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刺猬

王福利

兩排新裝的路燈，從巷頭亮到巷尾，驅(qū)趕著城市角落里的黑暗與神秘。廢棄酒店的荒院里，一棵無拘無束的小榆樹從破損磚墻上探出頭來，擋在一盞明晃晃的路燈下，將樹下那個邊緣參差的排水口掩藏在變化無定的暗影里，像怪獸的齜張獠牙，更像未知野物進(jìn)出的洞口。

一只像是老鼠的東西剛從洞口鉆出來，正貼著燈光稍暗的墻根疾行。小巷里經(jīng)過的人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它時，它似乎也敏銳察覺到了不遠(yuǎn)處人類腳步節(jié)奏的變化，在判斷著人類有無惡意時有了短暫的靜止，也讓人看清了這個比老鼠胖重些、遠(yuǎn)不如老鼠迅捷的小刺猬。辨識不出湊近腳步是否危險的靜止刺球，在經(jīng)過幾秒鐘或是十幾秒鐘的心理糾結(jié)后，還是忍不住展開了身體，試探著伸出尖尖嘴鼻判斷著方向。也許是慌亂中迷了路，它沒有返回洞口那邊的家，而是繼續(xù)沿著原本的方向，加快了短爪爬行速度，明亮路燈下的目光盯在它后背上，對它來說像是一束隨時可能奪去性命的利箭。只有快些躲進(jìn)人類目光與如晝燈光不能到達(dá)的黑暗里，才能找到一個得以完全放松的暫時之家。

看似過度小心的刺猬，對于危險的預(yù)知，除了靠超乎尋常的嗅覺與觸覺，還因擁有著身后本無惡意的人們所未知的神秘力量。

一

生產(chǎn)隊的兩排土房，單干后成為隊員們盛牲口草料的草屋子，草屋子前的空地上，擠滿了鄰近住戶的柴禾垛。草屋子與柴禾垛，不只是莊稼人平常安穩(wěn)日子里的另一份依靠，刺猬在人們的默許亦夾雜著歡迎的態(tài)度中，也在這里安下了家。莊稼人守著自己的傳統(tǒng)生活習(xí)慣，而刺猬自己形成的作息時間，似乎比按時來去的人們更精確。

臨近傍晚，女人做著飯的時候，男人就拿著寬寬大大的口袋去草屋子收草，有時是在土墻豁口拐角處，一尺多長的大刺猬，正高踮身子溜著青磚房基向外爬走，見了人也不躲避，只是稍稍停頓一下，又在收草人輕瞄一眼中拐出了豁口；有時是在那一排松松垮垮的木板門或木棍木條釘綁柵門的其中一個門口，等收草人走近了看到那只刺猬時，它正從粗木門柱與土墻的寬綽空隙間鉆了進(jìn)去，扭動背刺下后面一圈白茸茸軟毛，和磨出了灰繭的關(guān)節(jié)屈曲的少毛的后腿，在人眼前一晃即沒。有時收草人借助晚霞，目光掃過草屋子的某個角落，厚草軟褥上那個凹下去的圓窩里，似乎還留存著那只剛剛起身離開的刺猬的溫度與氣息。

被垛頂厚泥壓得緊緊實實的柴禾垛旁，早起的女人正將三兩根玉米秸攥在手里，把柴禾垛下的散落柴禾歸攏成一大抱。一只偎在柴禾垛下依舊酣睡的刺猬，被女人手中的玉米秸稈吵醒，像賴床孩子裹緊被子般不情愿地將全身長刺裹得更緊。女人無奈又愛憐地哄孩子般用玉米秸根輕推著它懶洋洋的身子：“挪挪地方吧，好不好??？不然我沒辦法抱柴禾啊?！毙堰^盹兒來的刺猬伸出了四腳，聽話地被推送著離開戀戀不舍的臨時小屋，像孩子背著書包在母親目送中鉆進(jìn)了過道，彎腰抱起柴禾的女人，也目送著它鉆進(jìn)了幾個柴禾垛圍擋的時寬時窄的秘道里。

早早晚晚的隨意相遇，寄居刺猬的鈍緩生存節(jié)奏與土房莊稼人的勤謹(jǐn)生活規(guī)律，時不時發(fā)生著交集；一個孩子偶然間被沉睡刺猬發(fā)出的似人呼嚕聲嚇到，并不能妨礙之后的繼續(xù)相遇。生產(chǎn)隊的草屋子已有幾間漏了頂，有幾戶人家已將草料移進(jìn)了自家偏房，嗅尋著豆莢屑、麥糠、玉米高粱碎葉的灑痕，大大小小的刺猬也在主人入睡時悄悄住進(jìn)了偏房。傍晚時，女人照例去偏房草筐里拾一只雞蛋，卻發(fā)現(xiàn)筐內(nèi)空空，下意識地就瞄向里面的草料間；雖然懷疑，卻找不到一只刺猬“貪嘴”的任何蛛絲馬跡，在納悶不止中，也平添了一個只有刺猬自己知道的秘密。再看到刺猬從墻根下走走停停時，大人孩子追隨的眼神里，依舊是驚奇歡喜，刺猬與人還是同時略微停望，像是常見面的老熟人打了個招呼，又繼續(xù)各忙各的。

二

不知是它的家原本就在村外河堤下，還是被那幾個不安分的半大小子扔到了這里，面對從河堤上瞄準(zhǔn)扔到身上的土坷垃，這只大刺猬不知反抗，只能將頭尾對彎成最大的弧度，小爪子緊緊抓住濕軟的泥土，用看似堅不可摧的黃黑老刺抵御著，碎土紛落中似乎已感受不到疼痛。

領(lǐng)頭的那個孩子，最喜歡也最擅長用挑戰(zhàn)村里大人傳統(tǒng)思想的方式，在同伴中樹立威信。就像這次帶頭用如此粗暴的手段對待一只刺猬，他是想以行動證明自己的膽大——大人們對刺猬的種種傳說與神跡深信不疑，對刺猬虔誠供奉，他就偏偏不信這些，看看刺猬到底會不會用神秘的力量來報復(fù)他。老刺猬在孩子停止攻擊后，還在河堤下一動不動；那個孩子跑下河堤去探看，他不是害怕一只毫無反抗意識的刺猬失去生命，而是還沒有對眼前這個村人普遍帶有敬畏感情的仙物失去興趣。

他用腳撥翻著刺猬，刺猬扭轉(zhuǎn)著贅重笨拙的身體，隨便選了個方向邁開小腳試圖逃離孩子的控制。孩子對刺猬的舉動嘲笑不止，繼而向同伴們宣布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他要模仿村里一個比他更野蠻的大人，用河堤上的膠泥糊住刺猬，再用火烤熟。聽說烤刺猬味道特香。在一幫小伙伴們有些害怕也有些惡心的勸阻下，放棄了這一想法的孩子頭，無聊地看著老刺猬瘸瘸拐拐地逃到了遠(yuǎn)處，又呼嘯一聲，帶著一幫追隨者去洼地里尋找一條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長蟲取樂。

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對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抱著縱容態(tài)度，被神化的刺猬、連同長蟲等等莊稼人敬奉的靈物，似乎也沒有過多計較一個未成年孩子的荒唐舉動。但這份平靜日子的外表下，總會有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偶然事件，讓心思最單純的孩子和思維最固化的老人，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某種神秘安排——那個每每帶頭捉弄刺猬長蟲的孩子，已經(jīng)我行我素安然無恙地走過了愛搞惡作劇的年紀(jì)，卻在十七八歲即將張羅媳婦的時候，與家人慪氣喝下農(nóng)藥，就這么沒了。那幫曾在一起玩耍過的小伙伴、或聽說過野孩子膽大事跡的也已近成年的孩子們，雖然沒有說出心中的猜想與恐懼，但在聽著老人們痛惜地訴說這件村中大事的時候，也聽出了語氣中相似的臆斷與警懼。

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被冥冥上蒼預(yù)先安排在老村的記憶里；一只刺猬受過的傷害，也以獨有的方式印記于生命的無常中。那只在路燈下拼命加速避開人類視線的小刺猬，與那只面對頑劣孩子時徒勞抵御、受傷驚走的老刺猬，內(nèi)心充滿了同樣的無助與恐懼。

三

相較于刺猬將對人的恐懼直接表現(xiàn)出來，人對刺猬的更深恐懼或說敬懼，藏在被老輩人傳統(tǒng)認(rèn)知影響的潛意識里。

面板、菜刀、高粱稈蓋板，所有與蒸刺猬有關(guān)的家什，都被籠罩在神圣氛圍里的老太太一遍遍刷洗干凈，唯恐因為菜刀上殘留的一絲腥膻惹來神靈怪罪。白菜也要在雜物間里挑選好一會兒，挑棵最好的，粉條、豆干、豆皮早早地在趕年節(jié)大集時預(yù)備好了，一旦臨時缺了哪一樣，就成為了不得的大事。在一場隆重儀式中，任何一丁點兒不和諧的插曲，都將成為來年某一段不順當(dāng)?shù)淖徥尽?/p>

小碗里泡著的黃豆，讓沒有近距離見過真實刺猬的城里孩子，誤以為刺猬的眼睛本來就是黃的，后來才知道原是奶奶再難尋到黑豆。奶奶笑吟吟地?fù)瞥鰞闪｜S豆，在包好了餡的圓滾滾身形上一按，嚓嚓嚓三剪刀，一只刺猬就睜開了圓圓睡眼、伸出了尖尖小嘴。孩子從奶奶手中搶過剪刀，負(fù)責(zé)給刺猬后背剪出一排排尖刺。奶奶寵容著無知無畏的小孩子將刺猬抓在小手里把玩著，嘴里提醒著不要把餡露出來，心里無數(shù)遍禱求著神靈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也借助充滿好奇的提問，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地表達(dá)著讓小孩子信以為真的美好祈盼——小刺猬馱得動這么大的銀子錁嗎？當(dāng)然馱得動了！馱來好多銀子錁咱不就能買好多吃的玩的了嘛！那它們什么時候馱來?。康仍蹅兯X的時候就馱來了。

滿屋的熱氣，將沏攪朱砂紅、準(zhǔn)備上供的干凈碗、準(zhǔn)備燒紙忙得站不住腳的老太太，和一遍遍催促著“刺猬熟了沒有”的小孩子，籠罩在縹緲仙境里。掀開鍋的那一刻，白白胖胖?jǐn)D擠挨挨的伏臥刺猬，與仙氣里舒展開的條條皺紋，一起開啟了一年的好光景。大小各異的刺猬，像各司其職的同一大家族的成員，被老太太恭恭敬敬地安排到祖先神位前、窗臺上、鍋臺角等等各處。一雙撫過孩子小臉的溫暖手掌，輕捧起觸膚略感扎癢的刺猬，按時調(diào)轉(zhuǎn)著方向，幫助它們遵從著現(xiàn)實中尋常刺猬的外出與歸來時間，提醒著它們不要忘了回家。香爐里的裊裊青煙，陪伴著長夜不滅的門燈，引領(lǐng)著一只只馱寶進(jìn)財?shù)拇题?，馱著年復(fù)一年的祈愿，住進(jìn)了老人孩子的夢境。

無序的季風(fēng)，過早吹融了村外麥田淺蓋的雪被，為全村人馱送了一夜銀子錁的刺猬，沒來得及再多睡幾天，就被提前到來的暖春，催推著橫穿過車來車往的鄉(xiāng)間公路。沒等守在神位前的刺猬被撤下供桌，噼哩啪啦的鞭炮就催促著疾行的車輪奔向遠(yuǎn)方。從院里擴(kuò)散到路邊，又延伸向另一個村莊的一聲高過一聲的鞭炮聲，在表面同樣隆重的謝幕儀式中，年輕人卻對老輩人告誡的“動針扎刺猬眼”“動車軋刺猬腳”等等危言漸漸不放在心上。

急打著方向盤，車輪還是軋上了公路中間鋪貼輾薄的那一大片灰黑與赭褐雜染的不規(guī)則皮刺邊緣。那只迷亂了寒暑季節(jié)，橫穿公路的刺猬，終究還是沒有適應(yīng)行為變化無序的人類，它無法改變出于本能的外出覓食與回家安睡的時間與路線，明明預(yù)知到了危險，卻也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