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劉浪

周太太的狗丟了。

那是一只邊境牧羊犬，黑白交錯，毛發(fā)濃密，跑動起來像演奏中的琴鍵，全身翻滾著波浪。每天早晚，周太太都會帶它出來散步。它是小區(qū)里的明星，人們看見它，總免不了一陣撫摩和逗弄。來，握個手，它就抬起前爪，和人握手。漂亮，再轉(zhuǎn)個圈，它就原地轉(zhuǎn)一圈，轉(zhuǎn)得人心花怒放。人們對它的贊揚，讓周太太引以為榮。周太太的老伴死了，兒子常年在外，陪伴她的就只有這條狗了。我們深知這條狗對于周太太的重要性。阿慶不止一次地表示，想對它下手。這件事我是反對的。一來周太太跟我們無冤無仇，二來，也是最關(guān)鍵的，這違背了我們的職業(yè)道德。

我和阿慶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北京，租住在周太太的樓下。由于找不到工作，我整天窩在屋里寫東西，做我的作家夢。阿慶呢，在街上轉(zhuǎn)悠，幻想有朝一日撿到彩票，或誤打誤撞幫警方破獲一件有巨額賞金的大案。阿慶看了很多偵探電影，喜歡分析，大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講話，小到一只蒼蠅的飛行軌跡，他都分析得頭頭是道。世上無小事，一切小事都驚心動魄，這是他的口頭禪。有一次，我們在公交車上，他分析那些上車的乘客。他說那個穿黑色夾克的中年人是個小偷。我看過去，那人梳著背頭，國字臉，腋下夾了一只公文包，像個老板。我低頭繼續(xù)玩手機。過了一會兒，阿慶捅了我一下，嘴唇朝那邊努了努。我抬起頭，只見那人巋然不動，手卻悄悄地伸進了一位女士的挎包。我差點叫了出來。阿慶又捅了我一下，目視前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說，要不要提醒她？阿慶說，找死啊，他包里有家伙。我仔細一看，果然有半截刀柄露了出來。車到站了，他鉤出一件什么東西，揣在兜里，下車了。我正要過去提醒那位女士，阿慶又拉住我，叫我別動。等那位女士也下了車，阿慶說，這是個圈套。我說，什么意思？阿慶說，她下車的時候，在包里掏公交卡，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東西，可見她是故意讓那個人偷的。他們是一伙的。我說，他們這么做有什么目的？阿慶說，引人上鉤，你要是多管閑事，去提醒她，她就會說是你偷的。我說，如果我在他下手的時候提醒呢？阿慶說，他把刀露出來，就是讓你不敢輕舉妄動。一個小偷怎么會把刀露出來呢？只能說明他是故意為之。

阿慶縝密的思維和細致的觀察力，使我對他在街上轉(zhuǎn)悠也能破案的說法篤信不疑。一天，阿慶逛街回來，手里拿了一張紙。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異樣的光芒。我說，懸賞通緝令？阿慶搖頭說，不對，再猜。我說，難道是公安局的聘書？阿慶又搖頭，把紙遞給我。我展開一看，大失所望，是一張尋狗啟事。我把紙丟在桌上。阿慶說，賞金一萬。

就這樣，我們走上了尋找寵物的職業(yè)道路。

在北京，養(yǎng)寵物的人遍地都是，不愁沒有丟的。最重要的是，丟了之后，他們還愿意用金錢來衡量這份感情，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我們走訪了很多小區(qū)，見過無數(shù)啟事，從經(jīng)驗來看，賞金的多少確實反映著感情的深淺。有的啟事二話不說，直接砸上錢數(shù)，大號字體，顏色加粗，像一聲吶喊，振聾發(fā)聵，我們完全可以體會主人那張焦急的臉和不計代價的決心。有的啟事，挖空了心思，措辭不可謂不情真意切，可以說到了催人淚下的地步，可是看到最后，絕口不提酬謝的事，或者只有“必有重謝”這樣模糊的承諾。通常，我們對后面這種啟事是不搭理的。有價值的啟事，我們會先打個電話過去確認，因為有很多寵物已經(jīng)找到了而啟事沒有撤掉的情況（為此還鬧過把主人當成小偷向他索要寵物的烏龍事件）。更離奇的是，還有人表示不用找了，因為有了新歡，舊愛就隨它去吧。

除了偶爾有熱心人插一腳，這個行業(yè)基本沒什么競爭。最大的困難就在于尋找本身。在這方面，阿慶展現(xiàn)了一個業(yè)余偵探愛好者的專業(yè)性。他分析道，寵物丟失一般有三種情況：被拐賣、被抱養(yǎng)和迷路。拐賣有兩種去向：寵物市場和賣肉市場，這取決于寵物看起來是可愛還是可口。抱養(yǎng)的話，寵物的位置相對固定，卻也更為隱秘。迷路中的寵物比較容易找到，它們往往還在附近活動，垃圾場和飯店門口是它們主要的覓食場所。但迷路最不穩(wěn)定，隨時會變成前兩種情況。寵物丟失的前兩天是尋找的黃金時間，再往后經(jīng)過倒賣和轉(zhuǎn)移，甚至殺戮，就無力回天了。因此，通過主人的描述、目擊者提供的信息和監(jiān)控記錄，判斷寵物丟失屬于哪種情況至關(guān)重要。

雖然那條賞金一萬的狗，我們最終沒有找到，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和歷練，我們算是漸入佳境，收獲頗豐了。最順的時候，一個月可以完成四五個單子，少則幾百，多則數(shù)千。這份職業(yè)很快改善了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吃煎餅從放一個雞蛋升級為放兩個，也讓阿慶的才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施展，同時，雖然我們是沖著錢去的，但每次看到主人和寵物相擁而泣的樣子，我們覺得也是功德一件。

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反對向周太太的狗下手。而阿慶之所以打它的主意，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的事業(yè)在不久之后就陷入了低迷，連續(xù)幾個月接不到單子。據(jù)阿慶的分析，主要和季節(jié)有關(guān)?，F(xiàn)在是冬天，寵物過了發(fā)情期，出來活動的時間少了，丟失的概率自然就小了。而且我們的“管轄”范圍有限，基本就這一片小區(qū)，那些丟過一次的，二次丟失的可能性極小。雖說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但熟悉環(huán)境需要時間，搞不好寵物沒找著，自己丟了。總之，我們遇到瓶頸了。那些日子我們過得非常拮據(jù)，每天吃泡面，喝自來水，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另一方面，周太太有個有錢的兒子，具體做什么不知道，但從他開的車可以看出。那是一輛黑色捷豹，全身閃耀著不可靠近的光澤。當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樓下的時候，我和阿慶是繞著走開的。正是這輛車，抬高了那條狗的身價，使阿慶相信，只要把它弄到手，賞金絕不會少。

為了尋找啟事，我們過上了早出晚歸的生活，這和周太太遛狗的時間恰好一致。我們經(jīng)?？匆娨粋€老人牽著一條狗，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余暉中，仿佛她們永遠處在晝夜轉(zhuǎn)換的那個縫隙，寧靜，安詳，被一種近乎永恒的光線籠罩著。有時她看見我們，會遠遠地打個招呼，而我們總是行色匆匆。尤其在阿慶對她的狗產(chǎn)生想法之后，我們躲躲閃閃的樣子更像是做賊心虛。

其實，以我對阿慶的了解，他不會真的去干那種事，只是說說罷了。在那個困頓的時期，我們需要一些玩笑來緩解自己。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說完沒幾天，周太太的狗就丟了。

啟事很快貼了出來，賞金兩萬。

這個消息猶如一記重磅炸彈，轟動了整個小區(qū)。人們?nèi)宄扇旱卮負碓谀切堎N啟事的地方：公告欄、電線桿、行道樹、超市櫥窗……啟事寫得很簡短，卻給人們留下了豐富的討論空間。照片上，那條狗伸著舌頭，搖著尾巴，頑皮地繞著虛空打轉(zhuǎn)，仿佛那里原本站著什么東西。想起它可愛的樣子，人們紛紛表示惋惜，甚至有心腸軟的老人，為周太太的處境落淚了。

人群中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是自然走失，另一種是被人套走。兩種意見的支持者旗鼓相當。認為自然走失的人，是相信小區(qū)的治安環(huán)境。這里監(jiān)控密布，出入有保安把守，陌生人很難把狗帶出去。相比之下，狗自己溜出去要容易得多。而認為被人套走的人，是基于這條狗值錢，加上周太太優(yōu)渥的家庭條件，作案者完全可能對它實施綁架。

看到這張啟事的時候，我像挨了一拳似的，把阿慶拉出人群。我說，說吧，狗在哪兒？阿慶看著我，像看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不是我干的，他說。

后來證明，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我以為只要阿慶跟這件事無關(guān)，我們就能理直氣壯地大賺一筆。我們太需要這筆錢了?？墒牵S著調(diào)查的深入，我們發(fā)現(xiàn)這筆錢并不好賺。案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fù)雜。

啟事上說，狗是從周太太家里跑出去的。那天早上，周太太照常出去遛狗，她把門打開后，忽然想起沒有拿鑰匙。在她轉(zhuǎn)身去客廳找鑰匙的時候，狗跑出去了。周太太找到鑰匙，鎖上門，追了出來。外面沒有一個人，也不見狗的蹤影。周太太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嘴里喊著狗的名字。路上遇到買菜的張?zhí)?、晨練的李大爺和檢查線路的楊師傅，他們得知情況后，也幫著一起找。這些在監(jiān)控里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監(jiān)控里沒有看到那條狗。樓房外十幾米處就有攝像頭，狗如果出來了，肯定會像周太太出來時一樣被拍到?？墒菦]有。有人懷疑，狗根本沒有跑出樓房。這幢樓有六層，周太太住在二層，不排除狗出門后不是往樓下跑而是往樓上跑，盡管這有些違背常理，但如果一切都按常理解釋，就不會出現(xiàn)意外了，沒準兒我們把外面翻個底朝天，狗卻躲在樓里呼呼大睡呢。然而，經(jīng)過排查，樓房里沒有。狗確實跑出樓房了，而且在跑出樓房的那一刻消失了。

難道是超自然現(xiàn)象？我說，在我們生活的空間里，也許真有黑洞的存在，它們平時沒動靜，但會在一些特定時刻發(fā)揮強大的吞噬力。阿根廷轎車穿越案，莫斯科地鐵失蹤案，還有“泰坦尼克”號船長再現(xiàn)案，都是這方面的例子。不知道，阿慶搖頭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狗是自己走失的，監(jiān)控里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和車輛。

無論如何，先找到狗再說。我們第一時間跑遍了小區(qū)周圍的垃圾場、飯店，也去了較遠的寵物市場和賣肉市場，都無功而返。其實這次被倒賣和收養(yǎng)的可能性不大，周太太尋狗心切，啟事貼得鋪天蓋地，發(fā)現(xiàn)者不會放著高額的賞金不領(lǐng)，卻留著收養(yǎng)或拿去賤賣。直覺告訴我們，只要賞金沒被領(lǐng)走，狗就還在附近。為了搶得先機，我和阿慶決定不分晝夜，對方圓幾公里的區(qū)域，展開地毯式搜索。要想找到狗，必須先像狗一樣活著。我們的足跡無微不至，遍布各種犄角旮旯，即便像公共廁所那樣的污穢之地，我們也是身不顧糞，勇往直前，餓了就啃幾口面包，累了就找墻根瞇一會兒。狗不等人，它會越跑越遠，越遠就越充滿變數(shù)。我們的兩條腿追它的四條腿，常有一種命運的無力感。在尋找過程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次競爭異常激烈，到處都能看到和我們一樣白天撅著屁股晚上打著手電找狗的人。

但是一周過去了，沒有任何線索。

人們開始猶豫，放棄，甚至蓋棺定論地認為，狗不可能找到了，它已經(jīng)跑出了我們的可控范圍。一場由兩萬賞金引發(fā)的找狗狂歡逐漸降溫，我和阿慶也由于連日奮戰(zhàn)而體力不支了。當我們回到小區(qū)，人們已經(jīng)不怎么談?wù)撝芴湍菞l失蹤的狗了，好像周太太從未養(yǎng)過那么一條狗，或者養(yǎng)過，但已失蹤多年，我們在外面忙了一件跟狗無關(guān)的事。所有人，至少大部分人，都在適應(yīng)沒有狗的現(xiàn)實。生活以某種詭異的邏輯回歸了正常。那些啟事因風(fēng)吹日曬和人們的忽視而慢慢模糊，褪色，直至消失，和它們后面的墻、玻璃融為一體。人們漸漸想不起（或不愿想起）狗的樣子。狗在人們的記憶里又失蹤了一次。

他們不過是在用遺忘治愈自己，假如那條狗的確從他們那里帶走了什么的話，阿慶說。

回來之后，阿慶仍沒有放棄。他不相信誰能躲過小區(qū)監(jiān)控和眾目睽睽而不留下一點線索。他決定不找了，而是從頭思考整個案件的經(jīng)過。他認為，只有弄清楚狗是怎么消失的，才能讓它重新出現(xiàn)。一定有某個開關(guān)控制著這一切。

由于案發(fā)地點就在我們樓下，阿慶只要得空，就會跑出去站一會兒，有時還會把泡面端出去吃。他總盯著狗消失的那條路看，好像那是一頭怪獸，會把吃進去的狗吐出來似的。我呢，在家里干著自己的事，寫寫東西，上上網(wǎng)，偶爾透過窗戶，看見阿慶無動于衷的身體，被樓房的陰影緩緩切割著。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但我敢保證，他一定沒有看出家里只剩下半箱泡面：吃完這些，就該出去乞討了。那幾天，我又開始四處投簡歷，找工作。我的看法是，哪怕去街上發(fā)傳單，去飯店刷盤子，也比找寵物強。這也是我想告訴阿慶的，我們不能靠偶然性活著。

一天下午，阿慶又準備出去了。我叫住他。我說，不要再找了。他好像聽見了，返身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東西。我說，你找什么？他不說話，繼續(xù)找著。我說，事情過去這么久了，就算那條狗還活著，也已經(jīng)有了別的主人，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他還在找，還是不說話。最后，他從床底下?lián)瞥鲆桓耘臈U，伸縮了一下說，幫我個忙。我說，什么忙？他說，你出來就知道了。

我們出了樓房，往右走了十幾米，停住了。阿慶掏出手機，裝在自拍桿上，然后打開相機，切到攝像模式，說，你拿著這個。我說，干嗎？阿慶說，拿著這個，往上舉，看見那個攝像頭沒？把手機舉到那兒。我照做了，剛好能把路燈桿上的攝像頭遮住。阿慶說，我現(xiàn)在回到樓里，你聽見我喊好了，就開始錄。說完，他就跑回去了。我舉著自拍桿，像個傻子站在原地。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聽見樓道里傳來一聲“好了”。我收回自拍桿，點擊開始，又舉了上去。陽光強烈，微風(fēng)和煦，我就這么以自由女神的姿勢，高高地舉著手機，和手機周圍的一圈弧光，站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沒過多久，我的胳膊就因為不自由而發(fā)酸了。我小心翼翼地換了只手，繼續(xù)舉著。樓房那邊沒有動靜。阿慶只告訴我什么時候開始，沒告訴我什么時候結(jié)束。我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我喊，阿慶。沒有回音。我又換了只手舉了一會兒，然后放下來了。我把相機退出來，點開剛剛拍到的視頻。我想看看阿慶在搞什么鬼。

視頻里除了樓房，和樓前的一排灌木，什么也沒有。

突然，有人從后面拍了我一下，嚇得我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阿慶說。我說，你從哪兒冒出來的？阿慶指了指樓房入口，看我一臉的不相信，他說，你跟我來。他決定再演示一遍他是怎么走出樓房而不被攝像頭拍到的。我們來到樓房入口。阿慶說，狗當時從二樓跑下來，經(jīng)過我們門口，到了這兒。他站在自己所說的位置，樓道的靠墻處。我說，然后呢？阿慶挽起袖子，目光熊熊地盯著前方。我以為他要沖出去，以快到攝像頭無法捕捉的速度。這時，我忽然害怕起來，好像那個黑洞就在他前面兩米遠的地方。我剛要阻止他，讓我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阿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兩只手按在地上，脖子盡力伸長，學(xué)狗的樣子向前爬去。一時間，樓道里充滿了膝蓋的撞地聲，衣服的擦墻聲和咻咻的喘氣聲。我看見他貼著墻爬出樓道，左拐，繼續(xù)貼著墻，在灌木的遮擋之下，爬遠了。他的動作剛開始有些笨拙，手和腳磕磕絆絆，似乎還在克服身上人的部分；漸漸地，他的四肢已能協(xié)調(diào)自如，不僅步態(tài)從容，甚至能撒腿小跑起來?？粗h去的身影，我不忍打擾他。直到他爬出了我認為已經(jīng)遠遠超出演示范圍的距離時，他才抬起兩只前腿，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向我走過來了。

阿慶通過身體力行，近乎完美地解釋了狗消失的原因：只要貼著墻走，有灌木的遮擋，就能躲過監(jiān)控。但是，躲過這一個，還有后面很多個，狗如何躲過所有監(jiān)控，依然是個謎。

也許是這個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讓阿慶受到了鼓舞，他從此變得更加癡迷了。為了進一步研究狗的路線，他白天出去勘察，晚上回來繪圖，把小區(qū)里的樓房、攝像頭、停車位、綠化帶、柵欄和下水道的分布情況，都按比例畫了下來，并用虛線框出每個攝像頭的監(jiān)控范圍，用紅三角標記死角。隨著這項工程的推進，他桌上的圖紙越來越多，幾乎把他那顆耳朵上別著鉛筆的腦袋埋了進去。從那以后，我很少看清他的臉。他的臉因長期面對圖紙而變得和圖紙一樣抽象了。

他能繼續(xù)心無旁騖地做這件事，餓了有泡面吃，困了有床睡，全是靠我到處打零工掙來的。那段時間我什么都干，送快遞，做保潔，當保安，混跡于社會的各行各業(yè)。我要通過這種馬不停蹄的忙碌，把自己從阿慶和那條狗的世界里抽離出來。說不累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之前找寵物的經(jīng)歷，我想我很難堅持下去。好在干了不久，我就收到了圖書館的面試通知，并很快成了一名圖書管理員。

那是一家外觀陳舊但體量龐大的圖書館。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把讀者歸還的圖書，按書脊上的白色編碼放回書架，以便下一個讀者取走。這種工作無窮無盡，像純粹的物理現(xiàn)象，最終結(jié)果就是我、圖書、讀者，被磨損得面目全非。我經(jīng)常想，西西弗斯不是神話，而是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但只要能接觸圖書，不在外面餐風(fēng)飲露，這份工作還是令人滿意的。

忙碌的時候，我基本騰不出心思想別的，不是在書架間跑來跑去，就是仰頭哈腰尋找編碼?？偸怯行碌目杖钡戎胰ヌ钛a。但偶爾，我也會突發(fā)奇想：假如我放任那些空缺不管，會是什么后果呢？讀者將驚訝于那些書的失蹤，像驚訝于自己身上某個部分的失去。他們會代替我，在書架間跑來跑去，仰頭哈腰尋找編碼。他們焦急的身影將一遍遍涂抹著圖書館，加深這里的夜色，使那些空缺看起來更加幽暗和深不可測。當然，這種情況不會持續(xù)太久，他們很快會被另外的書吸引，并說服自己原先的書應(yīng)該被人借走了。

不太忙的時候，我會拿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躲在角落里看。只有很少的時刻我能看進去。我必須留一部分大腦，去警惕那些空缺的誕生，仿佛一旦出現(xiàn)空缺，書架就像豁了牙的嘴，讓我難以容忍。其實空缺一直都有，早在我來之前，早在圖書館成立之前，甚至早在這個世界形成之前。我從未見過沒有空缺的書架。我只是在想象中建立了它們完整的樣子，然后才對空缺如此在意。但每次有新書歸還，我還是會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插回原位，似乎通過這種渺小的努力，我可以無限接近那并不存在的理想中的完整。

工作之余，我也會想起阿慶和那條失蹤的狗。我?guī)缀跸氩黄鹗裁葱碌臇|西，阿慶仍舊白天勘察晚上繪圖，狗仍舊下落不明，他們像是停在了過去的某個時刻，隨著我的前進而逐漸變遠變小。有時，我擔(dān)心他們會這樣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仿佛我的前進成了一種背叛，一種難以定義的罪。可是每晚回家，當我試圖抓住越來越模糊的他們時，卻又感到力不從心。啟事已經(jīng)揭掉了，在原來的位置留下了比貼啟事之前更強烈的空白。周太太也有了新的寵物，是一只小薩摩耶犬，通身如雪，招人喜歡。有好幾次，我看見它貼著周太太的腿，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或黯淡的余暉中，被同一種近乎永恒的光線籠罩著。它像一塊橡皮擦，把那只邊境牧羊犬擦去了，就像當初邊境牧羊犬把周太太的老伴擦去了一樣。而阿慶，他越來越沉默和不修邊幅，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那件淺灰色的棉衣臟成了深灰色。有幾個晚上，我記得他回來的時候，頭上還沾了幾片細碎的葉子，衣袖和褲腿滿是泥土。他的工程似乎進入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階段，不容任何人干擾。每當我設(shè)法和他交談幾句，都被他隨意敷衍過去了。我不僅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也開始融化、消解，不可避免地朝著霧的方向飄散而去。

我終于見到那條狗了。它一反失蹤前的可愛面孔，變得猙獰而可怖。它在追我。它跑得太快了，我每回一次頭，都能感覺它又逼近了一點。我想我已經(jīng)使足了全力，把我尚未出生的子孫后代的力氣，都透支在了這次逃跑上?？墒菦]用。這注定又是一次失敗的逃跑。它那討厭的鼻息，幾乎貼到了我的大腿上，使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它抄到我的前面，在我周圍轉(zhuǎn)了兩圈，又去追別人去了。我站在原地驚魂未定。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阿慶也跑過來了，他那疲于奔命的樣子，看著真讓人心酸。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們是一塊逃跑的，中途跑散了。狗先追到我，然后去追阿慶。我們這樣逃跑了很多次，我以為，這次我們中間至少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墒菦]有。眼看狗快要追上他了，而他越來越不行了，腳步開始踉蹌。當他跑到我跟前的時候，我大吃一驚：這分明是一只羊，彎彎的角，細細的腿，厚厚的毛，連喘息也帶著咩咩的聲音。阿慶怎么會是一只羊呢？但羊的眼睛里，的確透著阿慶的恐懼。他渾身顫抖著，像是剛從冰河里撈起來似的。我伸手去碰他，卻發(fā)現(xiàn)我伸出的不是手，而是一根羊蹄……

我驚醒了?，F(xiàn)在是深夜，屋里一片漆黑。我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是羊，是人。我長舒一口氣。回想剛才的夢境，我忽然有種預(yù)感：那條失蹤的狗并沒有走遠，它只不過像啟事上的照片一樣，在某個更大的范圍里畫圈，把我們困在其中，無法突圍。它讓我們亂跑亂撞，互相傷害。它把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想立即告訴阿慶我的這個發(fā)現(xiàn)，可是當我打開燈，阿慶已經(jīng)不在屋里了。

他的床上空空蕩蕩，被子掀開了一角。床邊有一只拖鞋，另一只在椅子下面。椅子斜放著。桌上擺滿了凌亂的圖紙、尺子、筆，還有一桶沒有吃完的泡面。他的手機反扣在泡面旁邊，充著電?？傊?，屋里的一切都處于一種中間的、未完成的狀態(tài)。阿慶應(yīng)該是臨時離開的，而且很快就會回來。我看了看手表，凌晨三點。這么晚了，他會去哪里呢？我開始回憶他離開時的情形，也許在我睡覺的時候，聽到過什么動靜。這一想，把我還有些昏沉的頭腦徹底驚醒了：阿慶早在我睡覺之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

阿慶每天比我早出門，晚回家。可是昨晚，我回來之后，一直沒有看見阿慶。屋里的東西和現(xiàn)在擺放的一樣。我吃完泡面，寫了會兒東西，快到十點了，阿慶沒有回來。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看了幾頁書，阿慶還沒有回來。我不記得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我敢肯定，在我睡著之前，阿慶沒有回來。

我有些著急，繼續(xù)往前回憶。我要想起阿慶離開的那一刻，也許他在那一刻對我說過什么。我想起昨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阿慶的被子就掀開了一角，椅子斜放著，手機充著電。我再往前想，更駭然了：前天晚上也是如此。很有可能，阿慶幾天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

如同書架上的空缺，阿慶的消失像一個黑洞，突然向我凝視過來。我拼命搜索有關(guān)阿慶的記憶，但他好像永遠背對著我，坐在桌前繪圖。燈光打在他的背上，他的正面一片漆黑。即使我想象他回過頭來，也是一張漆黑的臉，看不出任何內(nèi)容。我能輕松想起從前的阿慶，他機敏的眼睛，堅定的鼻子，暗匣似的嘴巴（隨時會從里面蹦出驚人之語），和嘴巴右側(cè)的一顆黑痣。那仿佛是另一個人，一個明亮、清晰、充滿細節(jié)的人。而最近的阿慶總是晦暗不清，我越努力辨認，他越失焦得厲害，甚至發(fā)生奇怪的變形。也許是受了那次演示的影響，他在我的腦海里時常會不可遏止地往狗的形象滑去。他頭上的葉子，他衣服上的泥土，都在加深這個動作的悲劇性。他作為人的形象越模糊，作為狗的形象就越具體。我漸漸覺得他每天是爬著出去和回來的，他呼吸時伸著舌頭，耳朵高聳，但有一半耷拉下來，他的尾巴和他的后腿一起，被他穿到褲子里去了。連他的聲音我也聽不真切，他對我說的話，聽起來就像一串狗吠。地板上、床鋪上、圖紙上，到處都是他的爪印。我聞到整個屋子都是他的味道，那種把鼻子埋進狗毛里聞到的味道。

他一定是去找那條狗了。從他桌上的圖紙來看，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掌握了狗的去向。可是，如果需要好幾天的話，屋里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呈現(xiàn)出一種匆忙的、被打斷的狀態(tài)?？梢韵胂笏且贿叧灾菝?，一邊畫著圖，突然被某種意外的力量吸引，于是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向一邊，連手機也顧不上拿，就走出去了。很可能連他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我就出去一會兒。如此說來，他未必是去找那條狗了。他是被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吸引到了別處，但這件小事只是線頭，后面藏著巨大的線團，最終裹得他無法脫身。

當然，還有可能他確實有什么急事，需要停下手頭的一切，前去解決；更要命的是，在他臨走的時候，我說不定還在場。他告訴過我他要去哪兒，可我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沒有在意。他是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換句話說，是我有意無意的忽視，把他往失蹤的方向上，推了也許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把。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報警。在電話里，我含混地說了一些關(guān)于阿慶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描述他已經(jīng)成為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他總在躲避我的描述，從我每個詞語的邊緣溜走。當對方問我，阿慶是什么時候走失的，我支支吾吾，好像他的走失跟我有關(guān)，我就是這次失蹤案件的主謀。掛斷電話后，我像個嫌疑犯待在案發(fā)現(xiàn)場，等著警察的抓捕。當敲門聲響起時，我差點跳了起來。

來的是兩個年輕民警。我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他們進門之后，影子像手電光一樣亂晃，仿佛眨眼的工夫，就把阿慶從這間屋子里抹除了。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但是顯然，我的回答不能使他們滿意。他們在問我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那些圖紙，偶爾互相對望一眼，似乎根本不相信這浩大而精密的工程，只是跟一條狗有關(guān)。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nèi)ケ０蔡幷{(diào)取了監(jiān)控。監(jiān)控顯示，阿慶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前天晚上，他走進樓房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了。當民警提出要不要在樓房里搜一遍的時候，我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異常平靜。我說，不，他出來了，他是在走出樓房的那一刻消失的。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