁了個好丈夫。朱巧云嫁給了中學老師唐繼承，楚秀華嫁給了同班同學高遠。高遠一直跑長途貨運賺錢養(yǎng)家，誰知有一年高遠在外省翻了車，車子摔得粉碎，人也沒了。結婚十六年，楚秀華一共懷過兩次孕，但是都沒能留下孩子，第一個孩子因為扭了腰流產了，第二個懷孕已經六個月了，結果最后還是沒留住，所以高遠到死也沒有自己的孩子。

看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楚秀華，朱巧云安慰著她，說：“幸虧沒有孩子，要是有孩子這孤兒寡母的可怎么活?。　庇星稍瓢参块_導，楚秀華慢慢走了出來，可是誰知道老天偏愛開玩笑，失去了老公沒幾年，楚秀華和朱巧云工作的五金公司宣布破產，她倆又雙雙失去了工作。巧云老公是教師，工作穩(wěn)定，她不必為吃喝犯愁，正好在家專心照顧老公。可是楚秀華一下沒了工作，老公又死了，怎么生活呢？后來，楚秀華跟著一幫姐妹去烏江市打工，離他們家所在的紅峰市不是很遠，幾百里的路程。

可是眼前這什么情況，沒結婚的秀華怎么會有孩子？難道她插足別人家庭了？還是勾搭小白臉了？看著一臉狐疑的巧云，楚秀華笑了：“別猜了，這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代別人養(yǎng)的。你放心，我沒做見不得人的事，你相信我不？”

“相信，絕對相信，可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和我說說？”

“相信我就好，別的你就別問了，我答應要替人家保密的?，F在你要幫我做件事，給我找個開鎖的師傅，我出去兩年，我家的鑰匙又讓我給弄丟，我家門進不去了。”巧云讓老唐找修鎖師傅的電話，幫楚秀華開了門，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

吃飯的時候老唐說：“哼，我看這楚秀華，別是自己惹了事，回家避禍來吧？”“閉嘴，不準你這樣說我的好朋友?！鼻稍齐m然嘴硬，其實心里也在犯嘀咕。

就這樣年過四十的楚秀華憑空多出個孩子來，一時街頭巷尾的議論就多了起來，還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平時溫柔的楚秀華一下變成了壞女人?？墒遣还軇e人怎么在背后說她壞話，楚秀華都不搭理，全身心照顧這個襁褓中可憐的女孩。她給女孩子取名楚英，讓孩子叫她奶奶，活到四十多歲還沒有兒女的楚秀華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這個小姑娘身上。

楚秀華專心在家?guī)O女，似乎并不著急生活的事，這讓好事的鄰居們更加展開豐富的聯想，最后大伙異口同聲地認定這個孩子就是楚秀華的，楚英在人們的嘴里成了私生子，楚秀華則變成了小三。

這天巧云來看楚秀華，老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秀華家門口，她家黑胖子鄰居馬大嬸正在破口大罵，而秀華一直在說著對不起?！霸趺戳?，怎么了？”“我剛買東西回來，一不小心牛奶掉地上了，濺了馬大嬸一身，我這正給大嬸道歉呢?！薄暗朗裁辞福憔褪枪室獾?，當小三的心眼都壞透了，看著我過來故意把牛奶撒我身上?！鼻稍瓶粗闳A含在眼里的淚水，心疼死了。于是大聲說：“你這人說話注意點，你說誰是小三呢？不就撒身上點牛奶嗎？回家洗洗就完了，這么點小事還出口傷人，你更不是什么好東西?！焙诖髬鹂磥砹藗€厲害的主，她也罵夠了，于是扭動著水桶腰，只見肚子上的肥肉上下顫抖著，恨恨地回家了。看熱鬧的人群覺得沒了意思，也跟著一哄而散。依著巧云就不放黑大嬸走，但被楚秀華攔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個潑婦理她做什么。凡此種種，楚秀華不知還遇到過多少，社會上就有那樣一些人，一天不八卦能死人似的，感覺她們的生活如果不添點料加點醋，就清湯寡水的沒味道的樣子。

二

塞北的盛夏悶熱得不行，校園里的楊樹無精打采地矗立在那里，一點生機都沒有；只有蟬鳴聲，鼓噪著世界。沒有一絲風吹過，空氣似乎凝滯，讓人更覺煩躁。也不知道哪個老師排的課程表，下午第一節(jié)課居然是體育課，原來一周才兩節(jié)體育課，大家都非常期待，可是如今這大熱天跑到操場上，一節(jié)體育課下來人不得變成烤肉啊！同學都無精打采地磨蹭著不肯出來，等排好隊形再看體育老師大黑的臉，已經濃云密布，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嚇得所有人一下都精神了起來。誰知道，于強看到大黑那張被太陽曬得只能更黑、扔煤堆里都找不到的臉，黑就黑吧，上邊，好像還刷了一層油，大太陽下油亮油亮的，一咧嘴，白森森的牙齜著，怎么都沒憋住，“咯咯”地笑出聲來。這下慘了，大伙再一看大黑老師那臉，心想這回完蛋了。

大黑果然沒辜負大家，他“嘿嘿”地笑了起來，聽的人大夏天都直打寒顫。然后幸災樂禍地說：“同學們，今天咱們測100米，成績計入期末成績?！碧彀?，大家面面相覷，可是誰都不敢說什么。

烈日下的100米測試開始了，當楚英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沖過終點線的時候，只覺眼前發(fā)黑一頭栽了下去，她只覺得天旋地轉，腦子嗡嗡作響。大黑看到有學生倒下，慌了神，急忙讓同學們把楚英抬到操場邊的一棵大樹下，派另一個學生火速往校醫(yī)室去叫校醫(yī)。所有同學們都焦急地看著楚英。只有那個于強，哼了一下鼻子說：“真會裝，別人都沒事就你有事，小三的孩子就是會演。”

半昏迷著的楚英，只聽見有聲音亂哄哄的，再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沉沉地睡了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當楚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她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奶奶正在焦急地看著她。

“可醒了我的大孫女，嚇死奶奶了?！背⒖粗棠?，連忙懂事地伸出手來幫她擦著眼淚，說：“奶奶我沒事，今天就是有點熱，又跑100米，所以才這樣了，都怪我不爭氣，別人都沒事，是我太柔弱了?！?/p>

“嗯，你的身子是弱，得加強鍛煉了，正好小鵬回來了，等你好了，讓他陪你一起鍛煉?！?/p>

“你等會兒，奶奶給你叫去?！?/p>

小鵬來到楚英床邊，楚英差點沒笑出聲來。只見叫小鵬的男孩白凈臉上帶著兩道血痕，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不是今天才轉到她們班的湯鵬嗎，原來他是湯奶奶的孫子呀。

“湯鵬，你怎么了？咋成這德行了？”

湯鵬父母在外地，因為工作太忙，顧不上他，就把他送來奶奶家上學。昨天來的，今天就上學了，所以他和楚英在學校是第一次見。

“還不是因為你?！蹦棠绦χf。

“因為我？”

“是啊，可不就是因為你，和你們班于強打起來了。”

“真的??？可是為什么呢？”

楚英這才知道，當她昏過去后，湯鵬就和于強打了起來，原因當然是因為于強說楚英的那句話。

楚英看著窗臺上的仙人掌，想到初遇湯鵬的情景，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浮現了出來，人也感覺柔和了許多。從那一刻起，湯鵬就徹底進入了楚英的生活，由男子漢大丈夫的一諾千金，到后來愛上楚英，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奶奶臨終時，指著窗臺上的仙人掌對楚英說：“英啊，從今往后，你就要做一棵仙人掌，一個月不澆水也能活，扔到沙漠里也可以活得很好，奶奶今后照顧不了你了，你要學會堅強啊?！?/p>

奶奶走了，是湯奶奶和湯鵬守著楚英熬了過來，那年楚英才剛剛高中一年級。

“我從那時起就是一棵仙人掌了吧？”楚英有時自己問自己。她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和奮斗，學會了自己做飯、吃飯、上學、交煤氣、交水電費，學會了跌倒了自己爬起來，學會了受了委屈不哭泣。她慢慢懂得了人活在世界上原來還要做那么多事、受那么多委屈。她真的像一棵生于大漠的仙人掌，頑強地活著，同時慢慢長出刺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只有在湯鵬面前她才會卸下偽裝，做回自己。

楚英放下冷咖啡，活動了一下，她感覺脖子硬硬的，可能是這幾天加班加太多，頸椎病又犯了。拿起電話打給湯鵬：“喂，晚飯吃過沒？”湯鵬電話接得迅速，楚英笑著說：“喝咖啡了。”

“又喝咖啡，晚上又該睡不著了，聽你說話懶洋洋的，怎么了？”

“沒事，好像頸椎病又犯了?！睕]等她說完，那頭電話就掛了。

楚英起身去燒水，她知道用不了30分鐘，湯鵬就會出現在她家門口。

湯鵬讓楚英趴在他的腿上，兩只大手給楚英按摩，有模有樣的，他第一次給楚英按摩的時候，楚英表示懷疑。湯鵬打保票說：“沒問題，我這是經過訓練出來的，絕對專業(yè)?！痹瓉頊i是個孝順孫子，湯奶奶老風濕腿，一遇到天氣不好就犯病根，湯鵬就專門跑按摩店找瞎子師傅學了幾招，回來給老太太一試，按得湯老太太心花怒放，滿意得不得了。奶奶自然是心疼孫子，這眼看著大學畢了業(yè)，湯鵬和楚英也都回到她眼前工作，這老太太心里就惦記著讓他倆快點結婚，她好抱重孫子。天天追著湯鵬讓他和楚英求婚，可是這個渾小子卻半點不著急，這把老太太急的，可是任憑她再怎么著急，這倆小崽子就是不急，真是沒法，急得老太太見著他倆就生氣。

其實湯鵬也想早日和楚英結婚。楚英長得雖然不那么漂亮，但是卻天生的一種淡雅高貴的氣質。白凈的皮膚，修長的身材，眼睛不是圓圓的那種，像柳葉彎彎、透著一點點憂郁，胸雖不那么飽滿，但是若隱若現的小山峰在他看來最是動人。楚英整個給人的感覺就是說不出來的優(yōu)雅與高貴；這樣的女子，身邊自然少不了追求者，湯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天圍著楚英轉，不給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點可乘之機。

三

電視已經在播晚間新聞了，湯鵬還賴著不肯走。楚英趕了他好幾次了，可湯鵬磨磨蹭蹭就是不動彈。

“說吧，不說出你的話不會走是吧？”

“那我說了，是你讓我說的?！睖i滿臉無辜的樣子。

“說吧，聽著呢?！背⒌念i椎經過按摩舒服了很多，她笑著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從初中一直追到現在，她知道湯鵬預謀已久。

“奶奶又逼婚了，咋辦??？”

“奶奶逼婚，看來你不想唄。”

“誰說的，我比她想，奶奶讓我和你商量，咱年前辦完了好不好，臘月，就臘月行不？”湯鵬充滿期待的眼神看向楚英。

誰知楚英半天都沒反應，也不吭聲。湯鵬看著眼前的女人，又順著女人怔怔的目光望過去，原來楚英正看著電視發(fā)呆。電視上在播一條時政新聞：本市新任市長江蜀黎視察棚戶區(qū)改造項目，落實上級有關政策，切實抓好這項惠民利民工程，然后是新市長簡歷。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楚英自言自語地說。頃刻間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吹竭@些湯鵬嚇壞了，這么多年來，自從楚英奶奶去世，他幾乎沒見楚英哭過，她就像仙人掌那么頑強，再苦再累她都沒低過頭沒叫過苦，可是今天這是怎么了？

湯鵬把軟軟的楚英攬進懷里，什么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任由她心愛的女人在懷里流淚，他的臂膀就是心愛女人的避風港灣。

楚英哭了好久，哭累了，站起身拿出了她一直珍藏的錦盒。湯鵬看著楚英抱著盒子慢慢坐下，心里一沉。他心里隱隱作痛，這么多年，楚英居然還有秘密是他不知道的，看楚英先前哭得那么傷心，他的痛不自覺地生發(fā)出來，他傷心楚英的悲傷這么多年他竟沒有察覺。

打開盒子揭開覆蓋著的白色梅花手帕，一套白底紅色梅花的嬰兒套裝出現在湯鵬面前，拿出嬰兒服，一個穿著黑色西裝，帶著一副墨色鏡框眼鏡的斯文書生照片出現在楚英手里。

“啊，這不是咱新來市長年輕時的照片嗎？剛才電視上市長的履歷上就有這張照片??！”湯鵬看著這張黑白照片嘟囔著，心想這市長年輕時還蠻帥的呢！可是此時他卻無心調侃，看著楚英凝重的臉，他也正色起來。

“你知道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我從來沒見過爸爸媽媽。奶奶為了養(yǎng)大我，受了多少委屈你也是知道的?？墒撬龔膩頉]說過什么，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身上。奶奶走了好多年了，她走時只給我留下了這個。湯鵬你說，這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呢？奶奶說讓我成年以后自己拿主意，你說我怎么辦？”楚英又像是和湯鵬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說著說著，眼淚就又流了下來：“其實這么多年我都走過來了，有你和奶奶，我什么都不缺，可是一想到別人結婚都有爸爸媽媽，而我唯一養(yǎng)我的奶奶也離開我了，我的傷心你能懂嗎？”

“英……”湯鵬只是輕輕地喚了心愛的女人一聲，嘴唇溫柔地吻上了女人的額頭，把她抱得更緊了，任由她的啜泣像個小孩子般弄濕他的衣衫。

“這么多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棵仙人掌，不敢嬌貴，不敢軟弱，不敢松懈，渾身長滿了刺，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當年在學校，面對誣陷我是小偷的周雅，還有罵我是小三生的孩子的王歡，我毫不懼怕，她倆拽著我的頭發(fā)對我拳打腳踢都沒讓我服輸，我還把周雅的手咬了一口，至今她的手臂上還有傷疤。我這樣活過來了，渾身帶刺兒地走過來了，沒渴死，沒餓死，也沒被欺負死，可是……”

“別說了英，我懂。這事交給我好嗎？你相信我好不好？”

“其實我也不想做什么，只是這件事折磨我太久了，突然出現的他讓我手足無措?！?/p>

“親愛的，今天很晚了，我們不想這些了好不好，好好睡一會兒，明天咱們找奶奶商量商量，看怎么辦好不好?！睖i的聲音無比溫柔。

有些天了，湯鵬行蹤詭異，經常不知去向，還不報告行蹤。不過楚英也沒心情理他，她心里其實亂得很，她既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又怕揭開的謎底自己無法承受。吃不好睡不好的楚英眼見著消瘦下去，湯奶奶看著楚英這個樣子實在是受不了。

這不，一大早湯奶奶跑到早市買了茴香和豬肉，她知道楚英最愛吃她包的茴香餡餃子。買了菜回來，她就忙活開了。先給楚英打了電話，讓她晚上下班回家吃餃子，楚英才想推辭，可是轉念一想，奶奶這么大歲數了，不能讓她失望，就答應了下班直接過去。湯奶奶這邊先把肉餡加入佐料，調上味放進冰箱里，這是她包餃子的訣竅，肉餡一定要人味至少四小時，茴香焯火、涼透后剁碎和豬肉餡充分攪拌再入味，這樣包出來的餃子咬一口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弄好了餡，她又開始忙活著殺魚洗魚，家常燉魚是大孫子湯鵬的最愛，這兩孩子現在就是她的心頭肉，看著他倆吃得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只要看著這倆孩子她就覺得生活充滿了無限樂趣與期望。

忙了一天，下班回到湯奶奶家的楚英疲憊地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一張小臉瘦了一圈，無精打采的樣子，湯奶奶看著心疼得不行。她在楚英旁邊坐下，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溫柔地撫摸著楚英的長發(fā)說： “孩子別急，事情總會解決的，也不要傷心，人的命啊，就是會有苦有甜，這么多苦你都熬過來了，相信甜美的日子就在不遠了。我也不期望別的，就盼望著小鵬你倆早日完婚，給我生個大胖重孫子，天天在家?guī)е⒆樱矣惺伦?，也開心了?！?/p>

四

秋天總是觸動人的心弦，秋天的落葉，絢麗也落寞。寂寥伴隨著落葉沙沙，心事就在秋的蕭瑟中零落。楚英消瘦的臉龐，靈動的雙眸有些許的憂郁。她站在單位廊下等湯鵬來接，說好了去禮儀公司談婚慶事宜，再順道把婚紗試一下。一想到要結婚了，楚英的心就空落落的，無處安放的心事如同正在飄落的秋葉般凌亂。

電話響了，一定是湯鵬到了，劃開手機：“喂，我在單位門口，你過來吧?！?/p>

湯鵬不到五分鐘就出現了，他看著楚英正色地說：“英，怎么又瘦了，能不能不讓我心疼??！”楚英笑了笑，沒事，省得減肥了呢！試婚紗出了點小狀況，一個月前楚英才量的尺寸，誰知道不到一個月，婚紗的腰身感覺又有些肥了，服務員無奈地看著楚英直搖頭，暗自希望她可別再瘦了，要不這活她們沒法干了。

湯奶奶等著倆孩子回來，看著他們吃完飯，正色的說：“小鵬、英子，奶奶和你們說說心里話好不好？”兩人看著一臉嚴肅的奶奶，點點頭，都沒說話。

“英啊，你奶奶曾經和我講過她的故事，今天我就仔細地講給你聽，興許能有點用處呢！”

二十四年前，楚秀華第一次來到了烏江市一戶江姓人家做了保姆。楚秀華能干又溫柔，她知道在雇主家做事，少說話多做事是沒錯的，楚秀華做得一手好菜，江家全家都非常喜歡這個溫柔能干的保姆。

誰知道有一天快臨近中午，楚秀華正在猶豫要不要做午飯的時候，江家人回來了，只是女主人手里多了個嬰兒。嬰兒一直在啼哭，一家人手足無措，不知怎么辦才好，女主人無奈地向楚英求助。說也奇怪，嬰兒到了楚英的懷里，就停止了哭鬧，只是撅著小嘴在楚英身上亂找，楚英知道孩子肯定是餓了，一問才知道這個女嬰從生下來到現在還一直沒吃過東西呢，她抱著孩子，讓女主人下樓去買了葡萄糖兌了水后喂給孩子吃。

晚上孩子睡著了，女主人把她叫了出來，向她和盤托出這個孩子的來歷。事到如今，江家人也不想隱瞞楚英，這個女嬰是江家的孫女。

原來江家有一子名叫江蜀黎，在省府的一家重點大學讀大二。江蜀黎在高中的時候談了一個女朋友，可是命運總會捉弄人。江蜀黎的女朋友家是富商之家，而江家爸爸是從政的。因為女孩子父親違規(guī)排污操作，被當環(huán)保局長的江爸爸叫停，隨后女孩父親試圖向江爸爸行賄遭到拒絕后，女孩子家從此與江家結怨，怎么都不同意兩孩子在一起。然而年輕人血氣方剛，在江蜀黎大一暑假的時候，他們偷偷領了結婚證住在了一起，無奈女方家長找了來，讓他們離婚，逼著女孩去澳洲讀書，可是女孩這會兒已經懷孕了，她拼死也要生下她和初戀的愛情結晶才肯出去讀書。

女孩生下女兒后，就被家人給接走了，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她的女兒。

可是，這個突然出現的小生命讓江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女主人決定把這孩子隱瞞下來，對正在學校的江蜀黎就說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他們知道楚秀華自己沒有孩子，一個人生活，又看這孩子與她有緣，就拜托楚秀華來養(yǎng)這個孩子，費用他們來出，但是絕對不能讓江蜀黎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江家父母是怕影響兒子的前程。

湯奶奶說完，看著楚英和湯鵬，“英啊，這就是你的來歷，幸虧你奶奶當年偷了那張照片，如果沒有這張照片，也許你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了?！?/p>

“英啊，這些天我也多方打聽咱們這位新市長，”湯鵬看著奶奶和楚英說，“江市長當年大學畢業(yè)后從秘書做起走上仕途，結婚非常晚，現在有個男孩才上初中二年級。據說我們這位新市長本來有機會去烏江市，但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卻強烈要求來咱們紅峰市。我就打聽到這么多，無疑他就是你父親，但是他有可能一無所知，奶奶、英咱們該怎么辦??？”湯鵬看著他心愛的女人問道，他不知道她會如何決定。

楚英良久無言，最后幽幽地說： “我考慮一下，明天再說吧?！弊鎸O三個又說了些婚禮方面的事情，就睡下了，楚英沒有回家，她好想和湯奶奶睡一晚，睡在老人身邊，她感覺特別安心踏實。湯鵬看楚英和奶奶睡在一起，一百個不情愿，但是他又不好和奶奶爭風吃醋，只好悻悻地進自己房間去睡了。這邊楚英一夜無眠，然而，她怎么會知道在這個城市徹夜沒睡的還有一個人。

新來的市長是個拼命三郎，似乎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才來沒多久，市里的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在一些事情的決斷上也從不拖泥帶水。這天江市長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零點，疲憊不堪的他陷進沙發(fā)里，剛到這個市，要熟悉掌握的東西實在太多，他做事雷厲風行，不允許自己有半點懈怠。他換上睡衣，卸下一天的疲憊，感覺渾身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打開兒子的房間，看著兒子已經熟睡，夫人出差去了外地不在家。他轉身走到酒柜前，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后進到書房，在書桌底層的抽屜里找出一個褐色文件夾來，打開文件夾，里邊有兩張大約七八歲女孩子的照片。他默默地拿起其中的一張注視著，白色的小T恤，牛仔背帶裙，高高吊起的羊角辮，水汪汪的眼睛、白皙的皮膚，看著那么童稚可愛。這是他的女兒，可是他卻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這么多年，他的女兒是如何活過來的，抱走她的那個保姆又在哪里？她應該24歲了，二十四年女兒的人生他沒有參與，他的女兒是否恨他、是否知道他的存在？想到這些，他就會心痛。江蜀黎把自己沉沉地陷入沙發(fā)里，思緒飛到幾年以前。

他的媽媽前幾年因病過世，彌留之際，老人拉著兒子的手，說出了這么多年她一直隱藏的秘密：“兒啊，你的女兒還活著，當年我把她放到咱家保姆那里寄養(yǎng)，我和你爸爸一直供她生活、上學，誰知道那年你爸爸工作調動，我們舉家遷走，我就和那孩子斷了聯系，不過臨走時，我給她留下了一筆錢，我們走時，她還在那里一直跟著保姆生活，不過后來聽說保姆家房子拆遷了，原來的地址就聯系不上了，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的孫女去了哪里。兒子啊，爸爸媽媽對不起你，這是我們倆這么多年的一塊心病?！闭f完她老淚縱橫，顫抖的雙手從病號服的口袋里找出兩張孩子的照片來，放到兒子的手上，這是她感覺自己快不行了，讓家里的保姆找出來給她帶在身上的。說完這些，老人好像天大的石頭，一下落了地，第二天就與世長辭了。

江蜀黎正是仕途的上升期，一切順風順水。上邊又有意培養(yǎng)他，想把他放到一個重要位置鍛煉一下。所以送走母親后，他收拾悲傷，去了中央黨校學習進修了一年。學成后，本來有兩個城市供他選擇，一個是他的家鄉(xiāng)烏江市，一個是紅峰市，然而最后他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他選擇了保姆楚秀華所在的城市紅峰。憑他的直覺，女兒一定還在這里，他要一刻都不停地去到女兒身邊，找到她，把這些年未盡的責任擔當起來，把父愛加倍償還給女兒。

如今工作已經有了一些眉目，市里的情況他也了解得差不多了?，F在可以騰出一些時間來，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了。想到這里，他拿起電話打給秘書李哲，交代他明天到公安局去查一個人。

陽歷年很快就到了，楚英和湯鵬的婚期也到了眼前。這兩個月他倆又要上班又得張羅婚禮，湯鵬，累但快樂著，天天嘴都笑得合不攏，同事們沒事就拿他打趣：“小子，守得云開見月明啊，這么多年你小子終于得逞了?！?/p>

“湯鵬，你得請客啊，大美女都要嫁給你了，我們閨蜜團你要不好好賄賂一下，到時可別怪我們哦！”

“請請請，都請都請?！睖i不管別人怎么鬧騰，他都笑呵呵地應對。

楚英也感覺快樂了許多，那天考慮了一夜后，她出乎意料地告訴奶奶和湯鵬，她決定放棄認爸爸。原因是她一個人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了，沒有父母她過得也一樣好，她有湯奶奶和湯鵬已經足夠了。

“我一開始也有恨，我恨他們生了我，但卻不養(yǎng)我，恨過我的親奶奶，更恨我的媽媽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可是恨有什么用呢，恨改變不了事實，也改變不了我的命運，沒有恨的人生才會快樂吧！”湯鵬一把摟過楚英，親吻著。他沒想到她的英會這么善良豁達，他知道，楚英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出口，就是怕她的出現，影響了父親的前程。

五

婚禮訂在離家不遠的一個中檔酒店，雖然從小并不缺錢，但是奶奶從小就教會楚英節(jié)儉，湯鵬更是楚英說什么他就辦什么。結婚過日子是天長地久的事，楚英不想擺什么排場，兩個人相愛就好，沒必要把錢浪費到沒用的儀式上，闊氣的不是婚姻，是柴米油鹽的地久天長。

賓客不多，但還算熱鬧，主要都是湯鵬家親戚還有一些老鄰居，楚英這邊沒有什么親人，但是一幫同學同事嘰嘰喳喳地鬧騰個不停。湯鵬忙得腳不沾地，可是臉上卻笑開了花。他把鄰居高大媽送進飯店，又急忙出來迎接單位的同事。

美麗的新娘子，此時正被閨蜜們包圍著，穿起婚紗的女人是此生最美麗的時刻，楚英長長的頭發(fā)被發(fā)型師的巧手高高盤起，一圈紅色小花把發(fā)髻圍攏，經過化妝師精致的化妝，楚英更顯楚楚動人。長長的婚紗從頭上披下來，顯得新娘神圣又高貴。家人朋友們都爭著和新娘拍照留念。

眼看著吉時馬上就到了，賓客也陸續(xù)來得差不多了。湯鵬被朋友們拉到一邊，小伙子們幫他重新整理禮服。一身藍色西裝的新郎，英俊瀟灑，湯鵬最愛健身，渾身都是腱子肉。準備停當的湯鵬站在那里，激動地等待迎接他人生最重要的時刻。

誰知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新娘休息室的門打開了，穿著婚紗的楚英飛奔了出來，滿臉掛著淚痕。賓客們頓時傻在了那里，湯鵬也一下沒反應過來。等他回過神來追楚英的時候，楚英已經沖出了門，攔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湯鵬捉住一個楚英的閨蜜：“英，怎么了？”

“我們也不知道，好好的我們正在合影留念，然后電視上播了一條新聞，英看完新聞就哭著沖了出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什么新聞？”

“哦，是說昨天夜里本市一個小區(qū)發(fā)生煤氣管道爆炸，市長親臨現場指揮，誰知道現場又發(fā)生了二次爆炸，市長受傷住院正在急救呢。”

湯鵬沒等聽完，也跟著沖了出去，攔了輛出租車，也直奔醫(yī)院去了。

這邊湯奶奶聽完情況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站起來說： “大家別急，這倆孩子有個長輩突然身體不適住院了，大家安心吧，婚禮一切照常，咱們宴席一會兒就開始啊?！?/p>

楚英和湯鵬差不多前后腳沖進了醫(yī)院，而此時江市長已經轉到了監(jiān)護病房。她發(fā)瘋似的沖上了三樓監(jiān)護室，隔著玻璃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她應該稱為父親的人，被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包圍著。她模糊的淚眼怎么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人，她想推門走到床邊，可是才到門口，就被人攔了下來，一個模樣斯文手里拿著公文包的男人攔住了他，走廊里還有十多個人正在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人們都在好奇，這穿婚紗的女孩不好好在婚禮現場為什么跑到了這里？估計是親人病重了吧，但是這里是市長的病房，怎能允許小姑娘亂闖呢？

“姑娘，這里是監(jiān)護病房，病人要靜養(yǎng)，閑雜人等需要離開這里的，姑娘你去別處找下好不好？”

“我，我想看下里邊的人可以嗎？我就看一眼。”

“姑娘，病房里的人不可以隨便進去看的?！?/p>

楚英進不去病房，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黑色的眼影在她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一條黑色的印痕，焦急的她，不知道里邊的那個人怎么樣了。她渴望但又沒膽量和他相認，她只希望他一切安好，只想默默看他一眼。

湯鵬看著似乎一點力氣都不剩的女人，他不知道這個一生唯一愛著的女人，為何命運總是和她開玩笑，多舛的命運怎么總是離不開她呢？他伸出雙臂憐惜地把她擁進懷里，任由楚英的淚水在他的肩上成河，他什么都不說，任由他的女人就這樣哭著，哭出來吧，這么多年的委屈與期待，希望都可以藉由這淚水宣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