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宗信
一
農歷四月,是春色正濃,柔風潤物,人間芳菲的季節(jié),然而,四月的邊塞,風還是那樣的干硬,那樣的冰冷刺人。
如果不是親歷,我們對邊塞的概念是模糊而遙遠的,畢竟那入夢的冰河鐵馬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的景象是寫在發(fā)黃的綿紙上的詩,那種悲愴和豪邁的情調,因了層層疊疊時光長久的阻隔,傳遞到我們時,感受已經不是那么真切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來到山西東北部的雁門關。
還隔有老遠的距離,邊塞的荒涼與冷寂就迎面撲來,千山萬壑土黃色的峰巒,重巒疊嶂,挨挨擠擠,逼入眼來,把道路夾得很仄,滿眼是蒼黃的色塊,滿眼是溝壑縱橫的枯黃山野,黃土上沒有春色的痕跡,干僵蓬亂的雜草還是去冬的遺留,顏色枯黑的是經年的苔癬,這季節(jié)關內的柳樹已經染綠了河岸,鳳飛蝶舞,桃花梨花紛亂爭春,這里的柳樹枝條一點也不柔軟,還是干硬僵直,只努出幾個稀疏的芽孢,山坳里還殘留著陰冷的積雪,遠遠近近看不到一些春色,好一個蒼涼苦寒之地。
走出廣武城,沿著同大公路順溝前往,便進入一條深長的狹谷,人稱雁門古險道,盤旋回折,崎嶇難行,翻過一道陡峭山梁,眼前一驚,這就是塞外邊關了,先看到群山如浪,立馬冷風如刃,尖利的山風從千山萬壑間橫吹過來,帶著冰雪的寒氣,毫無阻擋,吹得山頭的旌旗呼啦啦地翻卷不定,冷冽的冷風吹到人身上,直鉆進皮膚里面去。使得我們這些剛從溫暖的四月天走過來的行人立時面白唇青,連打了幾個寒噤。
剛進雁門關,馬上就見識到了塞外的枯寂,邊關的冷峻。
遠遠看得見荒山頭上一個躍馬橫刀的楊六郎雕像了,雁門關前,毛澤東題下了汪洋恣肆的大字,倒是符合關的雄渾與蒼茫。隨著山勢,在山脊上蜿蜒的,是巨大的磚塊砌起的高聳的邊墻,邊墻是黑色的,雁門關關樓也是黑色的,鐵一般黑的粗糲色調,和土黃色的峰巒構成的是悲壯的色系。群山起伏、溝壑縱橫的勾注山脈,山崖陡峭,每隔幾座山巒,便有一座烽燧臺,關墻雉堞密集,烽堠遙相呼應,城墻垛口插的獵獵旌旗給黑色的雄壯一些靈動,雄關如鐵鑄,雁門關關樓“東西山崖峭拔,中有路,盤旋崎嶇,絕頂置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古戰(zhàn)場的蒼涼、險峻,歷盡千年,于今猶在。巍巍城樓上刻的“天險”二字,已被勁厲的北國風沙打磨得不可辨識,城樓下嶙峋的山石鋪砌的地面已經被戰(zhàn)爭和歲月磨得光滑。
雁門關素有三晉咽喉、中原鎖匙之稱。它是古時的國境線,北方大漠游牧民族進入中原的咽喉要道。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四面群山洶涌,到此地形成一條山谷,雁門關扼山谷憑險而守,真像是一把大鎖,封鎖群山,雁門關則像是一個鎖扣,鎖扣一閉,交通斷絕,真?zhèn)€是一關閉鎖,千軍萬馬阻隔不得入,誰占據了這處天險,誰就守住了中原門戶。
二
塞外游蕩著膘肥馬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關內是刻板禮制的大一統(tǒng)皇帝治下,關外的匈奴、鮮卑、突厥,到后來的契丹、女真和蒙古等都先后覬覦中原的肥沃,在他們勢力稍壯時都想驅壯馬舉彎刀突破雁門鎖鑰,繼而馳騁中原,大成則奴役漢族天下,小成則擄財物美女寶器呼嘯北返,野性彪悍,來去如風,北國鎖匙雁門關,成了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反復爭奪廝殺的古戰(zhàn)場,在此進行過許多次突破與反突破的殊死戰(zhàn)爭,自古多少戰(zhàn)事,金戈鐵馬血肉橫飛,就發(fā)生在這一片荒山野嶺不毛之地。對于這蠻不講理來去倏忽的不速之客,中原朝廷勢壯時出兵驅趕,把他們驅回大漠深處,平時只有筑牢大門,高筑城墻,堅固防線以據敵了,幾代朝廷動用數萬人,修筑了雁門關的總體防御工程 “兩關四口十八隘”。中原王氣暗淡時,邊關也松弛了,他們得以長驅直入,中原王氣雄壯時,雄關巍巍就阻擋了游牧民族如雨的馬蹄和膨脹的欲望,李牧、李廣、薛仁貴、楊家將等歷代名將戍邊大漠,駐守國門,在這里留下了他們舍身忘死浴血守衛(wèi)險隘的諸多事跡。
從春秋的趙武靈王據雁門變胡服騎射日漸強盛,到秦將蒙恬率大軍出塞擊胡收河套,從衛(wèi)青、霍去病十三次出關北伐匈奴,到安史之亂后郭子儀出雁門關平定叛亂,扶大唐江山于既倒。從王昭君出雁門遠嫁凄然回眸,到楊家兒郎憑借雁門關天險與金兀術數場血戰(zhàn),從李自成出雁門關直逼明亡,到慈禧出雁門倉皇西逃,歷史就像飄然而逝的白云一樣變幻不定。當顧炎武騎著小毛驢叩關而入雁門時,雄關巍峙,江山依舊,然而已經幾度夕陽,老先生看周圍群山蒼茫,老先生觸摸這一塊塊冷硬的巖石,仰望著峽谷上南飛的大雁,朗聲而曰:“雁門,古勾注西陘之地,重巒疊嶂,霞舉云飛,兩山對峙,其形如門,而蜚雁出于其間,故名?!?/p>
楊家將的雕塑列在關口,將士們冒著凜冽的朔風在為大宋戍邊,北宋初期,雁門關一帶是宋遼(契丹人)激烈爭奪的戰(zhàn)場。楊繼業(yè)及其楊家兒郎常年駐守在大漠邊關,與犯關覬覦中原的遼軍在關前展開了許多次殊死血戰(zhàn),當八月秋高,塞外馬肥,游牧的民族舉著彎刀馬蹄得得旌旗半卷順著山隙河谷疾風一般涌來,像是烏云遮蔽了邊墻,狼煙突起,羌笛凄厲,夜沙風破肉,攻壘雪平壕。枕戈待旦的楊家兒郎率領邊關將士出戰(zhàn)迎敵,刀閃馬嘶,奔突搶奪,蒼山鏖戰(zhàn),碧血如注,將士們用血肉之軀阻擋著游牧民族叩關入主中原的勃勃野心,數次惡戰(zhàn),血灑邊關,雖然金沙灘一戰(zhàn),楊家兒郎在冰冷的山石上碧血灑盡,但遼軍的鐵蹄終因遭遇拼死抵抗而未能順利打開雁門而滾滾南下。國門未殘,關碟依舊,百姓們在雁門關北口立了“楊將軍祠”,楊令公和佘太君的彩塑至今還凜然地靜坐祠內。百姓們用裊裊細煙紀念他們心目中保家衛(wèi)國盡忠的楊老將軍一門英烈及殞命的將士。
邊塞苦寒之地,貧瘠的山地只生長一種稀疏的苦蕎,籽粒便是大軍的伙食,石屋冰寒,衣食不繼,枕戈待旦,夜臥聽塞外長風,晨起冒戈壁酷寒,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將士們常年守護在風雪邊關,一任千里外妻兒倚門啼血,老母依杖望斷。他們能夠做的,只是在蒼涼的邊關月下,面對故鄉(xiāng),吹響羌笛,思念親人,那尖銳的音色,雜揉著濃烈的鄉(xiāng)愁,和對親人的牽腸掛肚的思念,然而,它能夠穿越到千里之外的故土嗎?能夠穿透同樣千里外皇城里重重宮闈,到達正在燈紅酒綠或者正在計謀他人的朝中人耳中么?
三
雁門關外的山坡上墳丘如麻,從坡底直到坡頂,數百座漢墓封土堆狀若丘陵一般密密麻麻,透透迄迄,散落在曠野荒郊之上。凄迷的風雪為這些低矮的土丘圍上了半邊白,冷風旋起,雪粉飛揚,那是戎邊將士們的長眠之地,埋葬著無數個漢朝守衛(wèi)雁門關將士的忠骨,沒有墓碑,沒有記載,歷史上并沒有一行文字注明他們是死于哪一場征戰(zhàn),他們陳骨邊關,把青春和熱血拋灑在荒原,只有不知名的小花默默開放在墓旁,陪伴著他們孤獨的靈魂。
戎邊的將士們來自何方呢?他們可能是湖湘的泱泱湖水里摸菱摘荷的童兒,也可能是在中原的黃昏里牽牛牧歌的少年,也許是曾經在吳越的潮頭凌波飛度的驍勇男子,可能是和心愛的人兒剛剛洞房花燭的丈夫,他們剛長大成人,是父母年老的依靠,是妻子眼中的脊梁,然而是戰(zhàn)爭,把他們從家里撕扯了出來,越過重重關山,來到北方邊陲,做了守關的血肉城墻。
李賀一首《雁門太守行》意境蒼涼,格調悲壯。用暗紫金紅這些濃艷斑駁的色彩,涂抹出悲壯慘烈的戰(zhàn)事。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詩的最后一句,說到保家衛(wèi)國流血犧牲的終極精神動力,是為了報君和為君死,是為了報效君王。
岳母在少年岳飛稚嫩的背上刺下了“精忠報國”,任憑鮮血淋漓,母子都在咬牙堅持,這是在舉行一個莊嚴的傳遞儀式,岳母把千年的道統(tǒng)理念用刺字的方式鄭重移交給了他們的子孫,少年岳飛從此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夙責,犧牲自己,保家衛(wèi)國,延續(xù)蝕刻在靈魂深處的使命,百折不回,以死報國。相信這些戎邊的男人們,也有人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就為他們植入了如此的信念,這些血肉之軀慢慢熔煉了鐵的意志,精忠報國,為國捐軀。不然,在酷寒的不毛之地,在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冰河,在荒蕪的蒼茫大山,他們何以年復一年,任塞外冷風銷蝕著他們的青春,他們的靈魂何以寄托?
四
雄關如鐵,雄關是屬于男人的。但是,也有幾個女人從雄關匆匆走過,在歷年被戰(zhàn)爭鍛磨得光滑的粗糲石板上留下了一行歪斜的足跡,她們的足跡時而被硝煙籠罩,時而被濃霜掩蓋,在她們的足跡旁,有細弱的草芽穿了出來。
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公主盛裝而戚容,盡管嫁妝豐厚,唐朝送親的人馬逶逶迤迤望不見盡頭,顯示著大唐皇家的排場和富有,然而愈向北走,愈見荒涼,及至雁門關,出了關就永遠離別了中原,公主兩行清淚涔涔而下,她回望中原,無限惆悵,又看看身邊鐵鑄一般的雄關,一番感慨在心頭,雄關故在,偌大的王朝只能用一個弱女子的和親來換回暫時的安定,雄關巍巍,將士攘攘,又有何用?
時間過去了幾個千年,又一個來自中原的女人帶著許多王公大臣官員隨從過居庸、宣化,經大同,匆匆來到雁門關,她盡管鳳冠霞帔,頤使氣派,到了關下時,卻也是掩飾不住的驚恐和慌亂,更顯出疲勞和饑餓,皇宮中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使她根本不知塞外的荒涼。當時,正值秋天,氣候酷熱,他們一路顛沛至此,饑渴難忍,曾在關門左側靖邊寺吃茶,在關內歇息片刻,但未敢久留,就不顧鞍馬勞頓,帶領人馬,匆匆出關,西去關中避難去了,她就是曾經不可一世的慈禧太后以及光緒和王公隨從,八國聯(lián)軍圍困北京時,倉皇出逃的一幕。傍晚,慈禧一行宿關南陽明堡賈宅。光緒帝面對賈宅“五世同堂”的門匾和堂內神龕上“一心念佛”的橫幅,聯(lián)想內憂外患的處境,在東家門板上寫下了:“五世同堂真富貴,一心念佛見如來”的聯(lián)句,借以抒發(fā)一個失意帝王向西方逃去的頹敗情懷。
如果說文成公主臨雁門而戚戚,是因為她不過是一介弱女,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慈禧曾擁有中原最大的疆域,也曾經翻手云雨,盡手剪滅一切政敵,成為掌控國脈的最高統(tǒng)治者,掌控百萬軍隊,全國資財為其所用,她何以也逃雁門而戚戚呢?
雄關巍巍,阻擋住了游牧民族的進襲,卻無法阻止中原王朝的守舊和腐爛,當一個政權政治清明,強大得十分自信時,關隘廢馳無妨,可以做通商的口岸,當一個政權守舊僵化,行將沒落時,雄關也變成了一只冷眼,眼看著一種文明從強盛到頹敗,挽救不了它的命運。滿山烽燧狼煙,帶給人民和朝廷的只能是驚恐和災難。
說到底,真正的雄關是人心,人心散了,關再堅固,也形同虛設。政治清明了,雄關也會變成景觀。
我在這鐵一樣的雄關前佇立良久,想和它作一個遙遠的時空對話,我想告訴它:你作為邊關的使命早已經完成了,兄弟間相逢一笑早已泯了恩仇。雄關沉默不語,它見慣了鐵血和冷峻,但是,盡管雁門四月依舊冷風如刀,春風畢竟要度雁門關的, 昔日的邊塞鎖鑰,今天已經成為了旅游勝地,許多紅男綠女的朗朗笑聲,快要化解了雄關的威嚴和冷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