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丹寨出發(fā)

虹影

2018年這個春天，我?guī)畾q的女兒到一個萬達扶貧的丹寨小鎮(zhèn)，當五天輪值鎮(zhèn)長。這個秋天她會去英國讀寄宿女校，之前她去過國外眾多地方，也去過非洲，但在中國，皆是去大城市，尚未去過像丹寨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一上飛機我便對她講在鄰近我家鄉(xiāng)重慶的黔之東甫的丹寨，住著苗族、侗族和水族等多個民族，擁有少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除了原生態(tài)的寨落外，還有蠟染、古法造紙、錦雞舞、鳥籠文化，苗族服飾和蘆笙祭祀樂舞，我們?nèi)ツ莾?，正巧可看到幾百年前的錦雞舞。這一切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個新奇的世界。

她睜著大眼睛，充滿好奇，其實，我也一樣。

我們到達貴陽機場是中午，這兒氣溫比北京溫暖，穿一件體恤正好，坐車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到達丹寨萬達小鎮(zhèn)，下榻錦華溫泉酒店，這個酒店的設計結合苗寨風格，卻空間高，大堂裝飾大方而講究，蠟染織錦布畫配合木質(zhì)結構和銀器，木榻和古董圓桌，蘇州園林的花園、日式的簡潔水臺，還有地道的溫泉池，從50公里外的石橋村打造了溫泉井，讓客人能感受到來源自地下2700米的“天然沐浴”，都可看出它倡導一種因地制宜的簡潔純樸的生活方式。

酒店所有的客房都在樓下，面朝湖水，吊橋、奇大的水車和山上的大鳥籠盡在眼前。房間小巧干凈，掛有苗家繡片，衛(wèi)生設備連水龍頭把手選了與房間家具相近的舊銅色。除了冷暖空調(diào)，還設有抽濕機。在云貴川生活過的人便清楚，當?shù)乜諝獬睖兀蛔右路揖叨紩锤貧?，有這個機器真是周道。

整個小寨，許多地方皆和我的童年記憶接軌，除了這空氣的潮濕外，丹寨人也愛辣椒和酸，他們說話，跟我的家鄉(xiāng)話相似，語氣快而細，好像鍍了一層光的鳥的歌唱。

走在小鎮(zhèn)上，非遺文化隨處可見，蠟染小院里，收集了丹寨縣城四面八方的蠟染精品，每一塊布都不同，造型生動，活潑流暢，花鳥魚蟲的變異大膽，像童話，有好些故事要對你傾訴。這種古老染色術，年代久遠，苗人代代相傳，蠟刀蘸熔蠟，布上繪花后，用藍靛浸染，再去蠟，布呈現(xiàn)出藍底白花或白底藍花的圖案，自帶褶皺，異常美麗，如同德景鎮(zhèn)的青花，印度的藍珍珠，是我最偏愛的色澤。微風里飄動的布匹，院外傳來的古樂，人影穿越其中，在那一瞬，我看見母親，她身著藍靛花衫在低頭繪花，她的臉既不憂傷，也不快樂。我走近她，看到她仰視天井，皺眉思索，是我從未所見的模樣。我伸手摸她，卻是空的。

她是光中的微塵，讓我陷入這片更深的藍中。

我母親生長在重慶忠縣農(nóng)村，因反對家里的包買童養(yǎng)媳婚姻，從家里逃出來，跑到重慶城里，在紗廠當紗妹，后遇重慶袍哥頭子，被娶為妻。生下我的大姐后，因丈夫拈花惹草，重男輕女，母親反對，遭到家暴，她抱著女兒離家出走。后遇到一個拖輪的舵手，結為伴侶。在大饑荒年代，因與丈夫失去聯(lián)系，家里五個孩子饑餓難忍，她遇到另一個年輕人，幫助這個家渡過難關，懷上我。那時丈夫回到重慶。我出生長到十八歲，才發(fā)現(xiàn)身世。那是我的自傳小說《饑餓的女兒》，寫了生存與精神的困境：極端貧窮，寫了人性的善惡，那個年代一個少女的成長和最下層普通百姓的真實生活。

我在這個蠟染小院，相遇了從前的生活。去另一個世界的母親，竟然返回此地，難道不是奇跡？

院里天井里正在展覽一個西方人的攝影，他用鏡頭表現(xiàn)了丹寨人，尤其是他們生存的困境。如同上個世紀60年代，甚至到像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城市生活已好轉，而四川，仍處于貧困，我們用鹽刷牙，整個地區(qū)只有一個公共廁所，靠江近的人只能在江邊就地解決，也沒有洗浴設備，也是靠江解決，女孩子在冬天也只能燒一盆熱水關上房門擦澡，還必須把家里所有的人趕出來。從小學到中學，我們那個地區(qū)的孩子，都是在路燈昏暗的燈光下做家庭作業(yè)，因為貧窮，交不起多余的電費。天一黑，整個地區(qū)黑黑的。更難找到一本文學書。

當我給女兒講，貧困的丹寨人需要更多人來關愛時，她點點頭。她買了好幾樣物品，問在這個小院里消費，是否也是一種支持？我點點頭，但是告訴她，這么做，還遠遠不夠。

她聽后，陷入思考。

我們從那兒出來后，經(jīng)過了苗街文化廣場的標志性建筑“鼓樓”，它雖然十三層高，近看遠看都有一種威嚴，從前用于防范敵人，現(xiàn)為當?shù)厝私浑H之地，夏日乘涼，寒冬臘月設置火塘，圍火唱歌彈奏。我們幸運地遇到了一場談情說愛的歌舞表演，其中一個男青年沒有女伴，他著急地用各種方式去搶別人的姑娘，成了一個眾人貽笑的家伙。

我擠到最前面，好多游客往前擠，維持次序的人讓他們往邊上站，看到我袖子上的鎮(zhèn)長袖章，尊敬地一點頭，我由此拍了好些照片。

以樹皮為精，構樹葉為華，山泉為媒，手工而成，丹寨至今仍保留著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這種造紙術，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那么一張古紙晾曬干多長時間？帶著這個疑問，我們踏入同條街上的古法造紙小院，里面有造紙工具，地上淌著水，隨處可見一張張成品的古紙。陪同參觀的人告訴我們：

如果天氣不錯，要曬干一張紙，需要兩個多小時?？上]有更多的時間，不然真想與女兒一起體驗做紙的樂趣，尤其是放上當季桃李花朵，做一張?zhí)厥獾募?，留做紀念。

為更詳細地了解這手工制作紙術，之后，我們專門造訪了南泉鄉(xiāng)石橋村。大巖腳巖壁前傾，更有溪流，四下通風，是造紙的天然場所，也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生產(chǎn)性保護示范基地。黑瓦烏柱的老作坊，垂掛著幾盞舊舊的紅燈籠，那些朱漆大柱，掉色泛白，地面到處是苔蘚野草。

講解的師傅告訴我們，這種天然造紙術，從唐朝中期流傳至今，已有 2000多年歷史，每到開春，匠人們上山采集構樹枝，明火煒后，冷卻溫度，剝除外皮制成構皮麻備用。小心地用水浸泡、漿灰洗料，就在崖下設槽抄紙，經(jīng)過水漚、漿灰、煮料、漂洗、選料、稚料、打槽、抄紙、曬紙等一百二十道工序，一張紙才能誕生。

手工花紙，是匠人們趁晨露未晞之時采來最盛開的鮮花，直接放入紙漿模中，澆上紙漿，保留鮮花原始的色澤與形狀，既自然，又有立體感。因為花時長，一個匠人一次只做十來張，極為寶貴，自然售價也不菲。

同在南泉鄉(xiāng)，還有一個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古寨，因形狀像半邊簸箕而得名。這兒居住著九十二戶姓王的人家，寨前有一條河，近千年前先民們紛擁而來此居住，從那以后，再也沒有離開過。

我們踩著石板過河，發(fā)現(xiàn)寨門正在大興土木，把原來的寨門改為水泥和磚，真是可惜。這兒全是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木質(zhì)吊腳樓，一層用來養(yǎng)牲畜，二層用來生活起居，三層用來儲存糧食。拐來拐去的小巷，全是青石板鋪的小路，陡的地方得昂頭才望得見路，真像迷宮，稍不注意，你便走不出來，你可跟著一條狗或是問一個寨民，都會得到幫助。隨處可見掛在門前的玉米棒子，站在寨子最高處，看天上的云，一朵比另一朵更具幻象。

寨前有座風雨橋，可惜我們?nèi)r，只有石橋而無木欄屋頂。這兒破舊到你無法想象的程度，也非常落后，卻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安靜，寨民的眼睛干凈，沒有城里人的狡猾和貪婪。

我們回到萬達小鎮(zhèn)后，去了明記傘鋪。店面很大，地上小心放著傘，屋頂自然掛著傘，這兒是傘的海洋。這兒紙傘，用了桐油、石印，全是手繪。一把傘要100多道工序。根據(jù)傘的尺寸大小，做工不同，售價從幾十到幾百元人民幣不等。在我的記憶里，這些油紙傘，都跟那蒙蒙細雨、親切的鄉(xiāng)音融合在一起，我不止一次在小說里寫到油紙傘，舉著油紙傘的女子，佼好的面容，帶著絲絲憂愁，婀娜的身材，行走在拐來拐去的青石小街上，猛地一回頭，任何人一見，都會瘋狂地愛上。

母親收有一把，不知當年她相遇我的生父，是不是這樣的時候？

環(huán)視店里美麗的油紙傘，好多故事都在眼前轉來倒去，令我眼花繚亂。半生虛度，未曾有機會一下子觀賞到這么多古樸美麗的傘，甚至可以定制你心里的那一把，真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隨后我們一行到了鳥籠小院。早聽說苗族編制鳥籠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堅固耐用而不變形。在丹寨的錦華酒店的墻上，便有這種編制藝術品，而在這小院，更是盡飽眼福。世代聚居卡拉的苗族，在丹寨縣城東北，臨水而居的苗家原生態(tài)寨子，一共 114戶人家，終生做鳥籠，他們選材講究，至少三年以上的金竹、楠竹、水竹，以不同的品種，不同的竹節(jié)長度對應不同的部位，編出各式各樣的鳥籠，每年有7000只銷往外地，供不應求。這個村子幾乎沒人外出打工，靠一只只精巧的鳥籠，他們的生活比別的寨子好過一些。

他們編制的鳥籠，也被列入貴州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據(jù)說在清代中期，北京城里最流行兩件事，一是凱里的畫眉，二是卡拉村鳥籠，奇事是畫眉會說卡拉村的鳥籠的故事。當時的皇親權貴們，是用卡拉村的鳥籠養(yǎng)著凱里的畫眉，作為一種顯擺。在萬達小鎮(zhèn)對面的山上便有一個大鳥籠作為象征，真心地為他們擊掌贊頌，靠自己的手藝生存，并給世上帶來美好。

在丹寨萬達小鎮(zhèn)住了五天，家家是美食，興濃春和昧之坊最佳。小鎮(zhèn)廣場每晚有篝火晚會，熱鬧而喜慶?？上覀冨e過了看斗牛，斗鳥、斗雞，可能是我身上的血性不濃。

每天我們都會在街上遇到苗寨侗族的巡演隊，他們吹奏蘆笙，跳舞。最為感嘆的是看到了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苗族錦雞舞。苗族因崇拜錦雞而得名，在重要節(jié)日和祭祀活動中跳錦雞舞，場面非常壯觀，尤其是苗族姑娘在閃閃發(fā)亮的銀飾裝扮下，個個是仙女。

到達丹寨小鎮(zhèn)當天，我們拜訪了村長劉殿興，第十三任輪值鎮(zhèn)長，國家級茶葉審評員，也是山水傳承茶旅文化的締造者，致力于用茶產(chǎn)業(yè)扶貧，是萬達扶貧計劃的響應者。老劉專心地準備茶。他選了當?shù)丶t茶，茶水入口，滿口滋潤，香分花上露，水極石中泉。喝著茶水，閑聊中得知，他茶癡一個，走遍中國的幾十座茶山，在擁有自己茶山后，親手種茶、制茶十年，而他之前從事了二十幾年的醫(yī)藥行業(yè)，便把制藥的標準代入茶業(yè)。他說，只為一杯干凈的茶。

干凈的茶，這四個字，在我內(nèi)心一振。

五天后的早上，我?guī)е畠荷狭死蟿⒌牟枭?，感受到他話語里的每個字。這個地方在他接手前是一片荒山，他不僅將荒山變成了茶山，還修建了道路，沿途種植了各類花樹，他請每屆扶貧小鎮(zhèn)鎮(zhèn)長都到茶山種茶樹，并親自為鎮(zhèn)長種一棵果樹紀念。他給我選的是丹桂（桂花樹），還有桃樹。他說到開山時，因愛樹成性，不忍斷樹于路中，只能夜移山谷中，利用晚上時間把樹木移走，避免推土機碾壓。

在我與女兒采茶種茶期間，也有十來個茶農(nóng)背著竹簍在采茶，還有幾個茶農(nóng)在修上山的路，兩夫婦帶著六歲的兒子在勞作。那男孩可能營養(yǎng)不良，像是三歲的個頭。老劉看到亭子間放著給孩子的午飯，一小碗里是一些煮得爛爛的米飯，沒有菜。他馬上讓人給孩子煮三個雞蛋送去。

眼前這一片片茶山，讓我看到了希望。老劉的存在，便是證明。

丹寨萬達小鎮(zhèn)，作為萬達丹寨扶貧的重大創(chuàng)新，三年經(jīng)營扶植，讓它成為貴州獨具特色的民族旅游名片，帶動了整個丹寨發(fā)展。旅游小鎮(zhèn)不僅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收益，解決近3000個當?shù)厝擞谰镁蜆I(yè)，緩解他們就業(yè)難的問題。萬達也在這兒建了一所職業(yè)技術學院，學生畢業(yè)后在萬達就業(yè)。我去學校給學生們講課，發(fā)現(xiàn)他們相比大城市的學生們，缺乏閱讀，知識面窄小。萬丈高樓從地基始，我當即在微信朋友圈里號召朋友們捐書給這所學校，得到了好多朋友的支持。

我在丹寨當鎮(zhèn)長那天，穿上馬鞭繡，戴上苗家銀器頭飾。苗家母親，愛女心切，繡給女兒的一件出嫁衣裳，會繡好幾年。我看鏡子里那個苗家女子模樣的自己，莫非前世我便是一個丹寨人？聽著身上的銀飾叮當響的聲音，我穿越整條小鎮(zhèn)，一直走過吊橋，走到湖邊那個世界上直徑最大的水車前，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小鎮(zhèn)。

整個東湖，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如果航拍，古樸有型的萬達小鎮(zhèn)就是一只欲飛的鳳凰，透著迷人的魅力。

天上的晚霞燦爛輝煌，湖水里有好多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女子的倒影，我和她們交談，那些沉睡的靈魂真的好孤獨。

我十八歲離家出走，有十年時間在全國各地行走，讀人間這本書，曾在歐洲流寓十多年，用生命體會西方文明的淵源、資本主義的繁榮與衰落，在我自己的小說中探討中西文化之異，創(chuàng)造不同的故事，去回看自己走過的路，坦率地說，我經(jīng)常迷失，難以保持清醒，更多時候找不到自己。返回中國居住，我感受到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巨大變化，我還是困惑，我?guī)缀趺磕耆ト毡菊抑腥A文化斷裂的原因，也常常到臺灣旅行，希望找到我們文化另一種延續(xù)可能。這次我來丹寨，意外之中，見識了民企扶貧的樣板，見識貧窮的原由和改變的可能性，貧困不可怕，怕的是精神貧困，那些處于弱勢的群體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它們到底需要什么？

我的女兒正在邊上用畫筆感受這個地方。我看她的畫，她用單色單線畫對岸的鼓樓，在這兒五天，她的畫里有了以前不曾有的凝重。

每個人觀察世界的方式，帶著個人的偏見和習慣，我希望自己看丹寨與他人不同，從這個世界，再次折射到我成長的重慶長江南岸那片貧民窟。我無法帶女兒回到那兒，那兒變得陌生，全是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喧鬧污染，但帶她到丹寨，確實有了意義。

我一個人思考的方式無法改變世界的格局。如果多一個人，再多一個人，因我而改變，那么世界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一點呢？

我把答案留給你。城市的空氣、非空氣的一切，腐蝕著我們的身心，去丹寨吧，你可以和以前的你不同，起碼我可找尋到我內(nèi)在的自我，在迷失方向時，我知道我從哪兒出發(fā)，將抵達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