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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張飛的母親姓什么?有答曰姓吳,因為“吳氏(無事)生飛(非)”,答案既出,問答雙方以為一笑,權當戲言。后來者若非乾嘉學派食古不化之徒,自也不會訓詁考據(jù),論證桓侯生母到底為誰。真實歷史中何人育誕張飛不可考,但藝術中的張飛形象如何產(chǎn)生卻可稍作梳理。
一、歷史背景
陳壽著《三國志》,以魏為正統(tǒng),至隋唐五代時期,這一觀點雖有如習鑿齒等人的反對,但始終占據(jù)主流。伴之出現(xiàn)的“尊曹貶劉”的主流意識傾向也會對社會中蜀漢相關的文藝作品的出現(xiàn)造成一定影響,及至北宋時期依然如此。北宋時期,學者們以“功業(yè)”為標準以魏為正統(tǒng),“帝魏”觀點占主流,所以《三國志》中的尊曹表現(xiàn)更受到關注,對魏蜀君主的評論呈現(xiàn)“褒曹貶劉”傾向。這是北宋居中原而與遼、夏鼎足而立的天下大勢所決定的。從宋太祖封樁以贖燕云十六州的傳說,到宋太宗高梁河之戰(zhàn),直到宋徽宗與女真結(jié)“海上之盟”,凡北宋167年間,雖有“澶淵之盟”之后“生育蕃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識干戈”的宋遼和平局面,但就北宋政權而言,收復燕云十六州的企望從未消失。在這一總體背景下,北宋學者以“功業(yè)”作為判別正統(tǒng)的標準,而“魏晉禪代”,晉武帝實現(xiàn)三分歸于一統(tǒng),依仗之重是曹魏的力量,所以晉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魏的成功,這一“功業(yè)”是偏居西南的蜀漢所無法比擬的,所以北宋還是以“功業(yè)”強大的曹魏為正統(tǒng)。而到南宋時期情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靖康之變,建炎南渡,宋廷建都臨安,失去了傳統(tǒng)中國大一統(tǒng)王朝的基本盤面,在戰(zhàn)略上相對于金及后來的蒙元,也失去了北宋于遼的均勢。所以,南宋學者朱熹、張栻、周密等學者開始以“道德”與“名分”標準以蜀為正統(tǒng),以蜀漢自況,以正統(tǒng)的大義號召民眾,認為劉備是漢之宗室,且仁德皆備,頗得民心,當為正統(tǒng)。同時南宋時期理學興起,強調(diào)道德綱常秩序,所以把篡逆的曹魏政權列為“僭偽”。所以《三國志》成為學者們非議和批評的對象,并改修《三國志》,尊蜀為正統(tǒng)。在這種情況下,對蜀漢集團人物形象的藝術化創(chuàng)作也愈發(fā)盛行,而這種創(chuàng)作最終溢出特定的歷史容器,成為一種到現(xiàn)在依然火熱的藝術狀態(tài)。
二、人物性質(zhì)
藝術創(chuàng)作的以歷史為背景,其在反映一定現(xiàn)實時,也寄托了創(chuàng)作者(當然也有觀看者)對歷史完美狀態(tài)的美好希望。將之縮印至蜀漢一隅,我們能看到一個和諧團結(jié)的集團,在其中幾乎可以找到賢明、智慧、忠誠、勇武等所有美好的詞匯。藝術表現(xiàn)上整體的和諧主要以個中人物的和諧相處為基準,但兩塊完全一樣的木板是難以縫合至一處的。所以在對蜀漢集團人物進行藝術的再創(chuàng)作時,創(chuàng)作者便會根據(jù)歷史的標簽,有意突出人物特質(zhì),使其與集團中其他人物形成和諧互補的良性互動關系。所以在重點突出劉備之賢,相對突出武侯之謀、趙云之忠后,關羽與張飛則成了為將之勇的代表。
如《晉書》卷八十一《劉遐傳》記載,“劉遐,字正長,廣平易陽人也……率壯士陷堅摧鋒,翼方比之張飛、關羽?!贬瘏⒃凇稏|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在蜀)》亦有“不謝古名將,吾知徐太常。年才三十馀,勇冠西南方。頃曾策匹馬,獨出持兩槍。虜騎無數(shù)來,見君不敢當。漢將小衛(wèi)霍,蜀將凌關張?!钡姆Q贊。由此可見關張二人的勇武形象是流傳很廣的。但與關羽漸漸偏向于“神勇”不同,張飛的形象則向“悍勇”或者“豪勇”的方面轉(zhuǎn)化。究其原因,是因為劉備的高貴化、武侯的圣賢化、關羽的神勇化代表了大眾的心理崇拜,而張飛形象的確立,則可以視為民眾在尋找心理上可以實際觸碰的對象。
陳壽在《三國志》中并未對張飛形貌及家世有詳細的介紹,但《三國演義》中羅貫中對張飛的形貌描寫為“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边@一形貌是民眾對武將形象最直觀的想象—— 上陣廝殺的武將若是貌不驚人或文弱纖細,那先天氣勢就很不足。普通市民階層在審美觀上與文人士大夫有一定的差別和不同,文人士大夫崇尚文雅秀美的外貌和斯文的談吐,而下層普通市民階層則更傾向于粗獷之美和粗俗話語。所以在正統(tǒng)文人陳壽眼中,張飛的長相可能確實不符合士大夫秀美的形象,因而不予記載,而黑面壯漢張飛卻正好可以迎合市民階層以俗為美的審美心理。所以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也成了張飛的形象特質(zhì)。
特殊的形貌加上丈八蛇矛這種特殊的武裝,共同構成了張飛武將的特質(zhì)。在史籍所載的張飛“萬人敵”形象的框架下,藝人們更有進一步的藝術化處理,甚至在《三國志平話》中,藝人們賦予了張飛更為超群的武力:
張飛與呂布交戰(zhàn)二十合,不分勝敗。關公忿怒,縱馬輪刀,二將戰(zhàn)呂布。先主不忍,使雙股劍,三騎戰(zhàn)呂布。大敗走,西北上虎牢關。次日,呂布下關叫曰:“大眼漢出馬!”張飛大怒出馬,手持丈八神矛,睜雙圓眼,直取呂布。二馬相交,三十合不分勝敗。張飛平生好廝殺,撞著對手,又戰(zhàn)三十合,殺呂布絣旗掩面。張飛如神,呂布心怯,拔馬上關,堅閉不出?!?/p>
面對強勁對手,張飛怒而出馬,單戰(zhàn)呂布,竟殺的呂布“堅閉不出”。《三國志》記載:“飛雄壯威猛,亞于關羽”,到了元雜劇和《三國演義》中也尚需劉關張“三英戰(zhàn)呂布”,足見平話突破了史傳的束縛,將張飛的英勇演繹成勇冠天下的神勇形象。張飛神勇也體現(xiàn)在戰(zhàn)黃巾上。張飛一人一騎,在張表的軍中橫沖直撞,縱橫來往,無人可敵,頗有“一人足以定黃巾”的氣魄和勇猛,使張飛近乎神勇的人物形象得到深化。至羅貫中創(chuàng)作《三國演義》,除保證張飛武力值不掉線外,對張飛如“阻水斷橋”“義釋嚴顏”等故事的描寫,進一步完善了他的藝術形象,但總的來說,還是基于其武勇的附加描寫。而對與其武力關系不大、可以彰顯張飛國士之風、儒將形象的史料,如“就宿劉巴”,則不論是在《平話》抑或是在《三國演義》中均無描寫。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張飛的正面形象在其時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的眼中,基本被定格為“豪勇”。而較為消極的形象,則是“豪勇”的極端表現(xiàn),“暴虐”。
《三國志》記載,劉備曾告誡張飛,“卿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钡珡堬w并沒有聽從,最后才有被部將刺殺之禍。而在劉備與呂布爭徐州之中,《三國志》亦有“備中郎將丹楊許耽夜遣司馬章誑來詣布,言‘張益德與下邳相曹豹共爭,益德殺豹,城中大亂,不相信。丹楊兵有千人屯西白門城內(nèi),聞將軍來東,大小踴躍,如復更生?!庇纱丝梢?,張飛的“暴虐”在史書中有某些一脈相承的特質(zhì)。而在藝術表現(xiàn)中,這種”“暴虐”被進一步強化。如《三國志平話》中“張飛殺太守”的故事:
張飛大怒,揮拳直至段珪跟前。劉備、關公二人扯拽不住,直中唇,齒綻落,打下牙,兩個滿口流血,段珪掩口而歸……張飛道:你引我后堂中去來。婦人引張飛至后堂。張飛把婦人殺了,又把太守元嶠殺了。有燈下夫人忙叫道:殺人賊!又把夫人殺訖。
《三國演義》中把劉備鞭打督郵的故事也放在了張飛身上:
飛大喝:“害民賊!認得我么?”督郵未及開言,早被張飛揪住頭發(fā),扯出館驛,直到縣前馬樁上縛??;攀下柳條,去督郵兩腿上著力鞭打,一連打折柳條十數(shù)枝。
總體而言,張飛的“暴虐”傾向依然還是他“豪勇”的一個方面。加上對張飛好酒的描寫,則我們可以大體勾勒出一個勇而有力,暴而少謀的形象。
三、結(jié)語
歷史人物的藝術化描寫,是創(chuàng)作者基于時代的特有印記,積淀凝聚了當時比較普遍的觀念意識和文化心理的創(chuàng)作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給相應人物打上一個主“人設”的標簽。可以說在相當長的時間段內(nèi),“豪勇”是張飛的主要特質(zhì),“長坂橋前救趙云,嚇退曹操百萬軍,姓張名飛字翼德,萬古留芳莽撞人?!笔俏覀儗λ钪庇^的印象。但對歷史人物的史料挖掘和合理猜想不斷,藝術創(chuàng)作也應當跟上這一步伐。不論是考據(jù)張飛有以漢八分所書《八濛山銘》傳世,還是就劉禪以張飛女為后進而得出張飛是個美男子的結(jié)論,這些或真或假,總歸需要史家清晰判斷,也需要文藝創(chuàng)作者們與時俱進地學習,進而對張飛地人物形象做進一步地藝術處理,這應是文藝工作者對待歷史的一種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