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在本欄目中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議論文也要有抒情》,今天卻想跟大家說說“節(jié)制抒情”。
曾經(jīng)給學生布置過一道命題作文:“遠方”。
一個女孩在微博上寫給我一句話,算是她交的作業(yè):“對他們來說,離開家的地方,就是遠方?!?/p>
下面是她寫給我的一個注解:“啊,老師,這個星期我沒時間寫作文了……所以先只寫這一句話好了。我在坐地鐵的時候看到一個外來務工人員,我為他指了路,他特別熱情開心地說謝謝說再見。他要去的地方是廣州南站,只背了一個簡單的牛仔色背囊。背囊有點臟了,可是看得出來他很珍惜,那是純手工制作的背囊,大概是他家鄉(xiāng)的妻子為他縫的吧。他因為勞累顯得很黑,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會有許多褶,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很新,但是非常干凈,也許是要回家了,特地打扮了一番??此~著大步走向回家的路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特別特別有感觸。我想我應該尊敬他們?!?/p>
看了這個注解,我十分感動。我回復她:“很棒的一句話。很喜歡你對生活如此細膩敏銳的感覺。那句話就算是一篇作文了,你已經(jīng)完成了作業(yè)?!?/p>
這句話打動我的力量就在于它文字里面所蘊含的細微而復雜的情感。作者沒有大悲大喜的強烈抒情,只是嘗試讓自己站在他們的位置,貼近他們的心靈,理解他們的世界,詮釋他們的生活。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遠方意味著美麗的夢想,意味著青春的熱血,但對他們而言,遠方是一個離開了溫暖的家的地方,是一個留給親人長年牽掛的地方,是一個為了生計不得不奔波勞碌的地方,是一個為了短暫的團圓而甘愿千里迢迢往返的地方。
這句話的作者,名字叫杜翰詩。作者看似輕描淡寫的文字里,糾纏著復雜的情感:有對主人公的悲憫、敬佩和祝福,也有對生活本身的深刻領悟與對平凡幸福的感恩珍惜。
生活是文學的江湖,情感是文學的生命。
沒有情感的文字是死的。
即使是議論文,也必須用情感來推動。沒有震撼就不可能有受教,猶如磐石沒有裂縫就流不出泉水。“沒有任何智慧是可以不經(jīng)由感覺而獲得的。”托馬斯·阿奎納如是說。
情感給了人類豐富的內心體驗,大大提升了生命生存的內在價值,給人類生活一種無可替代的享受體驗價值。情感的缺乏或冷淡,在人生中是一種丑,在藝術中也是一種丑。李斯特威爾在《近代美學史述評》中這樣說道:“廣義的美的對立面,或者反面,不是丑,而是審美上的冷漠,那種太單調、太平常、太陳腐或者太令人厭惡的東西?!鼻楦械呢S富,無論對于藝術還是人生,都是一種美。
就好像黛玉和寶釵的形象,如果從“實用價值”來考慮,寶釵肯定更受歡迎,但若從文學的審美價值來考慮,卻是黛玉的形象更為深入人心。寶釵為了禮儀與大局(實用價值),壓抑甚至消滅了自己的情感(審美價值),她在人事關系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結果是她自己成了生命的空殼——她成了一個健康、周全、無可挑剔卻沒了性情的紙上美人,如同她日常服食的“冷香丸”一樣,她精致芳香,卻沒有了情感的溫度和率真的性情。在道德意義上,她可謂善,但在美學意義上,她算不得美。因為從美學意義上說,情感的豐富活躍是美,而情感的麻木冷漠是丑。
我很喜歡看有許多美女的官斗劇,看許多女人爭一個男人,幾個男人愛上同一個女人,那些糾結又曲折的故事雖然常常毫無邏輯,經(jīng)不起理性的推敲,但我還是忍不住會去追。反思個中緣由,其實這些故事并非真正毫無邏輯,它們有自己的邏輯:情感的邏輯。
藝術情節(jié)不是宿命也不是科學,它是一種情感的審美,所以,它以情感的邏輯超越理性的邏輯,是情感的因果,不是理性的因果,是主觀的甚至是幼稚任性的情感邏輯,它與現(xiàn)實的邏輯不一樣,因為不一樣,所以吸引人。就像童話世界,它里面的一切環(huán)境甚至事件都不真實,唯獨故事里面的人的情感,跟我們這些平凡人一模一樣,完全可以實現(xiàn)共鳴。如果失去了情感的橋梁,童話對我們而言簡直就是不知所云。
所以,沒有情感的創(chuàng)作,是無價值的創(chuàng)作。
情感既是一種生命力(對作者而言),也是一種吸引力(對讀者而言)。
錢穆的《湖上閑思錄》中有一篇文章《人生與知覺》,其中談到“文學人生”,有這樣一段文字:
藝術人生是愛美的,科學人生是求知的,文學人生則是求真的。藝術與科學,雖不是一種物質生活,但終是人類心靈向物質方面的一種追求與闖進,因它們全得以外物為對象。文學人生之對象則為人類之自身。人類可說并不是先有了個人乃始有人群與社會的,實在是先有了人群與社會乃始有個人的。個人必在人群中乃始有其生存之意義與價值。人將在人群中生活,將在別人身上發(fā)現(xiàn)他自己,又將在別人身上寄放他自己。若沒有別人,一個人孤零零在此世,不僅一切生活將成為不可能,抑且其全部生活將成為無意義與無價值。人與人間的生活,簡言之,主要只是一種情感的生活。人類要向人類自身找同情,只有情感的人生,始是真切的人生。喜怒哀樂愛惡欲,最真切的發(fā)現(xiàn),只在人與人之間。其最真切的運用,亦在人與人之間。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卻不能缺乏同情與互感。沒有了這兩項,哪還有人生?只有人與人之間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人生。人要在別人身上找情感,即在別人身上找生命。人要把自己的情感寄放在別人身上,即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別人身上了。若人生沒有情感,正如沙漠無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礫堆里一條魚,將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與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沒有情感,亦將沒有關與知。人對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間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無論初民社會,乃及嬰孩時期,人生開始,即情感開始。剝奪情感,即剝奪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樣其深無底。千千萬萬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的前進,全借那種情感要求之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在支撐,在激變。然而愛美與求知的人生可以無失敗,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會有失敗。因此愛美與求知的人生不見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覺得那物美,那物對你也真成其為美。只要你對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對它不知,便是此物已給你以知了。因此說愛美求知可以無失敗,因亦無苦痛。只有要求同情與互感,便不能無失敗。母愛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應。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應。但有時對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這是人生最失敗,也是最苦痛處。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敗與苦痛也愈深。母愛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愛子,這是人生之最成功處,也即最快樂處。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與快樂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歡離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婦,家庭,朋友,社團,忘寢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與愛,交織成一切的人生,寫成了天地間一篇絕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文學,文學也脫離不了人生。只為人生有失敗,有苦痛,始有文學作品來發(fā)泄,來補償。
這段文字讓我們看見,“辭以情發(fā)”,沒有情感就沒有文學。因此,飽含情感的作品雖然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但沒有情感的卻一定不是文學作品。朱光潛說:“一切藝術都是抒情的,都必須表現(xiàn)一種心靈上的感觸,顯著的如喜、怒、愛、惡、哀、愁等情緒,微妙的如興奮、頹唐、憂郁、寧靜以及種種不易名狀的飄來忽去的心境?!保ㄖ旃鉂摗稛o言之美》)情是文學藝術生命之關鍵要素。
然而我要說,作為一個寫作者,情感必須豐富深刻,真實自由;但在散文的寫作中,情感的表達卻需要一種藝術的“克制”。
所謂“克制”并非指情感不可以熱烈奔放,而是說在表達的時候,不能任感情的洪水沖破閘門肆意奔涌,而要以一種藝術的手段作為渠道將它“導”出去。
汪曾祺在《(蒲橋集)自序》中曾說:“過度抒情,不知節(jié)制,容易流于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情感的節(jié)制,是散文寫作的必要維度。沒有節(jié)制,文章就會流于濫情,走向浮淺,而失卻真與美。梁實秋說,散文的美,“美在適當”(《論散文》),說的也就是克制。不唯獨散文如此,一切文章的情感都需要有所“克制”。
集藝術家和學者于一體的、承前啟后的一代偉人溫克爾曼在他的《古代藝術史》中說,“希臘人物形象的一切動作和姿態(tài),只要不具有智慧的性質而是太熱烈和粗野的,就犯了古代藝術家們所稱為‘虛假激情表現(xiàn)的一種錯誤”,至于“虛假激情表現(xiàn)”,就是“不應有而有的不恰當?shù)募で?,或是應?jié)制住而卻沒有節(jié)制住的激情”。(萊辛《拉奧孔》)
我們這里所說的“克制”“節(jié)制”,一方面是指“有選擇地說”,另一方面是指“藝術地說”。
法國詩人馬拉美說過:“說出來是破壞,暗示才是創(chuàng)造。”
越是強烈的感情,越是要“舉重若輕”,“有藝術地說”;越是“舉重若輕”,越是能夠在不動聲色中造成巨大的震撼。
我很喜歡著名作家畢飛宇的一句話:“人在沖動的時候一定不好看,語言在沖動的時候也未必好看?!保ā肚閼巡攀亲钪匾牟湃A》,《解放日報》2014年6月6日)
我們來看下面的句子:
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在嗚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蔽疫@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鄭振鐸《蟬與紡織娘》)
“還不放晴”,一個“還”字,企盼之情已初露端倪。后面簡單一句“晴了”,顯然并非“非常完美”,仍有不如意處、讓人失落處,果然,因為“天氣卻很涼”,且“蟬聲乃不再聽見了”,換作了“急促而凄楚”地鳴唱著的紡織娘?!拔摇彼瓮南s聲,隱匿了蹤跡?!扒锾斓搅恕彼膫€字何等地意興闌珊(流光逝去歲月不居),又是何等地勾起人對故鄉(xiāng)的濃濃思念與深深記憶。
字里行間并沒有強烈的抒情,但淡淡的愁緒反而比強烈的抒情更加入骨入髓,揮之不去。
有比較才有鑒別。讀一讀丁玲的《北京》你就明白了。我不喜歡這篇文章。雖然它也有它的優(yōu)點,譬如雙線交織的行文方法,作品以時間為序,寫了北京的歷史變遷,也寫了自己的奮斗歷程。兩條線素交織前進,將個人的情感匯入歷史的洪流,將青春和生命完全交付于一種信仰和理想。這樣的文章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卻缺少真正的文學性。我不喜歡它,更重要的原因是,它的情感簡單,沖動,直接而猛烈,語言咄咄逼人,給人造成一種被侵略的感覺。
甚至,強烈的抒情有時候是一種藝術上的粗陋,是一種“丑”。英國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論》中指出,凡是旁人不大能同情的那些情感和激情,如果用過分激烈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就會討人嫌厭。
感情是文章的核心部分,作者掩埋得越深,讀者挖得越深,它就越值得回味,發(fā)出的力量也就越強大——含蓄是一種力量。隱忍地處理文章的情感,是對人性、人情和人心的精當領會。這種情感的蘊藉和隱忍,比直接說出來的抒情要廣闊、深厚得多。史論和哲學可以要求明朗甚至尖銳,但文學尤其是散文和詩歌在許多時候卻要求模糊和曖昧。如果表達上過于直抒胸臆,在某種程度上必然造成對文學性的破壞,因為文學最動人的部分,往往就在曖昧不明的地方。沒有暖昧,就沒有豐富,也就沒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