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淑
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未和木木謀面。她在昆明安家后,盛情邀我前去相聚。
彼時,我們在地圖上間隔著一千八百多公里的距離,橫亙著三年又半未見的時光長河,可是就像不曾分開過一樣,無論我光鮮還是落魄,亦或者帶著滿身傷痕,故人都以暖熱真心擁我。我們在世間行走,遇見愛,遇見情,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見真心不改。隨便哪一個日子里,哪怕風(fēng)雪交迫,你來,我在。
因著汪曾祺寫《昆明的雨》,我對這個城市滿懷著飽滿鮮亮的期許,而一下飛機(jī)并不見雨,迎頭就撞上昆明的風(fēng),四面八方從山野浩蕩而來,圍巾捂不住,頭發(fā)都吹炸了。盡管風(fēng)這樣大,傍晚的太陽卻很明亮,天空湛藍(lán)不見一絲云彩。從霧色迷離的南陽盆地而來,腳下是距離天空很近的高原春城,只覺得整個人都輕了。
昆明與花
在站臺被一眼認(rèn)出,木木剪了齊肩短發(fā),比學(xué)生時代少了青澀,更覺溫柔可親了。三石先生下車把行李放進(jìn)后備箱,只是點頭微笑,穩(wěn)重又內(nèi)斂。我們在車?yán)飮\嘰喳喳講話,沿途是起伏山巒,五六點鐘的太陽通透又溫和,把街邊一樹一樹的繁花都浸潤在柔軟的光暈里。我跟木木感嘆說,怪不得昆明是春城,一月里都看不見枯枝,也根本不用去花市,街邊隨手一折就能回家插在瓶子里。木木就笑我,說吃完晚飯帶我去逛夜晚的花市。生平第一次地,我意識到夜市原來不僅只有啤酒和燒烤,它還可以是花的集市。是的,白晝睡了,花是不眠的——玫瑰在昏暗的燈光里散發(fā)馥郁甜香,雛菊仰著稚氣鮮嫩的臉就像星星一樣明亮,還有海棠,還有川端康成凝視的那一株株,夜色里哀傷盛放的海棠。一朵花是多么弱小啊,一朵花又是那么的美。所以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去擁抱生命的痛苦和成長呢。
花市尚早,于是最先邂逅的,是昆明的菜市。木木想買一些我沒吃過的當(dāng)?shù)夭?,這樣的熱忱真是可愛極了!千里之外的菜市場和家鄉(xiāng)有著一模一樣的煙火氣,蔬菜新鮮,水果誘人。唯一讓人驚詫的,是那些光鮮嬌艷的花朵竟然跟灰頭土臉的土豆蘿卜一起擺在菜市上賣。這里沒有繁華的長街,沒有精致的花房,就在簡陋的水泥攤位上,花朵們自在坦蕩地美麗著。你幾乎可以想見一個云南人的傍晚,結(jié)束忙碌的一天,到菜市買菜的路上順手帶上幾支鮮花,晚餐的時候插進(jìn)瓶子里,頓時就覺得家更像家,生活更像生活。
因為時間太晚,斗南花市是次日去的。奇花異草琳瑯滿目,十元一大束的玫瑰,按斤出售的康乃馨,仿佛一花一草都在跟你說,昆明的花是很親和的。我們在繁花相照里流連忘返,木木選了小株的多肉給盆景重新造型?;氐郊乙咽切睍熋}脈,三石先生清掃了陽臺枯葉,把新買的綠植放在傍晚的夕照里。
食物的美
在昆明的第一站是逛菜市,木木很怕牛蛙,拉著我站了好遠(yuǎn)喊老板選幾條扁一些的鯽魚。三石先生把車停好后進(jìn)來拎魚,我猜這樣手掌長度的鯽魚,可能是用來煲湯。亦或者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樣的小魚也可以腌制后炸到金黃酥脆,咬起來焦香可口,不愛油膩的人大概是吃不慣的。
晚餐前我陪著木木在餐廳剝青豆,廚房里溢出濃郁的鮮香。等菜端上來,才知道那些小魚被做成了大理的特色菜——酸辣魚。選取個頭不大的鯽魚,肉質(zhì)會更加細(xì)膩鮮嫩,三石先生一邊把魚分給我們,一邊介紹了云南的一些飲食風(fēng)俗。因為滇東北地區(qū)靠近內(nèi)地與四川接壤,所以菜肴口味與川菜接近,只是川菜偏麻辣,云南菜偏酸辣。青豆水嫩多汁,跟玉米一起炒成了色澤鮮麗的“半畝地”,挖一勺放嘴里,滿口香甜。酸菜炒肉我在四川也是吃過的,尤其這酸菜是三石先生的媽媽自己腌制,比市面賣的更加地道純正。最可愛是木木做的甜點,糯米球蒸在紅棗里,溫軟甜糯熨帖人心。一個對美食充滿探索和創(chuàng)意的溫柔女子,多么溫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去的彩云之南偏居一隅交通不便,為了便于保存,很多制作食物的傳統(tǒng)工藝保存得更加完整些。我小時候,媽媽偶爾也會在冬天晾曬腌制一些脆甜的蘿卜條。漸漸地,這些腌菜就只能去超市里買了??墒窃谠颇?,就好像每一家的長輩都是美食家一樣,三石媽媽做的油腐乳和木木媽媽做的一樣好吃,除了腌酸菜還有自家制作的肉香腸,幾乎每一頓飯都有地方傳統(tǒng)的風(fēng)味。從前看過一部叫《小森林》的日本電影,以食物為媒介描繪了一幅田園牧歌的美好圖景。倘使你走進(jìn)一個云南人的家庭,只覺得生活的諸般美好跟電影里也相去不遠(yuǎn)。愛和生活,本身就是藏在一蔬一飯之間。認(rèn)真吃好每一頓飯,大概就是生活最好的方式了。
海鷗,海鷗
周末必然是要睡到自然醒的,日光會潛過窗簾的縫隙,躡手躡腳喚你。用過早飯和木木去滇池看海鷗,三石先生不放心,給我們都發(fā)了口罩,約定晚點去跟我們匯合。
小區(qū)外的公路干凈又寧靜,我們的影子和綠化帶里的小菊花一起搖搖晃晃。天空湛藍(lán)澄澈,大片大片的水杉井然縱橫,在路邊和水邊渲染開熱烈如朝霞的殷紅。抑制不住驚喜跑進(jìn)林子里,落葉松軟日光斑駁,一腳踩下去,就瞬間跌進(jìn)了水汽氤氳的童話里。直到此時,方才體會到汪曾祺筆下的,那個明亮、飽滿、豐沛的昆明。
沿水走了很久,路過睡美人一樣的西山,路過遛狗的、跑步的以及三三兩兩談笑風(fēng)生的游客,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蔚藍(lán)水面斑駁跳蕩的小白點兒。木木指給我:“看那里,那里就有好多海鷗。”我從前以為海鷗都是在海邊生活,沒想到內(nèi)陸湖泊也有這么多神奇的小精靈。走近一些看,沿岸都是喂海鷗的游客,欄桿上偶爾落下一兩只,身形精致流暢,潔白的羽毛只在翅尾點綴些干脆利落的灰色,高貴又樸素的樣子。美好的事物總是忍不住要靠近,你瞧它們朱紅可愛的尖尖嘴,圓眼睛眺望水面時靈動又若有所思,可還沒得及伸出手,它們又撲棱棱飛走了。
三石先生介紹說,滇池的海鷗來自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每年十月份陸續(xù)飛來這里過冬。這位好好先生在家處理完裝修的一點瑣事,很快趕來送我們?nèi)ズzt最多的觀景臺。穿過馬路走上去,滿目熙攘的人群和穿梭其間數(shù)以萬計的海鷗,或停駐欄桿梳理羽毛、或在路邊哄搶食物,或浮游于碧波浩淼,或翱翔在萬里長空,真是熱鬧極了!我把面包舉得高高的,這些小精靈很快就一只連著一只飛來啄食,也不貪多,銜上一口就不停頓地滑走了。你看它們,仗著自己可愛,撩完就跑!
可是想到這些比遠(yuǎn)方還要遠(yuǎn)的小生靈,冒著嚴(yán)寒穿風(fēng)過雨,山一程水一程歷經(jīng)生死地來到你面前,心里就不能更軟更歡喜了。哪怕重山萬險,哪怕曾經(jīng)差一點被捕獵,差一點落單,差一點就抵達(dá)不了終點,哪怕經(jīng)歷了鳥生的種種坎坷,在張開翅膀的那一刻,它總是滿血復(fù)活一樣英勇無畏。而此時它親昵地靠近你,毫無警戒地接受你給予的食物,就像是從未受過傷害一般地付出信任?;厥讈硖帲@歷經(jīng)風(fēng)霜依然單純的一點信任足以讓人熱淚盈眶?!把?!海鷗啄到我了哈哈哈!”我扭過頭去對木木驚喜地喊。就像是落在指尖的一個吻,帶著西伯利亞清冽的呼吸,那只啄了我一口的海鷗頭也不回地?fù)]動翅膀,告訴我遠(yuǎn)方、自由,和愛。
滇池的海鷗是很美的,但光的另一面一定也會有陰影。從觀景臺走一趟下來,頭發(fā)和身上不留下些便便幾乎是不可能的。路面每天都有人打掃,卻總也沒辦法洗刷干凈,就算是滇池里的水,鄰岸都漂浮著泡沫。那能怎么辦呢,海鷗這么可愛,當(dāng)然是原諒它??!因為昆明對海鷗的善待,越來越多的海鷗每年冬季飛來這里棲息,形成了昆明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吸引了中外許多游客。有句話說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凝視天空那些自由翱翔的海鷗,如果你不相信愛和接納是通往幸福的必由之路,那么挑剔和毀棄更加不是。
尾 聲
印象里的冬天總是霧蒙蒙的,陰郁又寒冷。
唯在昆明,在通透的光和繁花相照里,在友人的把酒言歡里,才覺出冬日的生機(jī)和溫暖來。木木家阿婆用彩色絨線編的沙發(fā)凳、自家腌制的食物、家居裝飾隨處可見的花朵、還有熱情善良的人兒,這些點滴的美好并不聲勢浩大,可浸潤在生活里,還是一點一點拼出了幸福原本的模樣。
離開時木木和三石先生攜手送我,準(zhǔn)備了一整箱特產(chǎn)給我?guī)ё?,我目送他們手挽著消失在人流里的背影,想到的是周末一起烤餌塊的早晨。
鳥鳴銜日光,流水一樣鋪滿陽臺。綠植清新茂盛,太陽一照,每一株都披著毛茸茸的金色皮草。窗簾的影子搖曳,電烤扇亮著橘黃色的光。木木坐在彩凳上,一片一片往那光里放餌塊。我笑她烤不熟吧,她篤定又可愛的樣子,跟我聊起出行的事情。彼時微波爐嗡嗡地響,三石先生在廚房里準(zhǔn)備早餐……
冬日昆明給我的記憶,真的是好溫暖、好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