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德雷珀
一個高分辨率攝像頭沿著伊斯靈頓(大倫敦地區(qū)的一個行政區(qū))的街道追蹤一名受聘示范者在各處的身影。Toby Smith with Islington CCTV control room
周六上午大約十點半,在倫敦北部的伊斯靈頓區(qū),兩名男子騎著機動自行車沖進商鋪林立的上街。頭盔、手套、夾克把他們裹得嚴嚴實實,看起來不怎么像真人,倒像瘋狂賽車類電子游戲中的角色。他們以自殺攻擊般的高速蛇行穿入車流,繞著雙層巴士打轉,令附近的司機忙不迭地躲避。在熙攘的街道上,他們時而單輪前沖,時而急繞八字,并且除了飆車作樂外似乎還打著別的主意。
三四分鐘后,他們猛然拐出上街,騎進一條寧靜的街坊林蔭道,縱車跳上路緣,熄了引擎。他們下了車,不摘頭盔,在人行道上沒完沒了地說起話來。對話內容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但有件事很可能是他們不知道的:不到兩公里之外,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另外兩名男子正看著他們。
“他們在移動了,”薩爾對埃里克說。
伊斯靈頓的閉路電視監(jiān)控室內,兩人間隔3米而坐,面前是一長溜電子控制臺。墻漆和地毯都是灰色,沒有任何裝飾品。薩爾是中年人,埃里克卻是毛頭小子,都穿一身比較隨便的白領裝,沒有半句閑聊。兩名車手行動時,薩爾在手邊鍵盤上敲擊幾下,把10號攝像頭的畫面調到自己屏幕上。于是車手們又出現(xiàn)了,正沿著上街疾馳。他們剛從薩爾的視野中消失,埃里克馬上通過163號攝像頭找回來,并使用操縱桿拉近畫面,直到后面那一輛的車牌清晰可辨。
薩爾用對講機通知警局:“有兩輛可疑的機動自行車在上街耍單輪。”
兩人面前是16塊屏幕組成的超大顯示墻,傳達伊斯靈頓區(qū)180個閉路電視攝像頭拍到的實時圖像。眼見為實,這個周六上午還算是相對平靜的。這周前幾天,一名年輕人在某公寓里被刀刺身亡,阿奇韋路上的立交橋——向來有令人生畏的“自殺橋”之名——又有個男子踴身赴死。而今天晚些時候,芬斯伯里公園的多個攝像頭會在幾小時里掃過3.5萬名參加節(jié)慶活動的游人,搜尋扒手、斗毆的醉漢和其他各種惹麻煩分子。
倫敦政府部門是閉路電視監(jiān)控的早期采用者,從1990年代初成為恐怖分子汽車炸彈的襲擊目標后就開始推行。從2012年到2015年,該市的攝像頭數量增加了72%,占到全英國總用量的三分之一。今天,倫敦人是世界上受到最嚴密監(jiān)控的市民群體之一;以倫敦中心區(qū)北面相鄰的伊斯靈頓區(qū)為例,監(jiān)控攝像頭就有180個。
為了展示伊斯靈頓閉路電視系統(tǒng)的監(jiān)控性能,政府人員同意以美國《國家地理》記者雇來的一名男子進行示范,追蹤他在高斯威爾路上的行蹤。這兩種視野分別是一個高分辨率攝像頭先把畫面推遠取得最廣闊的全境視角,再把遠處的畫面拉近放大,兩者的距離差超過三個足球場加起來的長度。
Toby Smith with ISLINGTON CCTV CONTROL ROOM
但在此刻的伊斯靈頓,兩名機動自行車手是唯一的不安分因素。薩爾和埃里克切換著攝像頭追逐目標,盡管他們的操作利索而單調——兩人做這個行當的資歷分別是15年和4年——我還是幾乎能看出他們血流加速。他們相信,屏幕上兩個家伙是一年多來禍害伊斯靈頓的那個黑幫的成員。該團伙順手牽羊地搶走行人的智能手機,到黑市出售,在居民不到23.3萬人的伊斯靈頓區(qū),每周約有50起這樣的案件。
然而對我這個門外漢來說,此后是否能抓到兩名車手的犯罪現(xiàn)行幾乎顯得無關緊要。最吸引我的反而是眼前這簡單直接的奇觀:兩人看來對于自己舉手投足全被人看在眼里的現(xiàn)狀毫無知覺。他們也許是罪犯,也許擁有反社會人格,但從監(jiān)視中并不能對此得出定論。可以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我們看得到他們,他們卻看不到我們。就像獵槍瞄準鏡中的鹿,車手對自己的不利處境顯得懵然無知。他們以這種方式深深地暴露著。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倫敦西南市區(qū)的另一個地方,跟沃克斯霍爾地鐵站在同一條街,是可以用拖車轉運的移動監(jiān)控室。坐在我旁邊的是個和氣的年輕人,大家叫他哈茲。幾塊閉路電視屏幕排列在我們面前,播放設置在附近兩家夜店的10個攝像頭傳來的畫面。
哈茲每月來這里干兩三個周末。夜店希望避免被交易毒品的顧客拖累而惹上官司,于是聘請了移動閉路電視操作員來盯著人群的。偶爾有客人發(fā)現(xiàn)了攝像頭會對它豎中指,但除此之外,數以千計進出夜店的年輕男女對隔空觀望的哈茲無知無覺,而他對此樂在其中。
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的“槍手探測系統(tǒng)”公司發(fā)明了一套壁掛裝置(上)能找到建筑物內開槍者的位置。這套系統(tǒng)用聲學軟件來識別槍響,用紅外線火舌探測器來確認有槍擊發(fā)生,然后自動向保安人員提供標有精確位置的地圖。
Robert Clark
“這是我到現(xiàn)在為止得到的最好最有意思的工作,”哈茲說,“總有意料之外的熱鬧。眼瞅著一切太平,突然就有人干起架來?!?/p>
哈茲在房車里一坐就是十個小時,眼睛不離屏幕上的客流,如果發(fā)現(xiàn)毒品交易或斗毆的跡象,就用對講機通知夜店的駐場保安。他有時會驚嘆于毒販的不知遮掩——“貨”就鼓鼓囊囊塞在襪子里,在保安眼皮底下動作夸張地傳遞?!拔覀儐枺骸銈兡苌档绞裁吹夭桨??”他笑道,“然后他們就起勁兒地傻給我們看?!?/p>
今晚沒發(fā)生毒品買賣,沒發(fā)生斗毆,只有喝大了的年輕人隨機犯傻的場面。他們勾肩搭背在馬路中間蹣跚,互相動手動腳,或在人行道上作嘔。有人在突然襲來的孤獨中哭出聲來。哈茲聲稱他“在工作中獲得了價值無限的技能”,然而他通過磨煉這些技能所形成的身份,實際上是一個在人們消閑時間悄聲窺視的隱身人類學家。
“在閉路電視上能看到一些東西,”他入迷地說道,“會讓你心想:‘這不是成年人的行為啊。他們在這兒容易忘記自己是誰。”
但他們真是容易忘記自己是誰嗎?抑或只是容易忘記可能有人正盯著他們呢?
在1949年,極權主義的陰影籠罩歐洲時,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發(fā)表了反烏托邦名著《1984》,以陰森的名言“老大哥在看著你”警示世人。就當時而言,這種設想雖令人生畏,但實際上能被“看著”的事物意外地有限。就在那一年,某家美國公司發(fā)布了商業(yè)市場上第一套閉路電視系統(tǒng)。兩年后的1951年,柯達公司推出了萬眾矚目的“布朗尼”牌便攜攝像機。
彼得 ·戈爾德回到了新奧爾良市這條街上——他曾在此地因為對一名被暴徒持槍綁架的女子伸出援手而中彈。當時25歲的戈爾德正在醫(yī)學院學習,他出手阻止的那個罪犯后來被查出叫尤里克 ·凱恩。這起發(fā)生于2015年的案件被一個攝像頭記錄下來,視頻中顯示凱恩試圖把那位女性拽進車里,其后開槍射中戈爾德腹部,在后者蜷縮倒在人行道上時又兩次嘗試射他的頭,幸而手槍兩次都卡殼了。攝像頭是街上一位店主安裝的,如今許多城市的政府和市民都利用街頭監(jiān)控裝置來打擊犯罪。
Max Aguilera-Helweg (below); New Orleans Police Department
面部掃描技術正在快速進化,并越來也多地被安保級別高的設施采用,如機場和政府辦公室。如今甚至有些商店用它來識別回頭客或小偷。
1發(fā)現(xiàn)一張臉
電腦系統(tǒng)從一幅畫面中提取面容模式,再與一種面部模型對比。當所提取的模式開始與模型近似時,系統(tǒng)就發(fā)信號表示認出了一張臉。
2生成面容模板
用算法可以進行更有信息量、更精確的數碼表現(xiàn),稱作面容模板。用到的數據類型包括溫度、幾何等,可以單獨或結合使用。
3認出一張臉
面容模板一旦生成,便可與數據庫(例如警方的嫌犯頭像目錄)進行比對,來確定一個人的身份或認出監(jiān)控視頻中的某人。
時至今日,每年在互聯(lián)網上分享或儲存的圖片超過2.5萬億張——人們自己手中保留私用的照片和視頻更不止此數。據一家電信公司估算,到2020年,世上將有61億人持有帶拍照功能的手機。同時,市場上一年售出的全新監(jiān)控攝像頭估計有1.06億個;逾300萬臺銀行自動柜員機有鏡頭對著前面的顧客;數以萬計的車牌號自動識別裝置懸掛在道路上方,除了捕捉超速駕駛的司機或違規(guī)停車者,還可追蹤來往的嫌疑犯——英國就是這樣用的。還有數量未經統(tǒng)計的隨身攝像頭佩戴者,現(xiàn)在已不限于警察,還包括醫(yī)院員工等非執(zhí)法人員。各種個人監(jiān)控設備也在擴增——行車記錄儀、自行車頭盔攝像頭、對付偷包裹賊的門鈴鏡頭正快速成為城市居民日常使用的自保武器。更難以量化且影響復雜得多的是,不疑有他的民眾早已被面部識別技術拍下了數十億張照片并存儲在執(zhí)法部門、私營機構數據庫里,卻對它們毫無掌控權。
以上只是我們有目共睹的監(jiān)看形式。如今的天空中還有成群的遙控飛行器——2016年美國業(yè)余愛好者和企業(yè)的購買量是250萬架。這個數字并未包括美國政府使用的無人機戰(zhàn)隊,它們不僅被用來轟炸也門恐怖分子,還負責阻擋墨西哥的非法移民、監(jiān)測得克薩斯的颶風洪水、捉拿北達科他的偷牛賊;也未包括由其他國家采用的空中偵查設備,例如俄羅斯、伊朗和朝鮮。
連太空中也有眼睛看著我們。超過1700顆人造衛(wèi)星盯緊地球,從大約500公里的距離外,有的衛(wèi)星能辨別出地面上的一群野?;蛏忠盎鸬牟煌A段。遠在外太空的快門一閃,你我所在街區(qū)的精細地圖就能被拍下來,落到完全陌生的人手里。
同一時間,同一個街區(qū)里,我們每天很可能還要被無處不在的攝像頭以令人不安的近距離拍攝幾十次,也許從來看不見鏡頭在哪兒,也不知道我們的照片被存儲在何種用途的數據庫中。我們的智能手機、網上搜索內容、社交媒體賬號都在泄露我們的秘密。非政府組織“隱私國際”的執(zhí)行董事古斯·侯賽因指出:“如果19世紀的警察想撬出你腦袋里的情報,得給你上刑?,F(xiàn)在他們只要搜查你的電子設備就行了?!?/p>
借用另一位應該未來主義者的著作題目來說,這就是我們的“美麗新世界”。然而即便知道這樣的時代早在前人的預料之中,我們也不會因此感到多少安慰,因為正如卡耐基·梅隆大學信息技術教授亞力山德羅·阿奎斯蒂所說,“在保衛(wèi)隱私的貓鼠游戲中,數據主體永遠是弱勢的一方?!甭犞沃厍鼜挠谶@個游戲固然令我們不甘,但主動捍衛(wèi)個人隱私的戰(zhàn)斗可能會讓人更加氣餒。得克薩斯大學美國研究教授蘭道夫·劉易斯在他的新書《監(jiān)控之下:在現(xiàn)代美國被盯視》中說:“監(jiān)控對于那些能真正感受到這股暗流的人來說常會構成巨大的心理負擔:它那一刻不停地糾纏,無處不在的神秘,以及不絕延伸的轉移、購買、潛在用途的列表,足以壓垮人的精神。”
阿奎斯蒂說,對隱私的欲求“是人類的一個普遍特征,遍及各種文化和歷史時期,在古羅馬、古希臘、《圣經》、《古蘭經》中都能找到證據。讓人憂心的是,如果我們大家都在個人層面上感受到隱私喪失的痛苦,那么等社會整體意識到隱私的價值時,我們可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它”。
難道奧威爾式的陰森囚籠已是既成事實了嗎?抑或還有另一種比較光明的前景——監(jiān)控之下的世界可能在許多方面處境改善呢?想想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qū)的園警在夜間設置、用來揪出盜獵者的熱成像裝置?;蛘哂杉又荽髮W圣迭戈分校研發(fā)、追蹤科特斯海瀕臨滅絕的鼠海豚的聲音觸發(fā)式水下拍攝系統(tǒng)?;蛘邊f(xié)助保護萎縮中的斯里蘭卡林地的“森林守望者”攝像頭陣列。
美國舊金山“行星”公司的迪諾 ·貝爾托利諾是一名精于太空飛行器設計的資深技師,手中托起一架裝配著相機的小型人造衛(wèi)星——該公司把這種型號的產品稱作“鴿子”。行星公司擁有超過150架這種鞋盒大小的衛(wèi)星,它們在地球軌道中運作,每半秒拍一張照片。有了這支衛(wèi)星戰(zhàn)隊,該公司在條件理想的時候只需一天就能拍遍整個地球的陸地。
CRAIG CUTLER
以上是美國行星公司的衛(wèi)星照片選輯,來自2017年9月20日在軌道上運作的鴿式衛(wèi)星。
中國從頭造起的第一艘航空母艦在黃海港口大連啟動。這些照片由美國行星公司的鴿式衛(wèi)星拍攝,顯示了航母在泊位(左)、下水(中)、停靠(右)的三個步驟。行星公司能以相似方式展現(xiàn)世界上任何地點每一天的情況發(fā)展。
“如果你要設想一幅未來的圖景,”奧威爾在他的名著里陰暗地警示道,“就想象一只腳踩在一張人臉上好了——永遠如此?!边@種圖景遮蔽了另一種可能性:政府可以用此類工具使街面變得更安全。安保攝像頭拍下的畫面破解了2005年倫敦地鐵、2013年波士頓馬拉松兩起恐怖爆炸案2015年美國人尤里克·凱恩在新奧爾良的街道上試圖綁架一名女性,被醫(yī)學院學生彼得·戈爾德阻止后開槍,被攝像頭拍到了鐵證。(戈爾德活了下來,凱恩則因強奸、持械搶劫、謀殺未遂等連串重罪被判刑54年。)
在波士頓港,美國國土安全部試用了由兩位麻省理工學院物理學家發(fā)明的貨物可視化方法。利用核共振熒光探測技術(通過激發(fā)原子核來識別元素)的排查設備不必打開集裝箱就能辨別其中貨物的“元素指紋”。尋常X射線透視只能顯示物品的形狀和密度,而這種設備能夠辨別重重包裝之內的普通汽水和健怡汽水,天然鉆石和人造鉆石,一般塑膠和高能炸藥,以及核原料和其他材料。
有人會懷疑過去150年里的世界假如有更嚴密的監(jiān)視技術,就可以變得更安全一些嗎?在這種假設之下,我們有機會弄清“開膛手杰克”的真面目,刺殺肯尼迪總統(tǒng)的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是否還有同伙,或者辛普森的殺妻罪名到底成不成立。誠然,奧威爾之前和之后的時代都曾把公共安全當作實行監(jiān)視的托詞,但在今日世界,監(jiān)控技術可在更為廣闊的用途中發(fā)揮救人于危難的效果。多得衛(wèi)星照片指引,救助組織找到了在伊拉克北部沙漠中扎營的難民??恐鵀閿当姸嗟奶仗綔y器,科學家們有了全球氣候正在劇變的證據。
奧威爾的偉大想象已經破滅了嗎?莫非“老大哥”是人類的拯救者,而非奴役者?還是說會兼兩者于一身呢?
“英國對監(jiān)控的嗜好我從沒在世上其他地方見過,”全球唯一為人所知的監(jiān)控攝像管理專員托尼·波特說道。我和他坐在倫敦一座政府辦公樓的食堂里,閉路電視攝像頭從各個角落盯著我們。波特以前當過警察和反恐專家,于四年前被負責國家安全的內政部聘用,職責是對英國不斷升級的監(jiān)控羅網施行一種徒具形式的監(jiān)管。依靠每年才二十幾萬英鎊的荒謬預算,波特帶著三名干事在工作日堅持不懈地敦促使用監(jiān)控攝像頭的政府及商業(yè)機構(這起到了一定作用)遵守相關法規(guī)和準則。但除了遞交國會的報告中將違規(guī)者點名之外,波特的部門并無實權。
然而,他對英國的評價——它是世上對監(jiān)控科技接受度最高的國家——卻不失公允。倫敦的監(jiān)控攝像網絡最初構想于上世紀90年代初、該市金融區(qū)連遭愛爾蘭共和軍兩次爆炸襲擊之后。接著就發(fā)生了監(jiān)控技術的狂熱推廣。蘇格蘭斯特靈大學公共政策教授、監(jiān)控專家威廉·韋伯斯特回想道:“當時有關公共安全的流行辭令是‘如果你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那就不用怕監(jiān)控。追根溯源,這個口號源自納粹德國。但它居然風行一時,并且打垮了所有針對閉路電視監(jiān)控的抵觸情緒。”
在這種背景下,倫敦先是建立了名為“鋼環(huán)”的安?;A設施,后來又擴大、加強,在主干道上增設車牌自動識別相機。如今全英國上下有9000架這樣的相機,每天拍攝、存儲三四千萬張圖片,不放過任一個經過的車牌——并不只是屬于超速者和已知罪犯的那些。前蘇格蘭警方反恐協(xié)調人員艾倫·伯內特說:“今時今日再想開車穿越蘇格蘭而不被車牌識別相機拍到可是非常困難的?!?/p>
“我敢說如果按人均數量算的話,我們這兒現(xiàn)在的閉路電視監(jiān)控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都多,”前英國副首相尼克·克萊格坐在他的倫敦辦公室里對我說。窗外街對面的一個攝像頭正對著他的后背?!岸?,這種普及基本沒經過什么有分量的公眾辯論或政治辯論就發(fā)生了。部分原因在于我們歷史上沒出過法西斯主義政權,而出過這些問題的國家都被灌輸了對當政者的深刻懷疑。在我國,監(jiān)控給人的感覺是良善的。而我們從歷史得到的教訓是:惡政在露出真面目前也是良善的?!?/p>
恐懼和浪漫元素也為英國的監(jiān)控事業(yè)推波助瀾。說到底,這是一個被諜報活動拯救過的國家:倫敦西北方70公里外的布萊切利公園內,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立下傳奇功勛的密碼破譯員的博物館如今客源興旺——設在倫敦電影博物館內的風流特工詹姆斯·邦德永久展區(qū)也一樣。“007”是英國作家、前海軍情報官員伊恩·弗萊明創(chuàng)造的形象,與該國的戰(zhàn)后自我評價密不可分;還有一個重要背景是:英國是最早淪為需要面對無時不在的恐怖襲擊陰影的國家之一。在事關保護人民的決策上,英國政府可能比其他自由國家的政府更能獲得民眾的欣賞。即使在愛德華·斯諾登(前美國國家安全局員工)爆料英美兩國情報機構長期攫取大宗公民數據、導致美國兩大政黨都呼吁改革的情況下,英國國會反而能把那些行為化為堂而皇之的公權力,于2016年末通過《調查權力法案》,公眾只有稀稀落落的反對呼聲。
政府通信總部(被斯諾登曝光搜集國民數據的英國情報機構之一)前主管戴維·奧曼德曾向我解說道:“總體來說我們認為本國有個高效良善的政府。它提供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公立教育和社會保障。而且感謝上帝,我們沒經歷過穿皮大衣的秘密警察凌晨四點上你家敲門的極權時代,所以當我們談論政府監(jiān)控的時候,引起的共鳴是與別國不同的?!?h3>天眼窺視?衛(wèi)星
1960年代,美國陸軍工程兵團在亞利桑那州沙漠中建成了超過270個像這樣的混凝土十字,寬度為18米。這些擁有準確規(guī)格的裝置幫助世界上第一批偵測衛(wèi) 星校準了儀器。為了制作這張圖片,兩位美工先拍下混凝土十字的照片,查出上空全部衛(wèi)星的軌道,然后畫出它們在天空中的巡行軌跡。
julie Anand and Damon Sauer
超過1700顆人造衛(wèi)星在上空繞地球飛行,有的距地面遠達15萬公里。它們收集照片和其他數據,播放信息,追蹤我們的位置,甚至竊聽我們的談話。美國公共機構和企業(yè)操縱著大多數衛(wèi)星,而商業(yè)領域的衛(wèi)星發(fā)射數量已遠超政府。
這絕不是說如果換作一個像美國這樣對“大政府”較為顧忌的國家,就能完全避免無孔不入的監(jiān)控入侵。美國大多數警察部門目前已在使用或考慮使用身體攝像頭——這一趨勢至少迄今為止是獲得民權團體喝彩的,被視為鉗制執(zhí)法人員濫用職權的手段。車牌自動識別相機作為交通執(zhí)法工具在許多美國大城市普及。9·11恐怖襲擊發(fā)生后,紐約市升級了閉路電視監(jiān)控網,如今僅曼哈頓就有約2萬個官方操縱的攝像頭。芝加哥也投入了大筆金錢打造其3.2萬套設備組成的閉路電視網絡,以輔助打擊內部城區(qū)猖獗的謀殺案件。
但其他沒有恐襲歷史或暴力犯罪率相對較低的美國城市也表現(xiàn)出對監(jiān)控技術的歡迎。我調查了已在得克薩斯州休斯敦市商業(yè)區(qū)無聲鋪展開的閉路電視網絡,近至2005年,該市的此類攝像頭數量還是零。但此后市長辦公室的公共安全與國土保障主任丹尼斯·斯托雷姆斯基開始去別的城市考察。“基本上,我是因為在倫敦的見聞而對這種科技產生興趣的,”他回憶道。今天,休斯敦依靠聯(lián)邦撥款安設了900個閉路電視攝像頭,另外400個的供貨也已談妥。和倫敦一樣,政府人員并不盯著所有攝像頭每一分鐘的圖像——照此而論,斯托雷姆斯基說,“這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監(jiān)視。我們不希望市民覺得自己的舉動會一直有人看著。可能也是出于這個原因,休斯敦市的閉路電視監(jiān)控網很快將覆蓋到遠遠超出商業(yè)區(qū)的地方——在以不信任政府著稱的得州居然沒掀起任何波瀾。
類似的,英國人對于攝像頭擴增的默許也令我感嘆。閉路電視和車牌識別裝置的攝像頭——以及公示其位置所在的標牌(當然絕不是所有攝像頭都有標示),都不起眼地混同于這座城市的其他基礎設施。在倫敦停留的三周期間,我曾去奧威爾和赫胥黎住過的寧靜街區(qū)漫步。奧威爾的房子在伊斯靈頓區(qū)的坎農伯里廣場,不僅處于幾個監(jiān)控攝像頭的取景范圍內,而且距該區(qū)監(jiān)控室只有四分鐘的步行路程。幾公里外赫胥黎的住處更是厲害,由一間鋼板加固、堅不可摧的監(jiān)控室進行無間斷看守。
在南約克郡城市地區(qū)之外,我走訪了巴恩斯利醫(yī)院,那里有些保安人員配備了身體攝像頭,以使病人或訪客對自身的粗暴言行有所顧忌。我在逗留期間還聽說,學校的教師也在試用類似攝像頭??紤]到配有此類裝備的英國警員估計已達15萬名,大概也可毫無難度地設想對其他有執(zhí)行權的人物,比如教育者和護士,進行同樣配備吧?但在那之后,下一個又是誰呢?空乘人員?郵遞員?心理咨詢師?人力資源主管?
“有些當地政府部門在試圖敦促出租車司機使用監(jiān)控設備,”獨一無二的監(jiān)控攝像管理專員波特告訴我,“想到這個,再加上身體攝像頭在醫(yī)院和學校中的推廣,我要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想生活在什么樣的社會里?只是為了防備可能發(fā)生的侵害,就讓大家舉手投足都能合法地互相拍攝,這是可以接受的嗎?”
最后幾天在倫敦潔凈的街道上溜達時,我心里就想著上面這個問題——此時我的視線已慣于捕捉那些隱在角落和路燈桿上瞪視的“獨眼龍”。我的行程中自然少不了泰晤士河上著名的威斯敏斯特橋,在那里,來自各國的游客隊伍把我吞沒了,每個人都在舉著智能手機自拍,期望描繪出這次倫敦之行的點睛之筆。我不停地低頭、轉身、道歉,避開他們的取景,后來才意識到是徒勞的。這些還只不過是對著我臉的相機。我所有的舉動是不是都被別人的手機無意中記錄下來了?既然所有人已在互相窺視,那老大哥是否在看著你還有區(qū)別嗎?
西班牙“戴莫斯巡天項目”的三架望遠鏡警戒著接近的小行星和有可能破壞衛(wèi)星的人造太空碎片。天空中可見一架飛機劃過的軌跡。航天工程師諾莉婭·桑切斯·奧爾蒂斯和此觀測站的站長、天文學家海梅·諾門在監(jiān)察設備運行。
Luca Locatelli
在一片漆黑中,來自熱感應成像相機的照片(上)顯示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qū)的園警在追捕一名偷獵者——那人不久后就落網了。此監(jiān)控設備由世界自然基金會提供給保護區(qū),使園警們(右上)能夠把對野生動物的保護延續(xù)到夜間。白天,他們救回了一只與象群走散、因而容易成為偷獵受害者的雄性小象(右下)。它后來被空運到一處野生動物避難所。
clockwise from top right: Pete Muller (two); WWF/Mara Conservancy
海港要處理占全球容量80%的商貿貨物,并在邊境安保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在波士頓港一個試點項目中,科學家和工程師設計了一種能識別物質分子構成的先進掃描儀,檢查結果的具體性與以前相比大大提高——例如可以迅速將鹽和可卡因區(qū)分出來。
1創(chuàng)建3D模型
掃描儀用高能X射線轟擊一輛卡車及貨物。感應器測量反向散射(見下方“X射線成像”欄)從而創(chuàng)建3D模型。卡車及車內貨物根據平均原子序數(質子的數量)被識別為四類物質(右)。
2搜查違禁品
以算法分析這個3D模型,查找可能代表著禁運物品(如炸藥和毒品)的原子序數及密度??梢刹牧显儆蓹z測器進一步掃描,根據其釋放能量的多少測定具體元素組成。
3定位核原料
3D模型生成的同時,檢測器掃描貨物,查找X射線與核原料發(fā)生反應時放出的中子。這項數據再與3D模型結合,操作人員便可鎖定任何涉核違禁品的位置。
我跟兩位睿智的觀察者反復探討過當今社會“有圖為證否則就當沒事發(fā)生”的執(zhí)迷。一位是曾當過教師的克洛伊·孔比,她的第一本著作《Z世代:他們的聲音,他們的生活》是對英國青少年數百小時采訪的結晶。這些孩子面對幾乎遍及一切場合的拍照或攝像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淡然。“看他們的手機相冊就像看一部包含了全部個人生活的紀錄片,”孔比告訴我,“我們生活在一個越來越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世界。到最后,隱私可能會變成一種需要花大價錢來買的商品,并因此成為真正財富與權力階層的標志之一。而對其他所有人來說,整個世界將真的變作一個舞臺,每個人都在上面刻意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孔比描繪的這番未來主義奇觀——其中每個人都同時擔當偷窺狂和曝露狂,而且永無休止——在我聽來就像某種人人平等版本的《1984》和《美麗新世界》,其反烏托邦性卻絲毫不減。我們已經達到堪薩斯大學社會學家威廉·斯特普爾斯所說的“永久可見狀態(tài)”的終點了嗎,盡管不是靠政府力量的推動而是靠我們的默許?我們星河般浩瀚的視覺存在中飽含可愛的娃娃、貓咪和大象——卻也有“伊斯蘭國”的砍頭場面、明星的艷照、言行兩面三刀的政客。與此同時,我們受到過于逼近私域的審視,被機場的安檢設施掃描,被根據我們相貌選擇播放廣告的“智能”公告板騷擾,被無人不識的好事者在一個我們滿心以為是享受獨處的日子里抓拍到相機上。
這一切累加的結果會導致社會更加開化還是刺激過度,抑或兩者兼有,這就很難說了。我請教了身兼神經科學家、癡迷社交媒體現(xiàn)象的著名批評者、英國國會上議院成員的蘇珊·格林菲爾德。議員夫人對現(xiàn)狀的評價并不比孔比的未來主義版本光明?!半[私的概念本就意味著‘把某些東西排除在外,”她說,“我們需要使自己脫離。眼下似乎每個人都認為一刻不停地處于連接、暴露的狀態(tài)是好事。但當一切事物都變得毫無余味、一目了然會怎樣?我們在無法從Google圖片中找到答案的情況下怎樣解釋像‘仁義這樣的概念?抽象的領域會變得不可解釋。生活的微妙差別會消失?!?/p>
所以我后來和托尼·波特在高大氣派且受到嚴密監(jiān)控的內政部食堂談話時,忍不住又重復了幾個月前和他提過一次的問題:時至今日還爆發(fā)這種“老大哥恐懼”是不是太脫離現(xiàn)實了?
“我現(xiàn)在演講時都會用這個詞,”監(jiān)控攝像管理專員樂呵呵地告訴我。接著他嚴肅起來。波特前一陣剛造訪了阿聯(lián)酋,這個君主國聯(lián)合體對監(jiān)控技術大有興趣。這讓波特產生了不祥的感覺。“我理解你發(fā)問的邏輯,”他說,“但由國家機器進行的監(jiān)控是侵入性的,而且波及范圍超出人們最夸張的想象。這跟自拍之類不可同日而語。”
“告訴你吧,如果我們向著‘整合監(jiān)控發(fā)展,那才是真正的威脅,而大型零售商已經在斥資數百萬英鎊研究其每一個構思環(huán)節(jié)。比方說,我是個中年胖子,我剛走進一家超市,旁邊的對講機里馬上就有個聲音向我推銷牛角面包。如果再邪惡一點,他們通過我的Facebook介紹盯上我女兒、打探她的購物動向,那怎么辦?誰來監(jiān)管這種行為?還是說它不需要監(jiān)管呢?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這能說是‘脫離現(xiàn)實嗎?”
監(jiān)控技術似乎每一分鐘都在進步,這在某些自由主義者看來就像一輛失控的子彈列車。劍橋大學安保工程學教授羅斯·安德森警示道:“我們需要對20年后的情況心中有數,因為到時增強現(xiàn)實技術就會成熟,至少達到每厘米3000像素,你坐在講堂最后都能通過設備看清講師手機屏幕上的文字。同時,遍布講堂中的上百個攝像頭也看得到你在自己手機上輸入的密碼?!?/p>
即便是在傳世名著中描繪過2540年超工業(yè)化的險惡倫敦的赫胥黎,也不曾想到會有一個可視化程度如此之高的世界,連我們最嚴守的秘密有時也藏不住。
那我們的處境是怎樣呢?曾連續(xù)六年擔任英國政府的反恐立法獨立評審者的倫敦出庭律師戴維·安德森說,一方面很難想象人們會有強硬意愿打壓此類工具,“要么認為政府應當善用這種源自科技的強大力量,但要有力度相當的措施來預防濫用;要么認為這種技術太過危險,我們應當假裝它不存在。我是堅定支持第一種立場的——理由并非是我能擔保政府可以信任,而是在這樣一個成熟的民主制度中,我們有能力建立足夠好的預防措施,使得此類技術的應用利大于弊?!?/p>
另一方面,容許這類科技進展流入很大程度上無人監(jiān)管的市場領域,似乎同樣有些草率。哥倫比亞大學奈特第一修正案研究所的創(chuàng)始主任賈米勒·賈法爾說:“我確實感到如今的生活被記錄、被追蹤的程度越來越高。而且我認為這種境況對我們的諸般困擾只是剛剛開始,所以在采用新科技產品或者允許新的監(jiān)控形式在社會中扎根之前,我們應該先考慮那些監(jiān)控技術可能會有什么樣的長期影響?!?/p>
怎樣才能理性細心地做出這些判斷呢?如果再遇上令我們觀察世界的層次發(fā)生爆發(fā)式提升的技術突破,想理性判斷就更難。事實上已經有如此量級的突破發(fā)生了:這項明星技術使我們每一天都能將全球大陸的境況盡收眼底。它是美國“行星”公司的作品。公司的創(chuàng)立者是兩位曾任職于美國宇航局的理想主義科學家,威爾·馬歇爾和羅比·申格勒。
他們的總部設在舊金山南市街一座其貌不揚的大倉庫中,里面的景象是教科書式的硅谷風格:開放工作區(qū)內有兩百多號員工,以衣著囂張隨性的年輕技術人員為主,一聲不吭地埋頭于鍵盤;此外就是幾間會議室,各以大家推崇的英雄為門號,有伽利略、甘地、戈爾等等。我在其中一間會議室坐下,俯瞰著陳設講究的員工食堂——午餐后還有一小時的“歡飲時光”,供應納帕谷出產的葡萄酒和加州精釀啤酒。
馬歇爾、申德勒進來了,前者是個戴著線框眼鏡的瘦長英國人,后者是加利福尼亞本州人,壯實而隨和,都是39歲,似乎都已從前一天晚上慶祝他們全職經營行星公司五周年的宴飲宿醉中恢復精神。當年在美國宇航局工作時,他們?yōu)樵谔张臄z的照片而著迷,尤其是地球照片——而且這種興趣更多是出于人道主義原因而非科研目的。
“整合式監(jiān)控才是真正的威脅。比方說我是個中年胖子,剛走進一家超市,對講機里馬上有個聲音向我推銷牛角面包?!蓖心?·波特英國監(jiān)控攝像管理專員
他們的初期實驗是用火箭把普通智能手機送入地球軌道,確認相對廉價的相機也能在外太空運作?!拔覀冃南耄@些照片能做什么用呢?”申德勒說,“它們有什么能惠及人類的用途?列舉世界面對的大問題:貧困、住房、營養(yǎng)不良、森林破壞。如果能更及時地獲取關于地球的信息,所有這些問題的解決難度都會降低。舉個例子:原本你要過上幾年才如夢方醒地發(fā)現(xiàn)亞馬孫雨林的版圖破了個洞。如果我們能把這個動態(tài)更迅速地通知巴西政府豈不是好?”
就像太多創(chuàng)業(yè)故事里的情節(jié)一樣,馬歇爾和申德勒在硅谷的一座車庫里開發(fā)出了他們的首款模型。其創(chuàng)意是:設計一種造價相對低廉、只有鞋盒大小的衛(wèi)星,以將太空探測領域動輒達到軍事級別的預算減到最小——馬歇爾告訴我,下一步就是“發(fā)射人類歷史上最大型的人造衛(wèi)星集群”。通過動用大量此類設備,他們就能觀察到地球總體每一天發(fā)生的變化。
2013年,他們發(fā)射了公司的第一批衛(wèi)星,收到了第一批照片。與此前的全球測繪圖像相比,它們提供了遠為活潑的地球各處生命圖景。馬歇爾說:“最令人意外的是,幾乎每張傳回來的照片都使我們看到地球正在發(fā)生的變化。田地變換了形狀。河流改了道。樹木被砍倒。建筑在拔高。看到這一切,完全改變了我們以為地球宏觀面貌一成不變的觀念。而且反映一個國家森林破壞程度的不再是枯燥的數據,而是能促使人們行動的、直觀顯示破壞進程的照片?!?/p>
今天,行星公司在地球軌道上擁有兩百多顆衛(wèi)星,其中約150顆被稱作“鴿子”,在天氣條件良好時每天都能把大地的圖像拍個遍。遠至冰島和南極洲的地方都有該公司的地面衛(wèi)星站,客戶也非常多樣化。它與亞馬孫雨林保護協(xié)會合作,追查秘魯的森林破壞行為。它向有關組織提供衛(wèi)星圖片,記錄緬甸治安部隊對羅興亞人村莊的打擊。在明德大學防擴散研究中心,比較不同時期反復拍攝的全球圖像有助于該智囊機構提防伊朗突然出現(xiàn)的導彈測試場。如果《今日美國》或其他期刊想要一張敘利亞的謝拉特空軍基地在去年4月被美軍轟炸(作為針對一次化學武器襲擊的報復行動)前后的航拍照片對比圖,這些新聞機構就知道該向誰家訂購。
上述客戶可以免費得到行星公司的公益性服務。付費客戶的例子則有“軌道洞察”,硅谷的一家地球-太空分析公司,專門解讀來自衛(wèi)星圖像的數據。有了這些資料,“軌道洞察”便能追蹤南美洲道路或建筑物的工程進展、非洲非法棕櫚油種植園的擴張和亞洲的谷物收成。在該公司的會議室里,首席執(zhí)行官詹姆斯·克勞福德打開手提電腦,給我看中國油罐的航拍圖——浮動頂蓋的位置表明它們的容量裝滿了四分之三?!皩_基金、銀行、石油公司知道自家罐子里有多少油,”他笑道,“但不知道別人家的,所以時間分辨率極為重要?!薄败壍蓝床臁币怖眯行枪镜奶煅哿α孔鲆恍┐壬剖聵I(yè),比如為世界銀行搞貧困人口調查,以建筑高度和車輛密度為參數判斷一個地區(qū)的經濟狀況。
在這張長時曝光照片(右)中,一架美國森林管理局的飛機在加州伊沙貝拉湖附近的野火上空盤旋,用熱感應紅外掃描相機制作紅杉國家森林的火情圖片(下)。將所得數據加載到地圖上(最下)便可提供精確的火災參數,供消防隊策劃行動、預測火勢和辨認險情。
Clockwise from right: STUART PALLEY; USDA Forest Service, National Infrared Operations (two)
與此同時,行星公司的營銷團隊天天盯著衛(wèi)星照片,想象有哪些潛在顧客會感興趣:想追蹤美國中西部地區(qū)住宅受洪水損害狀況的保險公司;尋找冰川侵蝕證據的挪威研究者;但會不會有意欲把游擊武裝一網打盡的獨裁者呢?
這種情況下就要用到行星公司自己的倫理準則了。它不僅會拒絕帶有惡意動機的客戶,還不允許其他顧客對所買的圖片獨占知識產權。另一項重要約束是技術性的。行星公司對大地的探測分辨率為3米,足夠在圖片上分辨出一輛卡車的顆粒狀輪廓,卻不足以看出人影。就分辨率而言,目前達到頂尖的30厘米精度的是另一家衛(wèi)星制圖公司“數碼地球”,但能夠每天提供全球陸地總體圖像的只有調遣衛(wèi)星大軍的行星公司。“這就好像著名的4分鐘跑完1英里挑戰(zhàn)”馬歇爾說,“知道人類做得到跟你實際做到是兩碼事。”
盡管如此,行星公司已經照亮了道路,其他人有朝一日也會跟上來的。到時他們會如何利用每天都能遍覽全球的權力呢?他們的目的會像行星公司一樣良善嗎?他們會嘗試完善衛(wèi)星拍攝技術,使之在分辨率以及由此產生的侵入性上面進一步提升嗎?馬歇爾不認為有這種可能性:“要想從500公里外識別一個人,你需要一架像公共汽車那么大的相機。”他又補充說,有意追求此等技術力量的美國公司必然會遭遇聯(lián)邦法規(guī)的強力阻攔。
當然,法規(guī)是可以變更的。我們的技術局限也可以。就在一兩年前,運作于地球軌道的衛(wèi)星群中最大的東家還是美國政府——大約擁有170顆。如今,行星公司的“天軍”數量已經超過了世上最強大的國家。
下一個接任的帶頭老大哥會是誰呢?
在一個冷冽的秋日傍晚,我回到舊金山行星公司,再次通過它無所不見的太空鏡頭端詳世界。有十幾個客戶也會在那兒各自展露衛(wèi)星圖像的用途——那本質上是一個親眼見證世界變化的過程。
我拐來拐去地穿過以半圓形隊伍簇擁在各臺顯示器前的全神貫注的技術人員。視線所及之處,世界歷歷在目。我看見,在巴西的帕拉州,墨綠色的亞馬孫林區(qū)閃現(xiàn)紅色,自動向土地所有者發(fā)送警報郵件:“注意,有人正在你的轄地內毀壞森林!”我看見貨船熙攘的新加坡港。我看見加拿大艾伯塔省南部健康狀況正在下降的農田。我看見敘利亞戰(zhàn)火撕裂的阿勒頗地區(qū),看見一整片新建的路網,同時也看見一條路上的新增阻礙——可能是某次爆炸襲擊的彈坑。我看見西伯利亞的油田區(qū)塊——數量比去年多了17%,其令人意外的增產跡象可能會促使全球油氣市場手忙腳亂地重估形勢。
一個名叫約翰·古爾加西安的高個子年輕人想給我看看他在弗吉尼亞州初創(chuàng)不滿一年的公司,名叫“地球火花分析學”,業(yè)務是比對犯罪數據與衛(wèi)星圖像。他點擊幾下鼠標,我們看到了尼日利亞被恐怖組織“博科圣地”占領的街區(qū)。再點幾下,呈現(xiàn)出一片新月形海岸線,原來是我九年前造訪過的地方——索馬里的摩加迪沙,此時又增添了近一周來被“青年黨”用炸彈襲擊的新創(chuàng)痕。再點幾下,畫面更熟悉了,是我在首都華盛頓居住的社區(qū),具體來說跟我家隔了幾條街,那里剛剛上報了一起盜竊案。
行星公司的東道主們停下展示會,進行簡短致辭。營收總監(jiān)安迪·懷爾德用略帶抖動的嗓音說起公司業(yè)務的新前沿。他說,“每天能目睹整個大地奏響樂章”這樣的輝煌成就已取得了,現(xiàn)在需要“把它變成商業(yè)成果”。運營總監(jiān)湯姆·巴頓說:“我希望一年以后,我們能站在這里說,‘哇塞,我們真的改變了世界!”
有85萬多志愿者——配發(fā)官方紅馬甲或袖標的退休人員作為北京耳目守護著自己的街道。志愿者在節(jié)日期間上街執(zhí)勤,幫忙指揮交通、接待問路游人、照顧病弱。但他們最出名的職能是留意街面上的可疑行為。
Mark Leong
我正思考著這番圖景對未來的可能影響,一位年輕女士來給我看她手提電腦上的東西。她名叫安妮·內萊,曾在空軍服役,現(xiàn)在行星公司主管“客戶解決方案工程”。找內萊征求方案的顧客中,有一個是得克薩斯州某保險公司。該公司懷疑有些客戶在為保單續(xù)期時故意隱瞞家中增設了游泳池的事——這樣每單保費會便宜40%,成了公司的損失。所以它向行星公司求購得州普蘭諾市這些住宅的衛(wèi)星圖片。
內萊把她查找的結果給我看。在一片有1500棟房產的居住區(qū)中,我們能清清楚楚看見閃著微光的520個小型水體的輪廓——比例遠遠高出這家保險公司的顧客們自報的數據。內萊聳聳肩,苦笑著說:“人們難免撒謊,你懂的。”
現(xiàn)在她的客戶找到真相了。但保險公司要怎樣利用這個信息呢?向普蘭諾那些昏昏欲睡的院落發(fā)動一次突襲檢查?保費使勁漲價?訂購能顯示建筑隊在安裝新的按摩浴池和瓷磚天花板的圖片證據?未來已至,在這樣的現(xiàn)實里,真相不再只是一個和善的教育者。它是一件武器——固然可用來抗擊毀林盜伐者、竊賊、恐怖炸彈狂人和天災,但也可以對準我們人性中的小過失。人們難免撒謊,你懂的。但透明化的時代已迎向我們。
我步行回酒店的時候,又想到了倫敦伊斯靈頓區(qū)那兩個機動自行車手。我在見過那段錄像后的幾個月里常想起他們。我想知道他們后來是否被捕。想知道他們是否真有過什么犯法行為——除了在那個原本乏味的上午出風頭引人側目這條“罪”。我想知道他們自始至終是否意識到,有看不見的陌生人正盯著他們,正如此刻可能就有個陌生人盯著我——在某個地方瞇著眼睛看閉路電視屏幕的某人,訝異于一個不穿大衣的孤獨身影寒夜里在空蕩蕩的街上疾走,如同在逃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