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文木3月的時候從杭州剛回上海,還未回家安頓就接到了警局的通知,說是晚上9點左右,有人在和社弄堂附近的一棟還沒有建成的大樓里發(fā)現(xiàn)一具40歲左右的男尸。
文木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天已經(jīng)昏黑,警車的閃光燈在樓底閃爍,從下往上看,約摸7樓的樣子聚集了許多警員。前些年從北京回上海的老友楊誠也在現(xiàn)場。
這具男尸靠在還未砌磚的水泥柱上,死得比較安詳。他死的時候沒有防備,應(yīng)該是熟人做案。不過,法醫(yī)在查看尸體的時候,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傷口,身體上也沒有任何中毒跡象。周圍除了一個被人抹掉指紋的黑色空塑料袋外,就只剩下被灰塵掩蓋干凈的腳印。
翌日,凌晨3點左右,文木在雙橋附近約見楊誠。剛剛將手里的啤酒扔給他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他倆的手機便同時響了起來。
又是局里來的,說是男尸的案子有了些眉目。
男尸的名字叫福德建,45歲,上海本地人。家里三口人:他,他的兒子福桐,他的妻子胡莉。他是一個貨物公司的老板,家里住在和社弄堂不遠處的兩層小洋樓里。他的死應(yīng)該是突發(fā)高血糖,但是現(xiàn)場的那個黑色塑料袋里應(yīng)該有他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30萬人民幣,警察在附近的銀行里調(diào)取到了死者當天的取款記錄。
這會不會是犯罪嫌疑人故意混淆查案方向的伎倆?
文木和楊誠去福德建家的時候是凌晨6點左右,門口花圃里的一只大黑狗突然狂吠了起來。
狗的主人胡莉頂著兩個紅腫的眼睛,有些懊惱地開了門。她就是死者的妻子胡莉,蠟黃的臉頰上有剛哭過的痕跡,身上穿著一件粉色的睡衣,頭發(fā)蓬松繚亂想必是剛剛從床上起來的。
她看到了穿著棕色風衣、戴著鴨舌帽的文木時,莫名朝后一縮,隨后拿著門角的掃帚質(zhì)問他們:“你們是什么人?”
楊誠拿出證件,說:“我們是警察?!睘榱耸箽夥兆兊脹]那么凝重,他還特意加了句,“深夜來訪實在是打擾了?!?/p>
胡莉仔細核對了證件上的那張臉才將門緩緩打開。她說:“最近這一帶不怎么太平,總是有一些小偷出沒,我剛沒了丈夫,更是得處處戒備著,剛剛得罪了。”
楊誠坐下,跟她了解了一下她丈夫的生前。而文木戴著他那副金絲鑲邊的眼鏡,眼神不停在黑暗的樓梯口游走,然后問了胡莉一句:“你平日里都不住在二樓嗎?”
胡莉臉上一僵,身子有些發(fā)抖,然后說道:“這邊住戶多,最近又在鬧小偷,二樓原本是我兒子福桐在住,但是自從老公走后,我就讓孩子下來住,把二樓給鎖了。”
“那我們可以上去看看嗎?”
“當然沒有問題。”
當時他們接到警察局電話的時候,李局說這個女人是在丈夫出事的第二天才來的警察局。一般丈夫晚歸,妻子都會著急打電話,可文木在前天查看了死者手機的記錄,在死亡當天他的妻子并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這么推算下來,胡莉可能早就知道丈夫今天不會回家,或是她的丈夫不經(jīng)?;丶?。
胡莉?qū)⒍堑拈T打開,這里裝潢得很漂亮,一個干凈整潔的小客廳正對著就有三間房,樓下是廚房和大廳,還有一間客房,他們夫妻的主臥應(yīng)該在這里才對。
“這房間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文木問了一句。
胡莉額間背后頓時心虛地冒起了冷汗,她頓了頓,說道:“嗯……好的?!遍T一打開,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就是一張雙人床,并且在刷得雪白的墻上掛著胡莉和死者結(jié)婚時的照片。
文木看著雙目無神的胡莉,他心中的第一嫌疑人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了人選。
不過第二天警局的人又查到了新的資料。
在死者死前的4個小時,他曾在和社弄堂附近的商行取款30萬元人民幣,隨后又去了離這里不遠的一個超市買水果。
超市老板娘說他是這里的???,常常是買了水果就去了離這兒不遠的一棟快拆遷的樓里。
她說的應(yīng)該是峽北區(qū)的通江大樓,這里住的基本上是外來的打工的人,整體收入水平偏低。
據(jù)查證,死者生前頻繁出入的是住在通江大樓312室的王玉蘭家。
楊誠主動申請調(diào)查胡莉去了,通江大樓這邊就讓文木去調(diào)查。
文木去的那天大概是下午4點左右。那一棟像是給人潑了油垢,墻皮上有一層黑黃色的東西,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因為附近有一棟大樓正在新修,所有一進到樓梯里除了昏暗的燈光幾乎無光可采,隱隱有一股香火味兒。
文木最近剛忙完香港的一個案子,身心疲憊地回到上海,有些困頓地去敲了門,“咚咚”幾聲響之后,幽靜的屋里傳來幾聲緩慢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出了一個縫。
小女孩的眼神中滿是疑惑,她警惕地問:“你是誰?”
“我是警察,找你的媽媽了解一些事情?!蔽哪緞傉f完,小女孩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直到文木將證件拿了出來,她才似懂非懂地將門重重推開了。
這小女孩皮膚雪白,長相可愛,性格上有說不出來的穩(wěn)重,很難相信是來自貧民窟的孩子。這不難讓文木聯(lián)想到她母親的樣子。加之王玉蘭的丈夫在煤礦洞當?shù)V工,前幾年死于一場車禍。文木想她會不會是福德建在外包養(yǎng)的情人或是正在追求的對象。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穆小筱?!?/p>
“哦。真是個好聽的名字?!?/p>
他坐在她們家唯一個一個沙發(fā)上。為了不讓氣氛凝固,便跟這個看上去才讀小學五六年級的小姑娘聊起了天。
“小筱,是不是有一個叔叔常買些水果到你們家來?”
“嗯。”
“那他和你媽媽是什么關(guān)系?”
文木目光瞬間停留在小女孩背后放在木柜上的一張黑白照片和一個小方盒。黑白照片上還有三支燃著星火的香。
他身上頓時滲出了不少冷汗。
穆小筱冷冷地笑起來,她故作成熟地摟了一下披散在自己胸前的長發(fā),說:“那個男人想讓我的母親做她的情婦?!?/p>
文木的身子自覺顫抖,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人審訊的犯罪嫌疑人。
王玉蘭在通江大樓附近一個重慶小面館里當服務(wù)員,下班回家的時間大概是下午6點左右。文木看了下表,現(xiàn)在是下午5:20。原本準備等到她回來的,文木卻突然說要走。
回去的路文木走得很疾,直到開車回到警局,他才長松了一口氣,不自覺地胃里開始泛惡心。
那女孩兒好像有問題。
在王玉蘭家的木柜上面有一張女孩的遺照,而且當穆小筱將頭發(fā)往上撩的時候,文木看到了青紫色的勒痕。
他這么想著,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從背后輕輕拍了他一下。他魂不守舍,嚇得臉一下煞白,慢慢轉(zhuǎn)頭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楊誠。
楊誠徹查了胡莉那邊,并沒有什么重大收獲,只是死者在很久之前因為跟妻子感情破裂就跟她分開睡了。福德建生前是枉顧家庭的好色之徒,胡莉并不想福桐知道,才故意隱瞞的。
這么查下去,王玉蘭反倒可能是兇手,但是僅憑一個行為有些詭異的小孩說的話,文木確實不敢相信。于是,他拍了拍楊誠的肩膀,說道:“明天我們再一起去調(diào)查一下王玉蘭的家吧?!?/p>
對于穆小筱的事,他現(xiàn)在還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過。
文木和楊誠約定的是明天下午6點鐘去通江大道,所以今天終于沒事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文木的妻子陳佳現(xiàn)在正在杭州老家?guī)Ш⒆?,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了他一個人。
那天夜里,文木開始做噩夢,他夢到臉色慘白的穆小筱在昏暗潮濕樓道里喊他叔叔。她凄楚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手里拿著一把刀,白色的裙子、毫無血色的臉上都染上了殷紅的血。
樓道里的燈光忽明忽暗,一陣嚶嚶的哭泣聲隱約響起,夾雜著小女孩詭異的笑聲,嚇得他大叫一聲,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
今天下午5:50左右,楊誠已經(jīng)到了通江大樓樓下等著文木,見他拖著疲乏無力的身體緩緩過來。他有些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文木嘴角強扯出一個微笑,揮了揮手:“等把這個案子結(jié)了我再跟你細說?!?/p>
楊誠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脖子,蹙了蹙眉,也沒再多想。
這次他們來,王玉蘭恰好在家。文木和楊誠表明來意之后,她神色就有些躲閃了。
“請問,你認識福德建嗎?”
“認識。我們在不久之前還見過一面。但是……他……警察同志,他的死跟我沒有關(guān)系啊。”
這個王玉蘭長相并不是很出眾,不過她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一種不俗的氣質(zhì),眼角含淚的樣子我見猶憐。
但是誰也不敢保證她這份慌亂失措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
楊誠轉(zhuǎn)頭看了眼文木,卻見他神情呆滯地看著木柜上面放的遺照。遺照居然換成了一個30多歲男人的照片。
文木緩緩起身,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打火機,在柜子前拿了三根香點燃。當香的味道蔓延到他鼻尖的時候,他嚴肅恭敬地將它插到了正對遺照的香爐里。
“你們是不是有一個叫穆小筱的女兒?”文木問道。
王玉蘭聽到這個名字,起初有些驚訝,下一秒便淚流不止:“我的女兒一年之前就去世了?!?/p>
“哦?”文木有些吃驚。
“當時她在老家讀小學六年級,被街上的一群流氓給……給……欺負了。我和他爹又不在,孩子就這么想不通……上……上了吊?!?/p>
王玉蘭說的欺負應(yīng)該是被強暴了。
文木仔細思索,一下想起了什么,忽而腦袋里面“嗡”的一聲,渾身上下開始冒冷汗,周遭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嚇得他雙腿開始發(fā)抖。
這里的一切在文木的眼里都鋪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那股香的味道在鼻中就更濃重了。
楊誠再次問他要不要緊,文木吃力地搖了搖頭,眼睛定格在了那個積了些灰塵的舊木柜上。
后來王玉蘭聲淚俱下,承認了福建德在臨死前拿著30萬元人民幣逼自己就范。不過他好像有什么事,見她堅決不同意也沒做什么下流卑鄙的事,就直接走了。
她說那天晚上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當晚她心情有點糟糕,于是去了離通江大道最近的建仁超市,買了一瓶白酒。
她記得福德建離開的時候是6:30左右,而她從家出發(fā)是在6:50,回到家大概7:30的樣子。
他們是晚上9點鐘發(fā)現(xiàn)的尸體,開始大致推測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7點到8點左右。據(jù)法醫(yī)鑒定,福德建的死亡時間是在7:40左右。
警察第二天就去詢問了建仁超市的老板,一個叫阿翔的男人,看上去40多歲。他說王玉蘭確實來過,她常來這里買東西,又很有氣質(zhì),不像是貧民窟的人,所以他記得比較清楚。
警察特地計算了從通江大樓到建仁超市的時間,來回最快得需要30分鐘,她就算有犯罪動機,也不可能在10分鐘之內(nèi)從通江大樓走到坐車都要花30分鐘左右的和社弄堂。
這條線索一斷,警方瞬間陷入了迷茫狀態(tài)。
不過這剛好給文木留下許多時間休息,他最近幾乎不敢一個人睡在家里。
對于一個看慣了尸體的警察,楊誠確實很難相信文木怎么突然之間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常常是一入夜就給他打電話約酒。
關(guān)于他遇到穆小筱的事情,文木一點都沒有跟這位老友提。可能是不想讓楊誠為他擔心,或者是害怕這個無神論者把自己當作偶爾神經(jīng)大條——臆想癥犯了。
他們再去查案是在一個月之后,警局里又發(fā)現(xiàn)了兩個線索。
法醫(yī)在福德建好似沒有任何問題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脖頸靜脈處有幾處非常細小的針孔。
福德建突發(fā)高血糖并死亡會不會是因為有人故意給他注射了含糖量極高的液體?那為什么沒有他拼命掙扎的跡象,難道是他想嘗試著吸食毒品?(法醫(yī)鑒定過他體內(nèi)并沒有毒品殘留的痕跡,所以警方只能揣測他有吸毒傾向。)
不過原因是什么?
他的貨物公司業(yè)績一度下滑,又和老婆分居?但是不至于用吸毒來緩解壓力,除非有人唆使他這么做。
第二條線索就是,經(jīng)常有一個破舊的面包車出入通江大樓,據(jù)知情人透露,面包車的主人是一個叫華仔的男人,目測他有30多歲,喜歡穿白襯衫。
有人見到過他和王玉蘭一起出入她的家,一般的時間都是在晚上6點之后。也就是說,這個華仔很清楚她的作息時間。
那么會不會是王玉蘭的另外一個追求者?他如果知道福德建出手30萬,逼自己喜歡的人就范,會不會對福德建起了殺心?
文木最近沒有怎么做噩夢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就跟著楊誠一起去查這個叫華仔的男人。
大概是下午1點左右,一個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褲子的男人,開著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了王玉蘭打工的重慶面館。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碗重慶小面。差不多10分鐘后,他將面吃完了,是王玉蘭送他出的門,兩個人在門外說著什么,可以看得出他面容有點憔悴。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他從兜里拿出了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沒有點火。
不久,王玉蘭被面館老板娘叫了去,文木感覺時機到了,就和楊誠下了車,疾步走到面館門口。
楊誠拿出證件的時候,文木很明顯看到華仔的臉上有些抽搐。
這個華仔是個地道香港人,目前并沒有正當工作,就靠著父母的遺產(chǎn)坐吃山空。
“先生,我想找你問問福德建的事?”
“啊?福德建?什么福德建?”
他似乎不認識這個人,夾著煙的手卻在莫名發(fā)抖。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nèi)ボ嚴镎f。”文木指了指停放在面館的黑色小轎車。
華仔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在過馬路的時候,趁他們不備,一下跑了起來。
楊誠拼命追了過去,文木也緊跟其后。
沒有想到,在下個路口紅綠燈的地方,突然冒出來一輛卡車,只聽一聲巨響和刺耳的剎車聲。那個叫華仔的男人,就這么倒在了血泊之中。
后來,警方就再也沒有查出有用的東西。
只是有一個叫蘇文木的警官,好像在不久以后得了抑郁癥,在8月中旬跳樓自殺了。法醫(yī)在他的身體中,檢測到了大量氯丙嗪和少量海洛因。
他生前應(yīng)該是吃過什么治療神精神病的藥。
一年之后,楊誠下班回家的時候,遇到了王玉蘭。據(jù)說是以前的家拆遷之后她就搬到了這里,并且用了30萬的存款在這里開了個飯館。
楊誠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了句:“那30萬不會是福德建的吧?”
她表現(xiàn)得異常鎮(zhèn)定,滿臉堆笑地解釋:“怎么可能呢?我可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攢了很久的積蓄?”
楊誠最近為了局里的案子很困乏,此時突然在王玉蘭身上聞到了一股像是香火的味道。回去之后,他就開始做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