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薄霧已經(jīng)緩緩散去,棉花一夜之間倏然破苞而出,幾瓣褐色的苞皮含著雪白的花肉,露水微沾,一派清冷孤寂。和棉花田相對的是菜園,綠瓜黃穗,紅葉青藤的各類蔬菜有序地或躺或立或攀爬。土坯的籬笆墻土質(zhì)有些沙化,幾只忙碌不歇的螞蟻從籬笆墻下爬出來,穿過一條小徑,跑到棉花田里,頂著碎葉或米粒甚至土礫。
金屬相撞的鳴聲由遠而近,從村子里一路鏗鏘而來,幾只蟄伏槐樹枝上鼎翅霜白的蜻蜓被驚起飛走。近些,原是村人挑著兩個鐵桶,去汲水。青皮鐵桶桶壁磨得光亮,桶邊掛著一個繩槌,繩子另一頭系著鐵彎鉤,小徑土路溫軟瓷白,兩旁的草木探出路牙,瘙人腳踝,汲水人步伐穩(wěn)健,節(jié)奏飽滿,繩鉤相擊,咚——咚——咚……
井在丘陵上,是一處野井,居于村外。
村子小,少有人打井,馬頭墻相隔的小舅奶奶家有壓井。一墻之隔,總能聽到“呀吱,呀吱”的壓水聲。兒時,我也曾拎著小水桶,踩著青石小徑,來到小舅奶奶家的院子。那時,院中一棵褐皮棗樹,迎風亂舞般生長,拇指大小的棗葉,陽光鏤空碎了一地。小舅奶奶從灶房舀來一瓢水,“咕嚕,咕?!钡毓噙M井管里,管身鐵屑剝落,出水口套上了破開一半的塑料管,成了一個引水槽。我跳躍起來,抓住鵝頸形的把手,把手光滑黑青,“呀吱,呀吱”地壓著,時光跑來跑去,仿佛我們不知疲倦的童年,頭頂上棗子的顏色也從蠟黃轉(zhuǎn)為酒紅。
壓井方便,但是出水不旺,何況小舅奶奶十幾口人都指望著這一口井。久而久之,小舅爹便有慍色。所以,除非家中有客來訪,水缸見底,才拎著小桶去接半桶水過來淘米煮飯。更多的時候,大家更愿意去丘陵上的野井挑水。
說是野井,我更愿意稱它為“野甃”,這個不常用的古詞語,是屬于鄉(xiāng)野,屬于村外的這口野井。蒿茅叢雜,重疊生長,根須有尺寸長,遮蓋井口,常有家畜和野牲不識途,掉落井中,呼救不得。村人自然曉得這口野井,卻無法得知何時何人而挖掘。也許,在幾十年前那個月光朦朧的夜晚,一大批流民決定定居于此的時候,那口野井就已經(jīng)靜靜地躺在村外多年,它可能是上一批先民或上一個村莊的遺物。安土重遷的人們蹲坐在門檻上,吸完最后一口煙,打上一桶井水,洗一洗一臉的褶皺和淚水,然后,就挑著籮筐,牽著妻兒,踏上了遠方的路。再回頭看一眼家園,能帶走的都帶走了,唯獨留下這口井。土坯墻垣的空房已經(jīng)沙化成灰,這口井也成了無主之物,在丘陵上緩慢老去。
直到再次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口井。我時常在想,發(fā)現(xiàn)這口野井的定是放牛人。就像我兒時,父親牽著韁繩,我騎在牛背上,水牛從田埂一直走到那處丘陵上。秋殤正濃,草木枯黃,丘陵廣袤,麥苗青油油的,風從遠方吹來,讓人不寒而栗。牛背高聳,我緊緊抓住牛毛,生怕跌落下來。我看見了那口野井,在牛背上。井似大地之眼,黑黝黝的,井邊的荊棘焦黃,露出了一圈圓井的形狀,和丘陵上的草木顏色相異。整個丘陵,只有這一處荊棘荒草未除,像黑眼圈,透露著野性和疲憊。
不知為何村人不肯鏟除井邊的雜草荒蒿,繼續(xù)讓其保持著原樣。每次取水,都要撥開草叢,好似沙漠中的尋水者一樣,找到這口井。這種不厭其煩的取水過程絕不僅僅是為了防止野獸牲畜誤落這口井,我想肯定還包含著對挖井人的感恩和對水的敬畏。對于一個缺水的村莊而言,一口井就意味著生存。
我無數(shù)次想起那些朗月高懸的夏夜,父親拖著長長的水管,從好幾里外的水壩往丘陵上的田地里抽水。田地散落貧瘠,丘陵像倒扣過來的花瓷海碗,而自家的田地就位于最高處的碗底。田地周圍無池塘,唯有幾個村共用的一個水壩。壩里的水卻是間歇性的,從長江一路被各個村落截流而至,去得稍晚一點,水壩就見底了,只剩下黑色黏稠的淤泥和白細枯黃的蘆葦。所以,那幾個上游來水的夜晚,村里人如臨大敵,搶水如同搶秋。父親吃住都在田間地頭,風有些暖,蟲鳴和水流聲相和,父親扛起鐵鍬,培一培松軟的田壟,堵一堵被蝦蟹泥鰍鉆空的田埂,摸一摸莊稼的長勢。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頭望一望皎潔的月光,等雨來怕是要好長一段時間。
兒時的村莊,靠天過活。天久久不肯下雨,門前的池塘也龜裂如網(wǎng),裂縫里落進了稻草屑和揚塵,偶爾還能撿到干癟的紅鰲或白身的大蝦。村民無禱祀的風俗,只能內(nèi)心虔誠地盼望天下雨,豐潤田野,而吃水只能去丘陵上的野井。
灶房低矮,一口青褐色的土陶瓷大水缸和兩口鍋的土灶占據(jù)大半空間,灶間柴火堆至房梁,存放過芝麻稈、棉花枝、稻草和母親割的野蒿。天微亮,父親拿起門后的扁擔,挑著兩個木桶,就往丘陵那邊去了。
父親晃悠著水桶,步履輕盈。路過棉花田、菜園和一座有幾棵稀疏的野棗樹的小土丘(我一直認為那是一座無主之墳)。再往前些,便出了村子,雜草更加豐茂,路轍愈加逼仄,下雨時被人畜踩出來的足印還清晰可見。草尖上的露珠被父親褲腳碰落,還在夢鄉(xiāng)的七星瓢蟲也跌落下來。抬頭遠望,晨曦爬上丘陵,陵上空曠,更遠處還能看見別的村莊和田野,正被霧氣鎖住。父親找到野井,放下扁擔和水桶,他并沒有急著取下井繩,而是繞著井邊轉(zhuǎn)了一圈,用手撥拉一下刺藤和白茅。父親吸了一口氣,取下扁擔上的井繩,用系在繩子一頭的鐵鉤鉤住水桶,緩緩地伸到井中。井臺被井繩磨出手指粗細的勒痕,井底深,黑黢黢的,井壁長有苔蘚,還有一個油綠的嫩芽從井壁長出?!班弁ā币宦暎暗着鲇|到水的聲音清脆響亮。父親把繩子再放長些,甩動繩子,再使勁一拉,一桶水就慢慢地出了井口。水桶放在井臺上,滲漏了一些,漏走的水跑回到井里,跑不走的水在井臺上很快就干涸蒸發(fā)了。水桶桶耳處通常會系著一塊薄木片,有時候也會從井邊采摘一枚寬葉片,放在桶面,這樣水也不易溢出。
父親收起井繩和鐵鉤,彎著腰,鉆到扁擔下,再直立起來,挑著滿滿兩桶井水,準備返回村子。回村之路,更加需要步伐穩(wěn)健,找到平衡點,防止水桶左右搖晃。到灶房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取來了明礬,放在水桶里。片刻,父親才把水倒進水缸。每天在家和野井之間來回三次,水缸才能灌滿。
在父親和母親去湖北外婆家的時候,我和奶奶留守在家。父親出發(fā)前的一天,就已經(jīng)把水缸挑滿水,兩只水桶也是滿的。有時候,去湖北的山路難走,歸期不定。我還年幼,奶奶已年老,水缸就快見底了。同村的表叔、隔壁村的二姨夫和外村的謝叔叔都曾為我家挑過水。他們也不久坐,舀一瓢冰涼的井水,咕嚕咕嚕灌下去之后,用袖子一抹嘴,就走了。
我曾坐在門口的苦楝樹下,看著池塘里戲水的雛鴨和草垛里覓食的雞仔,日升日落,我在等待著父母的歸來。奶奶用淘米水洗了洗臉,然后端著臉盆,走到菜園里澆菜。在那些祖孫相依為命的日子里,水對于我們而言,比糧食更加珍貴。在鄉(xiāng)村月夜下,奶奶在院壩里放一個大木盆,給幼小的孫子洗澡。在門前池塘干涸后,我隨著奶奶去村外的野塘里洗衣服。直到一個月光暗淡的夜晚,二舅爹被子孫送上了丘陵,葬在了那口野井的旁邊。隨后,野井旁的墳塋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墳頭還頂著土官帽。村里的老人一個個消失了,最后都一個個睡到了丘陵上。
那處野井之地,再次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在冬日,靠著山墻曬太陽的老人,瞇著眼睛朝向丘陵的方向,一動不動。去野井里除了汲水,更多的人選擇把那里作為最后的棲居地。在村人去野井之前,野井邊的麥田翻墾的時候,就挖出過人骨頭。如今,這些麥田里又重新冒出新墳。莊稼人施肥除草,順便給田里的先人培一鍬新土,累了就靠著墳堆抽根煙,說說話。說給背后的先人聽,說給這塊土地聽,也說給那口野井聽。
我聽村里老人嘮叨:陵上有水。背山面水,自然是一塊福地。對于一個缺水的村莊而言,那口野井就是福地所在。這口野井是活的,似乎從未干涸過,它養(yǎng)活了我們這座村莊,還有之前無數(shù)個無名的村莊(我們這一代遷走后,整個村莊消失了)?;钪娜丝克B(yǎng)育著,逝去的人也愿意靠近它,畢竟喝了半輩子的水都是這口野井里的,血脈里總有些割舍不掉的情懷。
在村莊決定搬走的時候,村人取下房梁上的井繩鐵鉤,拿出門后的扁擔,排著隊去了丘陵,和送先人去丘陵時候一樣,充滿了虔誠和不舍。儀式感的挑水過程,少有人說話。風聲,吹動這墳頭上的枯草;水聲,從野井里取出,從水桶里晃悠悠地倒入水缸,最后緩緩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