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之舟

周曉楓

湘湖，聽起來地處湖南，其實與西湖仿若姐妹，它就在浙江。

這里曾是海的陳跡。海平面不斷上升，然后下降。湘湖故地，從海灣演變?yōu)榻瓰常蟪蔀殄X塘江的渴湖，與海洋相連。豐水期，這里潮汐席卷，江河漫溢；枯水期，湖面縮減，葑草叢生。漸漸地，溻湖成為沼澤；慢慢地，人們開始在裸露的土層上栽植作物，不過收成常遭洪潮之害。北宋楊時來到蕭山做知縣，聽取民意，廢田為湖。到了民國時期，湘湖灌溉功能減弱，許多地方淤漲為濕地，隨后又有所開墾。近些年，湘湖重新被恢復(fù)和修整。只有來到實地，才知道那些形容詞不是旅游手冊上的浮夸之技。那么寧靜、遼闊而細膩的美，在城市中，太奢侈，幾近夢境。

放舟行船，在湘湖上。我想到此時經(jīng)過的湖水，曾經(jīng)是海，是農(nóng)田，是道路，是荒地，于是體會到，什么叫滄海桑田。

據(jù)說此次整修之前，湘湖荒涼而繁茂，野趣橫生。常見毛羽璀璨的雉雞，它動靜大，倉促奔行時，聲音像是孩子的腳步聲。現(xiàn)在看不到那么招搖的鳥了，但許多野鴨折疊著幽綠的翅膀，漂浮湖面。我偶然抬頭，天空中竟然有鶴，令人難以置信。那只鳥姿影高邈，無法分辨詳細，但它有很長的脖子和很長的腿，別的飛鳥無法企及。我望著高飛的鶴，如神啟，直到它消失在遠端的云層之后。

為了招徠游客，許多地方都在利用或制造傳說。乍聽說勾踐在湘湖這個地方臥薪嘗膽，不過是莞爾一笑，雖然吳越相爭，兩軍的確對壘于此，這里是重要前哨，但細想，臥薪嘗膽，并非一個瞬間的定格。對恥辱的漫長記憶，對復(fù)仇的漫長渴望，持續(xù)燃燒在越王的內(nèi)心，所以這個動作，不會只發(fā)生于一時一地，而是多年里的若干夜晚、若干餐食之中。何況此地，兵臨城下，咫尺之遙，勾踐如何能忘卻對自己的盟誓與磨礪？

有意思的是“饋魚退敵”的故事。敗于吳軍的勾踐，曾率領(lǐng)幾千越甲退至越王城——外陡內(nèi)緩的坡地，使之易守難攻。吳王夫差按伍子胥之計，贈勾踐以鹽魚，意思是，只要圍困，早晚可以竭澤而漁。越王勾踐按范蠡之計，饋夫差以活魚，意思是，山中不愁水源和食物，能夠長期駐守。中國古人真是風雅，即使是在戰(zhàn)爭中，依然從容閑逸地使用隱喻。

當年撈出兩條活魚的飲馬池里，如今游動著用于觀賞的彩魚；當年毛皮膻穢、鼻息咻咻的戰(zhàn)馬，也變成風雨不侵、姿態(tài)僵硬的雕塑馬。我沒見到那個深不盈尺、寬不圍杯的佛眼泉，不知是否依然冬夏不絕地涌流。

這里，距今已有2500年，其間流變，起伏輾轉(zhuǎn)。曾經(jīng)的荒丘野嶺，轉(zhuǎn)眼變成了夜晚烽火、白天嵐煙的演兵場；曾經(jīng)是吉祥云集、萬德莊嚴的佛寺，轉(zhuǎn)眼變成越王城的遺址。云羅傘蓋，轉(zhuǎn)眼就襤衣敝履；斷壁殘垣，轉(zhuǎn)眼又雕梁畫棟?？慈碎g煙火，看世外桃源，看滄海桑田。

時間推至更遠。

在湘湖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跨湖橋遺址，距今7000—8000年。這段原始人類的文明遺跡如此神秘——如果把這里當作源頭，那么，我們尚未尋找到它的去處。

出土的黑光陶，胎壁薄，可以看出罐體經(jīng)過慢輪制陶的修整；口沿上，刻有七道精密的凹弦紋。陶器外壁之所以閃耀著某種類似的釉光，經(jīng)考古發(fā)現(xiàn)，是因為工匠把鹽以及其他化學物質(zhì)作為工業(yè)原料使用到制作之中。除此，還發(fā)現(xiàn)了南中國最早的彩陶。我看到紅底白彩或白底紅彩的殘片上，有著太陽圖案的紋飾。這些陶器經(jīng)由800到900度的中低溫燒制而成，結(jié)合了審美與實用。

制造陶器的匠人，以及匠人們的后代，最終當然都走向了地下的黑暗。但在此之前，他們?nèi)チ四睦?？我們習慣梳理歷史的脈絡(luò)，即使時空上并未連綴，有些斷裂，然而我們也會讓古人在黑暗里消失之后，在隧洞另一端的光亮里重新浮現(xiàn)面孔。然而，跨湖橋遺址顯現(xiàn)的文明至此隱匿了蹤跡，難道它在海浸下的汪洋里？

是啊，那么久遠的文明，他們曾如此智慧。他們用生漆涂飾木器，用動植物膠汁粘補器皿。動物馴養(yǎng)和紡織技術(shù)業(yè)已出現(xiàn)，木作技術(shù)更為發(fā)達。他們的釜罐里，也曾煮食禾本科的稻屬、豆科的豆屬、殼斗科的櫟屬植物；在陶釜的殘器里，還找得到狀若草藥的枝莖。在農(nóng)業(yè)之外，他們從事漁獵和采集作為補充，使用漁網(wǎng)、弓箭和投石。此外，他們大量使用骨器——這是具有韌度和銳度，同時又便于獲取的材質(zhì)。

我在跨湖橋遺址博物館見到了一些骨頭：梅花鹿的頭骨，海豚的頜骨，還有一塊，陶色的，像一只淺碗光滑的底部——它屬于一個人類的小孩。我想象，這個小孩的父親，用動物肩胛做成的骨耜翻耕土壤；這個小孩的母親，用精巧光潤的骨針縫制衣物。他們還使用骨笛，用以模仿飛禽走獸——它既是蠱惑獵物的誘捕工具，也是娛樂身心的吹奏樂器。

一只小小的骨笛，曾來自宇宙間目力不可視的小小細胞，然后演變?yōu)閯游锏难?，然后是誘殺的兇器，然后是珍貴的文物，它在消散之中，成為一個傳說。這就是它的前世今生，它的滄海桑田。

歷史中，有多少潛逝之物？又有多少，當時間的潮水退去，依然露出它的模樣和遺址，像沙灘上的貝殼。

時間的潮，退到很遠很遠的遠方。

這條古老的獨木舟，擱淺在8000年之后的此岸。是的，在它面前，已無古老。它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最早使用的獨木舟；甚至，比河姆渡遺址之物，還要早上1000年。

有龍骨的叫舟，沒有龍骨的是筏。但看起來，它已經(jīng)不像是一條船，更像一塊狹長的木板，一棵倒塌下來的巨樹那縱切下來的剖面。因為時間已經(jīng)碾平了它的龍骨，像老人坍塌了的脊柱。

獨木舟是普通的馬尾松材質(zhì)，經(jīng)由火烤，配合石錛挖鑿而成；即使中間有所破損，隨便填補雜木，修補一下就是了——它依然可以追波逐浪，保護船上的劃槳者?，F(xiàn)在，它在水下五六米的地方，被保護性的硅膠和玻璃棺圍繞，再好奇的游人也必須隔絕在數(shù)米之外。

獨木舟里有鹽分，無論是底板還是側(cè)圍，鹽分都滲透進木板細小的裂痕里。因為那數(shù)千年前的海水，曾經(jīng)將它浸泡和拍打；或許這擱淺的舟體，身下還沾著數(shù)千年前的泥土?，F(xiàn)在的保護措施嚴密，如呵護一個彌留的垂危者：每天用更換的純凈水，慢慢擠兌其中的鹽分，然后才能進行徹底的脫水處理。作為獨木舟，它曾縱橫湖海；作為文物，它將隔絕于水。

殘長5.4米的獨木舟，它曾經(jīng)是樹，是板材，是船，是廢品，是文物，它現(xiàn)在無龍骨，無槳葉，陳舊而平直，像一小塊沒有被歷史消化干凈的深色骨頭。它像大海遺留的貝殼，在干燥中擱淺，死在永生里。

它不會再嘗到海里一億粒的鹽，不會目睹湖岸一萬種的綠。沒有什么，能讓它再從時間的湖海里浮現(xiàn)。無繩索，無錨鏈，但獨木舟被系住，它將博物館變成自己的棺木。參觀者繽紛，但或許它不會再緬懷自己，因為見識過足夠的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