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萬里

黃寧

一

這一天，斷崖似的降溫。

我閉上雙眼，假設(shè)郭艷真的從山頂往下跳，落地，“砰”。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頭皮發(fā)麻。毛倫從我的中南海煙里抽出一根，說郭艷只是暫時不見了，山頂上落下的包，也許是粗心忘了拿，還有那雙高跟鞋，也許是忘了穿。你知道的，她有時不在狀態(tài)。毛倫說著還指了指腦袋。不論怎么說，山腳下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對吧？難道你還信不過公安？

我怎么信不過公安呢？跑公安口的同事和我說了，確實沒找著郭艷。我必須接受這個現(xiàn)實。這個時候，天氣真是有些難熬呢。我從陽臺縮進(jìn)里屋，抽著煙。這里的天氣常常給人驚喜，比如前一天中午還穿背心，隔一天已經(jīng)要穿秋褲了。像坐過山車一樣呢。

可不是。毛倫掐滅煙，說為了郭艷，我們這心也是一上一下。王林，你得給我一個我信得過的理由。此前，我們和她二十來年沒有交集了吧？你現(xiàn)在這么關(guān)心，不得不讓我懷疑你和她有些什么。

什么也沒有。我搖頭。在半年前，重新遇到郭艷之前，我對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游戲店。二十多年前，很多人玩投幣機，你知道的，你打得很好，一個游戲幣可以玩“三國志”通關(guān)。我不行，我最拿手的只是“閃電”。就是開一架飛機打啊打。那一次我狀態(tài)很好，一個幣居然玩得快通關(guān)了，周圍不少人看著我打飛機。只差那么一點，我就通關(guān)了，但最后我失敗了，圍觀的發(fā)出一陣嘆息聲，然后就散去了。我有點感覺，想再買一個幣，但一摸褲袋，錢沒了。

你的錢被人偷走了。郭艷在一旁打俄羅斯方塊，盯著屏幕對我說。

是誰偷的？我去找他！

郭艷手指卷著辮子，說就在角落里打臺球的那伙人。對的，不是一個人，是一伙人。

我倒不是真的在意錢，而是這個感覺不好，被人耍了一樣。我這樣說，郭艷白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張十塊的錢。

我不想要。

郭艷把錢扔到游戲機桌上，說這是她的早餐錢，但她不吃早餐。

毛倫問，你后來鐵定拿了錢，對吧？我說是。他笑了笑。忽然又問我，她給你錢的時候，我們那個時候還在上小學(xué)吧，六年級？她哪里來的錢？她爸和她媽都那個了，你知道的。

我猜，是她姑姑給的錢。她那個時候寄在她姑家，就在打鐵巷盡頭。那次以后，我其實和郭艷并沒有什么深入來往，我還了她錢，她也沒拒絕。她收錢的時候，嘴里好像還嚼著個泡泡糖。

她好像還有個哥哥？我想起來了，她哥高高瘦瘦的，不怎么說話，也喜歡打拳擊。毛倫說，要不然問她哥，她會去哪里？

她哥也死了。自殺的。

這個時候，毛倫夾著煙，看著我，都忘了點煙。

我的同事楊山是個好同志，樂意幫助人，特別是他認(rèn)準(zhǔn)的人。他這樣和我說，兄弟，公安那里的情況確實是這樣。就不說報警掛失蹤的，單是殺人命案都查不清呢。失蹤案是屬地管理，一般是失蹤者最后出現(xiàn)地方的派出所接管。能通過監(jiān)控查到她最后在仙岳山上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你問接下去怎么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失蹤已經(jīng)超過七天，派出所也已經(jīng)將郭艷的資料上網(wǎng)，請求協(xié)查了。

楊山把身子又往前傾了傾，我在他的紙杯里添茶水。報社的窗戶都是密閉的，隔絕了冰冷之后居然有些悶熱。換一種理解，她也許是自己想消失呢？他喝了口水，掰著手指頭和我解釋，她成年了，有生活自理能力，有經(jīng)濟能力，身心都健康，對不對？換句話說，她有行動的自由。

但她這里。我像那天的毛倫一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這里不好說。

有精神疾??？

不是那種普通意義上的精神病，比如說失常失智這樣的——可能這樣說比較合適，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這里有些問題。

楊山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他的手機閃了一下，來微信了。他匆匆一瞥，把茶喝完，公安那里有機會我再問問，目前沒查到她有購買機票、火車票離開廈門的信息。可能坐私家車，你知道的，現(xiàn)在網(wǎng)上約車很方便。她可能坐這個車離開廈門。但是她總歸是有這個自由的，對吧？

我說對得很呢。她完全可以到處走，我和她之間只不過是半年前才重新相遇，她沒有向我交代行蹤的義務(wù)。我不過是因為超過一個星期聯(lián)系不上她了，去她家里又大門緊閉，所以才著急地想知道她的下落。毛倫說我這樣，完全是多余，是浪費感情。我在他的畫室，他畫了一頭老虎，還沒畫完，皮毛是銀灰色的，我以為這是頭得白化病的老虎。毛倫放下畫筆，指著我說，你操什么心？輪得到你嗎？

這個事呢，要看你怎么想了。很多事不能單純用一般意義上的“有沒有用”“有沒有價值”來判斷。郭艷，她曾是我們的同學(xué)，我們都是從小鎮(zhèn)出來的，能在這座城市遇上，是很大的緣分。你坐過BRT的吧？你想象一下這個畫面，BRT快速地行走在專用高架橋上，它到了一個站，安全門一打開，人們就像水庫泄洪時的魚兒一樣，蹦跳著下車。假設(shè)郭艷也在這群人里頭，她戴著一頂紅帽子，和大家一樣下車，成為匯聚的人流中的一滴，你遠(yuǎn)遠(yuǎn)看她的紅帽子越走越遠(yuǎn)，最后完全消失。你發(fā)現(xiàn)怎么樣也找不到那頂紅帽子了。它像是被巖漿吞噬。

我打斷你一下。毛倫站起身，在電腦里選歌，他打算給我放一首張學(xué)友的老歌。王林，你剛才的敘述是不是用了隱喻的手法？巖漿、紅帽子什么的，亂七八糟一堆東西。

隨便吧，你也許說得對，我其實只是想表達(dá)得更形象一點。

毛倫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音箱里傳出的是《每天愛你多一點》。我本來很想告訴他，近來，或者說是這三四年以來，我聽得多的是民謠。比如貳佰、李志，這樣的歌手，我就蠻喜歡。但想想算了，我們這幾年不咸不淡保持著關(guān)系，很多東西變了，未必都要說出口。我站起身，天色已經(jīng)很黑了。

你回家的話，怎么向老婆交代和郭艷有關(guān)的事？

毛倫問我，我已經(jīng)站在了畫室門口。我略微有些遲疑。

其實，事情很簡單，我向羅琳坦白了。我說這幾天在忙著郭艷的事。就是那個我和你提起過的，前幾個月重新遇上的一個老鄉(xiāng)同學(xué)。她最近不見了，周圍找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影子。

周圍？你的意思是說和郭艷有關(guān)的人都找過了？

我一下子語塞。郭艷身邊都有誰？她一個人生活，她經(jīng)常和誰來往？除了見見我和毛倫，好像沒有其他人了。我聽出了羅琳話里的其他含義。

要找一個人，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從她周圍的熟人入手。羅琳很老到地說。我們坐在客廳，飯桌上有吃過還沒收拾的兩個小盆子。晚上吃的是蝦面，兩個孩子送去了爺爺奶奶那里。郭艷這個女人，看起來社會關(guān)系很簡單，沒有什么人和她來往；但實際上又不簡單，因為活了三十多歲，發(fā)生的故事一定很多。你其實根本不知道她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我了解她小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她爸爸被判死刑，媽媽坐牢。

為什么她爸爸會被判刑？后來她媽媽呢？

這個過程有些復(fù)雜，我了解得也不多。我有些煩躁地抓起手機，隨便刷了刷。網(wǎng)上有個熱點事件，一個在日本留學(xué)的中國女學(xué)生被舍友的前男友殺了，殺人的時候，舍友躲在屋里。就是說，這個女學(xué)生是替舍友吃了刀子。大家吵得很兇，我索性關(guān)了手機，閉上眼養(yǎng)神。

從老家出來，很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了，有必要這么上心嗎？

羅琳在翻報紙，好像只是隨口說說。我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盯著報紙，沒有上下移動過。我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的理解里，我和郭艷約莫等于陌生人，太上心就不對了。我有些無奈。從她的角度理解，不能說是錯的；但我又無法向她解釋，自重新遇到她以后，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一些事。這樣一來，就顯得有些糟糕了，我們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都無法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

為此，我只好撒了一個謊。

我說，郭艷和我正在做的一個專題報道有關(guān)。因為和報社有約定，不能透露，所以一些細(xì)節(jié)我現(xiàn)在沒辦法向你透露。

好像做地下黨一樣，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在演《潛伏》。羅琳收好報紙。就這樣吧，你愛怎樣就怎樣，你心里清楚就好。那個，老大要學(xué)鋼琴，我已經(jīng)向琴行訂了一架鋼琴，打個折，三萬左右，算是便宜的一款。

這很好。為了孩子，什么都值得的。我笑著說。

老王聽了我上面的敘述后，給保溫杯里加了點開水，搖了搖頭。他說搞不懂你們現(xiàn)在的人，說是為了孩子，但問過孩子的意見了嗎？而且為了孩子的事，都是值得的嗎？他這樣反問我，也沒有舉例子，我一時有些語塞，不知該怎么回答。老王說，算了，你報的選題就別做了，現(xiàn)在媒體環(huán)境那么差，我軟文都排不過來，哪還有版面給你做深度報道？深度報道，《南方周末》現(xiàn)在都做得不好，我們這種地方報紙更是難做。

那羅琳那里，我沒法交代了。

你本來就是撒的謊。謊言像是窗戶紙，終有一日要被捅破。

我覺得老王好像在說什么預(yù)言，一副卜卦問神的樣子。我想還是有必要再爭取一下。也許一開始是對羅琳撒謊，但由此及彼，我覺得這個“謊言”倒是給了我一個契機，讓我能對郭艷更“深入”。我說，老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以前我剛當(dāng)記者不久，有一次去采訪一起謀殺案。這案件不復(fù)雜，一個醫(yī)院的女護(hù)士和一個現(xiàn)役軍官結(jié)婚，這個軍官是二婚，還帶著個三歲的男孩子。女護(hù)士嫌棄這個男孩子，給他動脈注射了氰化鈉。后來怕了，送醫(yī)院搶救沒搶救回來。軍官沒有原諒這個女護(hù)士，法院后來判了女護(hù)士死刑。

我知道這個案件。你剛到報社不久，我?guī)У哪悖o(hù)士的案件是我讓你獨立采訪報道的。

當(dāng)時，市公安局宣傳處的意思，主要是想報道典型案件，警醒關(guān)注家庭和睦健康。我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這個女護(hù)士其實也有個男孩子，她自己也是二婚。她的孩子被判給了前夫。我當(dāng)時寫了一稿，提到了這個男孩子，但被市局建議刪了，說是保護(hù)未成年人。我覺得對，于是也照做了。這個男孩子成了我報道中的一個瞬間，過了也就過了，沒有太在意。十來年過去，年初的時候楊山和我說了個案子，我感覺那個案犯有些印象，一查，原來就是當(dāng)年那個女護(hù)士生的男孩子。

你想表達(dá)什么？老王喝了一口保溫杯里的枸杞菊花茶。你是說要關(guān)注案件以外？我們是做新聞的，關(guān)心的是案件本身；至于案件以外，那是小說要做的事。

你知道的，我也寫小說，算是半個小說家。

老王聽了覺得有點好笑，但又覺得不知笑點在哪里，于是就在笑與不笑之間徘徊。我說，事情是這樣，我確實比較關(guān)心郭艷。如果按照現(xiàn)有技術(shù)條件，我怕短期內(nèi)是可能查不到什么。我倒很想知道郭艷當(dāng)年都遭遇了什么，對她有什么影響。所以，深度報道的主題就是……

他們的別樣人生——揭開案件背后的世間冷暖。是這樣嗎？老王笑了笑。他連題目，主標(biāo)題、副標(biāo)題都幫我想好了。我也笑了笑。老王摸了摸肚子，看著我。他說，這樣吧，我給你批個報道經(jīng)費申請，但名義上是你回老家采訪紫金礦業(yè)，為拉企業(yè)做軟文報道而活動。至于你真正做的調(diào)查采訪，等你回來，視情況再定吧。

明白。我點了點頭，不太敢看老王的眼睛。要出門的時候，老王又說，我盡量安排上版面吧。停了一下，又說，上次部門競聘不是我不幫你，希望你明白。

我說好，然后很用力地笑了笑。

二

我正在寫作業(yè)，毛倫在門外大喊，還做什么作業(yè)?。∫獦寯廊肆?，趕緊去看！他這么一說，我不得不放下了筆。我隱約聽大人們說過今天有宣判大會，就在公園的人民廣場。不過，我對公審大會并沒有什么感覺。主要是我媽從我一上小學(xué)起就警醒我，不要愛管閑事，人多的地方千萬不要擠，一不小心就會出事。

為什么？毛倫一邊小跑著，一邊回頭問我。

你別跑了，我們歇口氣。我媽和我說了一件事，以前我爸在市里的林業(yè)保養(yǎng)廠上班，當(dāng)時的廠長有個兒子，六七歲的年紀(jì)，有一天湊熱鬧被人打死了。那天廠子門口聚了一群人，有個武瘋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呼大叫的。大人們圍觀著，有說有笑。那個廠長的兒子擠到了人群前面，被瘋子抓住了，一把扔在地上，頭著地死了。大人們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

毛倫驚訝地看著我，你是在說笑吧？

你覺得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你覺得我媽是在騙我嗎？我媽那時候懷著我，嚇得差點流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