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榮
去年夏天,在巴塞羅那,靠近巴利阿里海邊,偶遇一家叫“海邊小鎮(zhèn)”的露天餐廳。木桌竹椅和到處盛開的紫色小花,伴著搖曳燭光,在星空下透著誘人的魅力。落座后,歌聲悄然響起:“當(dāng)我開始流浪,耳邊經(jīng)常聽到家鄉(xiāng)的松濤聲和鳥鳴。當(dāng)我回到年少時熟悉的景物,我是否能重過夢幻般的日子?”好讓人走心的愛爾蘭民歌,一下勾起我對老宅的回憶——楊柳青運(yùn)河邊的一座四合院。
青磚灰瓦的外表,顯得端莊古樸,而滿園花、樹,又平添許多生機(jī)與靈動。陽光吻過花兒,穿過樹的縫隙,投影在堂屋里的年畫上,畫中人仿佛在光影中復(fù)活,給人一種神秘錯覺和無限遐想。小時候聽爺爺講畫上的故事,最為賞心悅目。還有就是,夏夜暗香浮動,坐在石凳上吃西瓜納涼,聽大人們說奇聞軼事;下雨天,把玩條案上擺放的各種泥人,問爺爺他們都是干嘛的?如今想來,對民俗的喜愛,跟童年有很大關(guān)系。
老宅里住人最多的時候,除我們家外,還有爺爺奶奶和大伯一家。按說有六七個孩子的院落應(yīng)該不乏熱鬧,但由于爺爺好靜,大多時候我們總是在河邊玩兒。每有船只經(jīng)過,都會莫名激動一陣子,對它們的來處和歸途充滿好奇。估計(jì)快吃飯了,才回家。當(dāng)時我有個習(xí)慣,得先去廚房一趟,因?yàn)殚T后有一口水缸,上面方方正正貼著“連年有余”,紅鯉魚一條,配著綠葉粉蓮,正好倒映在缸里,可謂缸兒大大,魚兒肥肥。再回故鄉(xiāng),我要用水舀子撥弄幾下,看它們在水里游來蕩去,是否如昨。
最難忘的要屬過年。一場大雪飄然而至,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童話里的雪國,襯著紅彤彤的燈籠、吊錢兒、春聯(lián)和地上零星的鞭炮碎屑。與屋外相比,屋里充滿煙火氣,墻上貼著新買的年畫,案上擺著燉好的魚肉和各種吃食,還有盆栽的臘梅剛好花開。年夜飯后,爸爸媽媽和大伯他們圍著爐火包餃子,我們吃著零食聽爺爺說“西游”。第二天,穿著新衣服跟著去拜年,親朋鄰里你來我往,說笑不斷,糖果更是一路隨行。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年,帶著泥土的淳樸。
但,終究還是離開了。7歲那年,父親工作調(diào)動,我們家遷到了靜海鎮(zhèn)。從此老宅成了第二個家,只有在寒暑假或過年的時候,才回去住上一段時間。那是怎樣一份心境呵,像游子歸來,又像從未離去,只是季節(jié)變了,少了春秋,唯有冬夏的輪回。成家后,隨著工作和生活壓力的疊加,回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盡管如此,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它,直到35歲那年的夏天,大伯家的哥哥來訪,和父親商量老宅的事。父親同意翻蓋,并把我們家的那份房產(chǎn)贈予他。
最后一次面對老宅,可以說是五味雜陳。在歲月的淘洗下,門窗墻壁變得斑駁皴黑,苦苦支撐著垂垂老矣的軀體。那一刻,我意識到重蓋與否,消亡是早晚的事,縱有千萬個舍不得,也枉然。臨別前,我在老宅儀式般地住了幾天,由著性子拍照、記錄。當(dāng)老式縫紉機(jī)、帽筒、瓷枕、雞毛撣子、舊家具以及院子里的蜀葵和石榴樹,被相機(jī)一一定格成像后,流年似水般在心底潮起潮落。特別是晚上,坐在當(dāng)年的石凳上,看月光如水,聽天籟蛙鳴,真想就此終老。
后來我再沒回去過,只知道哥哥為了生計(jì),把它變成前店后屋的模樣。再后來小鎮(zhèn)開發(fā)旅游,運(yùn)河兩邊的房子全部被收購,改建為“明清建筑”,老宅徹底消失。這樣的結(jié)局,在今天這個時代司空見慣,但我依然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波瀾,從此鄉(xiāng)愁無寄,唯有夢矣。而此刻在異國他鄉(xiāng),此情此景,連同這愛爾蘭民歌《回到阿爾斯特》,也將和老宅一樣,成為我記憶里永恒的圖景。
棗樹開花的季節(jié),我在小鎮(zhèn)張家窩與一片棗園相遇。它隱居在一個偌大的葡萄園里。這個葡萄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九百禾,放眼望去綠綠的,看不到邊際,反襯出棗園的靜謐與幽深。別看園子不大,但遠(yuǎn)近聞名,每棵棗樹至少都有二三百年的歷史,有的甚至更長,在斗轉(zhuǎn)星移中演繹無數(shù)故事,讓人望嘆弗如。與之相比,我們的人生太短暫,看似金風(fēng)玉露的相逢,其實(shí)注定過客一枚。盡管如此,心里還是歡喜的。
這歡喜并非偶然。記得小時候,從楊柳青遷到靜海的那天起,我們家的院子里就有兩棵棗樹,分別在兩間正房的窗前。一到夏天,茂盛的枝葉給屋里帶來如春的涼爽;秋風(fēng)起時,紅紅的棗子綴滿枝頭,讓平凡的日子多了一份甘甜,也讓籬笆院里多了一份熱鬧。到了冬天,棗香猶在。特別是下雪天,在樹下堆個雪人,瞎玩一通,然后乏了跑回屋里,坐在窗前吃著醉?xiàng)椏囱┗w舞,發(fā)現(xiàn)穿了“雪衣”的棗樹格外好看,而醉?xiàng)椀挠嘞?,又分明讓我聞到夏日陽光的味道?/p>
于是朝朝暮暮間,寒來暑往中,棗樹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雖然幾年前它們因平房改造而遷徙他處。從此看似普通的棗樹,無論胡同街道還是院落或曠野,每一次的相遇,于我都是一次美麗重逢,何況在這樣的棗園,何況是百年的等待?不禁流連暢想。此刻每有風(fēng)兒吹過,便有零星細(xì)小的花瓣飄落,綠瑩瑩的,落在頭發(fā)上、衣領(lǐng)上或衣襟上,羞澀而熱烈,仿佛久別重逢,又仿佛依依不舍,更似前世今生地娓娓道來,而我的思緒亦如棗花般,在風(fēng)中細(xì)細(xì)密密地舒展開來。
原來?xiàng)棙涫谴蟮厣系闹钦?。你看漫漫寒冬過后,許多花樹都忙著打開春天,爭奇斗艷,而棗樹不爭不搶,靜如處子,即使不經(jīng)意探出一兩片嫩葉,也是安靜的,安靜到可以忽略不計(jì)。待百花開盡,再怒放成春,繼而果實(shí)累累紅遍枝頭。它深諳慢生活,一分一秒地過日子,若等它“成材”會把你等老的。它長得極慢,一長就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根本不在乎是否成材。如果有一天你懂了,會心生敬畏,因?yàn)樗拇嬖?,讓你看到了時光的寬闊和蘊(yùn)藏其中的愛與溫情。
記得魯迅在《秋夜》一文中有這樣的句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那是1924年的一個夜晚。想必魯迅心中是愁苦的,院外有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院內(nèi)兄弟失和、婚姻不幸,只能到后園尋一份暫時的安寧,而這份安寧的背景是兩棵棗樹。巧合還是天意?還有蕭紅,19歲那年,離家出走到北平求學(xué)。在此期間,給朋友的信中也提到棗樹:“這院里,有一棵大棗樹,現(xiàn)在正是棗兒成熟的季節(jié),棗兒又甜又脆,可惜不能與你同嘗。秋天到了!瀟灑的秋風(fēng),好自玩味!”多美的時光!對亂世中的蕭紅該是怎樣的一份撫慰!
我知道這樣的“花絮”在世間隨時上演,不足為奇,只是魯迅和蕭紅把它們寫下了,又恰巧讓我讀到。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與棗樹曾彼此印證過,有過這樣的一份緣。寫到這,我突然想到三毛,她說如果有來生,她要做一棵樹,至于是哪一種樹,她沒說,我也就無從知道了。但,真的有來生嗎?如果有,就讓我做一棵棗樹吧!別無他求,只愿一生一世站在愛人的窗前,陪著他,一起生,一起死,一起輪回。
在一個愛好攝影的朋友那兒,看到一組“民國影院”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天津的光明影院。從照片上看,或許因?yàn)橄掠甑木壒?,影院顯得古舊、寂寥,透著舊時光特有的味道。也或許正是因了這味道,才讓如此突兀的相逢變得溫情款款,如早有約定一般,讓曾經(jīng)屬于它的、我的、我們的歲月,以一種令人迷醉的朦朧之美和溫暖之意再現(xiàn)腦海。
它的前身是光明社,由英籍印度人巴厘1919年創(chuàng)辦。最初坐落在和平路與濱江道交叉口,白色平房,房前遍布紫藤蘿。后來遷至濱江道,改為西式洋樓,設(shè)1500個席位。裝修極盡奢華,吸引大量影迷和社會名流,成為天津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引領(lǐng)時尚的大本營,被譽(yù)為“國片之宮”。走進(jìn)中國電影史,其華麗背影清晰可見:蝴蝶主演的《姊妹花》在此首映,轉(zhuǎn)年蔡楚生編導(dǎo)的《漁光曲》再上銀屏,均創(chuàng)連映百天滿座的票房記錄。隨后影星周璇攜《四季歌》等流行歌曲上場,驚艷全城,盛極一時……這就是光明影院,我生命里的第一個影院,讓我一窺世界的遼闊與多彩。
從小一直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我,只看過或者說只知道露天電影,直到8歲那年。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去市里,跟父親到大姑家串門。當(dāng)天下午,便進(jìn)了光明影院??吹氖裁雌硬挥浀昧?,只記得當(dāng)時比打谷場還大的放映廳,帶給我無與倫比的震撼,原來還有這樣放電影的地方!那光潔的臺階、華美的欄桿、舒適的座椅,還有墻上的壁畫、高大的穹頂和清晰的聲音與畫面,無不讓我恍入夢中。至于影院的建筑之美,遠(yuǎn)在我的想象之外,無法形容。當(dāng)然了,對于今天的我,它的美也是無法言盡的,不要說整體了,單說塔亭、女兒墻、透窗、浮雕和琉璃磚組成的細(xì)節(jié)之美,就足以令人玩味再三了。
從那天起,光明影院成為我的最愛。因了這份愛,每年的寒暑假,只要有機(jī)會,我就賴在位于赤峰道上的大姑家。那離光明影院很近,成就了我們之間長達(dá)十年的光影情緣。我們從童真中走來,在“長亭外、古道邊”結(jié)識英子,聽她講《城南舊事》;我們用月光點(diǎn)亮《閃閃的紅星》,和潘冬子一起坐上小竹排,乘風(fēng)破浪去找紅軍;我們和《小兵張嘎》在碧波蕩漾的白洋淀里摸魚,跟憨厚的胖墩比賽摔跤;我們手舞足蹈,和著踢踏舞的節(jié)拍走近《百老匯小姐》,和秀蘭·鄧波一起唱:我們應(yīng)該在一起,就像鳥兒和樹木……
不知不覺,我們步入人生花季。真是花季,像《五朵金花》飄逸俊美,如蝴蝶泉邊的浪漫濃情。我們唱著《蘆笙戀歌》走進(jìn)七彩云南,聽著《柳堡的故事》,歡呼著《青春萬歲》,在青山綠水間《廬山戀》《生死戀》。美與善通過屏幕傳遞心間。我們?yōu)槿~塞尼亞和奧斯瓦爾多祈禱,祈禱他們永不分離;祝?!读骼苏摺泛汀锻l(xiāng)》的阿崎婆,愿他們的苦難《一江春水向東流》;花開的時候,我們想起《賣花姑娘》,她為了給媽媽治病,天天上山采花。那一束束、一朵朵的鮮花如果鋪展開來,能把整個村莊淹沒;但最刻骨銘心的,還是《魂斷藍(lán)橋》的那一刻,那仿佛是個預(yù)言,預(yù)示著美好時光的終結(jié)。
事事仿佛都有定數(shù)。也許是我與城市缺少交集,也許是我不夠多情,也許是生活無情,總之從那以后,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卻再也沒有走到光明影院的岔路口,直到人到中年以這種方式重逢。這就是人生,只有久別才會懷念。也只有在久別與懷念中,曾經(jīng)的愛戀才會顯得格外濃烈。朋友說這就是懷舊。是啊,懷舊讓人別有情懷——有淚而流,卻不是痛徹心扉;有酒在手,亦不是借酒澆愁;一切的一切,只為光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