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淡時節(jié)總會來

王小魚

好肥腴或愛清素，也是分時節(jié)的，人生的時節(jié)。

年少時誰不愛紅油赤醬的大魚大肉？也須得吃些高脂肪高蛋白，才盛得下意氣方剛，才撐得起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愛與恨，才負得了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勞作?？偟脙湫┠芰?，去生長、去揮灑不是嗎？所以，愛醬骨架、愛紅燒肉、愛香辣蟹、愛涮羊肉、愛鐵板牛扒……愛那些高能美食翻滾的騰騰熱氣。

當年建安路上有一家開在牙醫(yī)診所樓上的湘菜館，我們這些涌到深圳的外省小青年，是從被拆遷的鐵皮棚里一直追過去的。是蒼蠅館沒錯，但架不住好吃啊！每吃必點啤酒鴨、毛氏紅燒肉、剁椒魚頭、撲豆角炒臘肉……還要求不要減辣！據(jù)說地道的長沙街頭味，沒被修正過的，夠油夠咸夠辣。新鮮的大魚大肉從油乎乎、紅通通的汁液中夾出來，香??！吃得滿嘴流油，辣得兩耳轟鳴，所有血液都往舌尖和食道上涌，味蕾死去又活來，靈魂也漸漸出竅。幾乎百發(fā)百中地，去吃一次拉一次肚子，去吃一次牙痛一次。但又如何？痛快啊痛快！金威啤酒再一澆，塊壘崩塌，心也開了，天也高了，滿座皆親人，大道如青天，世界多遼闊。壯懷激烈的青春，酣暢淋漓的人生，非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才得快意。

對這種濃烈漸生嫌隙，是開始感覺豬腦滑膩得塞喉、鐵鍋燉魚肥厚得粘連口腔的時候。尤其是在麻辣火鍋城或者小肥羊泡了一晚后，那油味、膻氣加五香調(diào)料味鉆進頭發(fā)絲里、嵌進皮膚毛孔里，每每攪得人坐立難安。

那時候大家慢慢成家立室了。日常事務(wù)煩瑣，膝下稚子勞神，平穩(wěn)而細碎的生活細水長流，同伴們默契地一同開始長膘，不復(fù)吃下多少脂肪都長去別人身上的那種體質(zhì)了。日子里有些東西生長開來，又有些東西自然地收縮了。

口味淡下去，感官的愉悅不知幾時轉(zhuǎn)向了。脂滑肉膩、濃厚肥腴不再是舌尖享受，連鼻子也對腥膻不喜。去菜場買菜，清晰地聞見魚腥，離肉案老遠就聞到生肉膻血的腥臭，心里暗暗嫌棄。眼睛愛看的是一堆堆蔬菜，綠的葉菜、紅的白的蘿卜、金的玉米、紫的茄瓜，還有珠圓玉潤的各種水果，視覺在果蔬中享受色彩之美、序列之美。

那些植物的根、莖、葉、果，感覺是安靜的，打理起來也簡單。應(yīng)季的新鮮瓜菜，只需加點油鹽就鮮香十足，無須勞駕五香大料上場。吃得清淡，操持也輕省。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從小是肉食動物的孩子心竅旁開，要試著吃素。我們的餐桌上除了雞蛋牛奶，魚肉皆不見蹤影。餐桌上一眼望去顏值倒是挺高：青翠的葉菜，紅艷的番茄，奶黃的土豆泥，赤橙黃綠，清爽干凈，望著也挺讓人有食欲。孩子還要求輪番吃各種面食：長的窄的面條、字母形動物形的意面、貝殼粉螺螄粉，都是開水煮了加點料便得。又有一陣癡迷面餅，倒逼為娘的我學(xué)做各種甜咸面餅。倒也簡單：一律用牛奶將面和成糊狀，摻入各種配料，比如紅蘿卜絲、生菜葉絲、土豆絲等，加鹽攪拌均勻，用少許油刷一下鍋，然后攤面糊下去，等面糊起泡、凝固、微微膨起成形，香味溢出，翻一面焙一下就起鍋。零基礎(chǔ)、零失手率的面餅，讓孩子吃得不亦樂乎。做多了，熟能生巧，我攤的面餅厚薄均勻、形狀渾圓，又因為以牛奶當水的不計成本配方，讓“廚商”真心低的我，成了親朋中的攤餅高手。

厭惡油煙的我，也就愿意操持操持蔬菜瓜果。水從一根根細長的莖葉、圓滿的果實、厚實的根塊間流過，清洗泥塵。輕撫從大地上萌出、在陽光中生長的植物，手指過處，有種安寧平和的愉悅，像是在撫摸著自然的一部分。烹飪過后，質(zhì)地硬朗的瓜蔬柔軟下來，汁液還包裹在表皮下，其中的經(jīng)絡(luò)也依然分明。光合作用讓它們由無機物變成為我們提供能量的有機物，我隱隱覺得有一種恩賜的意味在其中。的確，蔬菜瓜果對人的益處太多，尤其是對已日漸無福消受肥膩的中老年人來說，更是生機食物。

年歲見長，生活理念也隨境遇不斷變遷。不少同齡或比我年長的朋友都開始對生活做減法，對身外物“斷舍離”，口舌之欲也日漸寡淡，開始談素食、談養(yǎng)生，想讓身心都清減下來。有時想想，攝食的傾向、口味的偏好，也和人生時節(jié)疊加重合著。年少時，那么愛麻辣刺激，如此渴切地要感知萬丈紅塵的光影迷離，明明少不更事，卻口味最重、意氣最盛，對世界的貪戀也最多，恨不能嘗盡百般滋味、千種情緒，誰不是紅燭昏羅帳里的歌樓少年？待到經(jīng)歷過人世百態(tài)，火里滾水里燙油里煎的人生滋味嘗過，心就慢慢淡了。壯年的客舟江闊云淡，聽聞斷雁叫西風(fēng)時，正合端著一杯感懷身世的白酒，配一碟香炒花生—畢竟人生已多風(fēng)雨，不再需要麻辣火鍋來添加熱鬧了。至于“鬢已星星也”之時，心當是定了的吧。既已知道悲歡離合總無情，心也就不再傷，學(xué)會與萬物和解。生活自是清淡素簡，一簞食一瓢飲，回到寧靜的初時，可以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猜想那時候，只要心中無太多愧太多悔，盡可以憑清茶一壺看云淡風(fēng)輕。這樣想著，我心里竟有點向往那種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時節(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