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一筆

李伯宏

平凡的作品都是一樣的，不平凡的作品各有各的不平凡。

讀過《安娜·卡列尼娜》的人大都能猜出，這句話是從那部名著第一句轉(zhuǎn)借過來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辈簧倜?，開篇第一句就能抓住讀者；不過，也有的，把點睛之筆放在最后一句。

巧的是，手頭兩本書，都把點睛之筆放在末尾，令人讀到最后，頓然一嘆，不忍合上書本。兩本都是傳記，都可稱不凡之作。一本寫一位超越時代的巨人，一本寫一座巨人輩出的城市。

寫人的傳記書名《托爾斯泰傳》，諾頓出版公司1988年出版，作者安德魯·威爾遜（Andrew Wilson）。一個英國人給一位俄國文豪作傳，寫得通透，舉重若輕；厚重的傳記，在近結(jié)尾時真的巧落一筆，好似只輕輕一點，點在幽深平靜的水面，泛起的漣漪能漂得很遠，連帶出另一番景色。這樣的書，不僅有分量，也頗有意趣了。莫怪出版界稱其為“煌煌大著”。

全書從托翁的童年背景，寫到他晚年時最后的沖動；從他早期的《童年》，分析到他晚年的《舞會之后》。這是一個對自己、對世界具有極強意識的人，強得超乎尋常，成就了一位文學(xué)巨匠。這種意識在《童年》里，就突出顯示出來了。他把自己不滿周歲時的情景寫得細致極了：小手在澡盆里戲水，小腳上畫著襪子等等。不過，作者提醒讀者：人們在孩提時，不大可能覺得自己的手腳是“小手小腳”，只是在成年后回憶少兒年代時，才會用上這個“小”字。就是說，托翁并非童年時就記憶非凡，而是到成年之后，仍對生命中的那段時光懷有強烈的意識。

我們都意識到生命，意識到自己，也意識到周圍的大千世界；但大多時是在透過蒙著塵埃的窗子向外看。是托爾斯泰為人們拂去塵土，擦亮了窗戶，讓人們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舞會之后》，這個篇幅不長，人物很少的短篇，托翁以其先哲的目光，預(yù)見到了俄羅斯后來上層冷漠，底層狂熱，蘊含著暴戾的命運?？梢哉f，托翁高瞻如斯，不舍晝夜，所追求的，就是讓俄羅斯社會避免這種命運的到來。

所以，在完成《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兩部巔峰之作后，他愈發(fā)頻繁地揭露教會的虛偽，抨擊官員的無能，斥責(zé)社會的弊端。

1891年底，俄羅斯一些省份發(fā)生大規(guī)模饑荒。托爾斯泰放下一切，組織起救災(zāi)委員會，還把夫人和兒女們都調(diào)動起來，趕赴災(zāi)區(qū)救濟災(zāi)民。整個冬天，他們?nèi)议_設(shè)粥場，日夜不停。在賑災(zāi)過程中，他目睹了專制的無能，也看到了專橫之下人們的愚昧。歷史記錄顯示，托洛茨基等人也在災(zāi)區(qū)，但無人出來賑濟災(zāi)民。他們的理論是：餓死的人越多，就越能更快地推翻沙皇。

托爾斯泰清楚，暴戾之下，盛產(chǎn)愚民。他寫了一個劇本《黑暗勢力》，剖析上層社會的專橫傲慢，也揭示農(nóng)民的狡詐、粗暴、愚昧。農(nóng)民的這些品性都同上流社會毫無兩樣，但是，他們獨獨缺少上流社會的溫文爾雅。

為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沙皇的檢查官們禁止這個劇本上演。他們還禁止學(xué)生聚會，紀(jì)念赫爾岑的一位觀點激進的朋友，而且，更指控學(xué)生叛國。學(xué)生們憤憤然，要醞釀刺殺沙皇。于是，政府逮捕了六名學(xué)生，判處絞刑。

消息傳到莊園，托爾斯泰夫婦倆坐臥不安，一時不知如何阻止這般惡行。書中沒有直接寫托爾斯泰的反應(yīng)，而是借用了托翁夫人索菲婭·安德列耶芙娜日記中的一段。其中寫道：“列夫聽到后，哀傷滿懷，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p>

索菲婭和丈夫倆人深怕的是，一報還一報，一惡壓過一惡，俄羅斯就永遠跳不出劫難了。

果不其然，書近結(jié)尾，在第十四章，威爾遜收筆了。

在最后一段，他寫道：“被絞死的學(xué)生中，有一個是領(lǐng)頭的，名叫亞歷山大·烏里揚諾夫。在他受刑那天，他弟弟弗拉基米爾發(fā)誓要為兄長報仇。三十年后，他抵達芬蘭火車站，要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此時，他已改名，人稱列寧。”

善惡交替，斗轉(zhuǎn)星移，又怎能阻擋？

給巨人立傳，給巨人般的城市立傳，不僅是求索可能的答案，更得提出切中時弊的問題。

《焦躁不安中的華麗》是給一座巨人般的城市立傳，可以說是一個帝都的斷代《史記》。

書也是寫十九世紀(jì)末的八九十年代，是如同一個人的命運那樣豐滿、迷離、跌宕的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作者弗里德里克·莫頓（Frederic Morton），小布朗出版公司1980年倫敦出版。

書一開始，先記敘了日常生活中一個極小的細節(jié)：維也納商店里的糖漲價了。對于一個龐大的帝國，這似乎是太小的事情了，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讓帝國最引以為自豪、臣民們也都興奮不已的是，整個首都大興土木?；蕦m外，興建了國會大廈、帝國博物館、國家大劇院、自然博物館等，一派盛世景象。

是時，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已經(jīng)年近耄耋，年輕時與茜茜公主的浪漫故事，早成了往事傳說?；侍郁?shù)婪騽t代表了年輕一代人，他們厭煩了老舊的制度，有自己的新思想，期盼著新的變革。

這是個尋求變革的時代。新人們希望風(fēng)氣更寬容一點，社會更自由一些。他們滿腦子新思想，各種理論說起來娓娓動聽，可是，在行動上卻毫無方向，要么急躁，要么懦弱；他們對一切都持懷疑態(tài)度，卻拿不出一點令人信服的道理；他們恣意追求個人的感官刺激，但卻毫無鮮明的擔(dān)當(dāng)個性；他們急功近利，獨缺歷史長遠的目光。

對這些，保守的老派十分反感，求變的新派又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所以整個城市都焦躁不安。

在西方所有大都市中，只有維也納，較早預(yù)見了新時代、新世象的危機。維也納一家開明派的大報《日報》，在頭版給帝都做了診斷：“焦躁不安乃一種現(xiàn)代病?！逼渲袑懙?，“焦躁不安是世紀(jì)之病。表面上，是一派繁華景象。但人被這光怪陸離的景象弄得眩暈，只生活在表面，再也不從內(nèi)心中尋求慰藉。人不再思考，也毫無信仰?！币痪湓?，世紀(jì)末的帝都，已經(jīng)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弗洛伊德在精神病學(xué)上有了獨創(chuàng)理論，馬勒在音樂上開始形成新的樂調(diào)，克里姆特在繪畫上探索著象征主義風(fēng)格。但是，維也納容不下這些創(chuàng)新的天才。弗洛伊德備受排擠，他開的診所乏人問津。馬勒的風(fēng)格遭到官方媒體的打壓，斥其標(biāo)新立異?？死锬诽貏倶淞⒆约旱漠嬶L(fēng)，就被趕出了畫廊。后來，到了1945年，納粹軍隊撤出維也納時，也不忘燒毀克里姆特的繪畫。

當(dāng)時，這個老大的哈布斯堡王朝，本可轉(zhuǎn)向英格蘭和法蘭西，推行民主，崇尚理性，但卻與普魯士結(jié)了盟，模仿凱撒大帝的傲慢黷武，大權(quán)獨攬。本可讓開明的太子即位，緩解帝國境內(nèi)、巴爾干半島上的矛盾，或許可以避免薩拉熱窩街頭那打響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槍聲。

老皇帝約瑟夫真的老朽了。他死守一切舊規(guī)，拒絕所有的新事物。三十歲的皇太子魯?shù)婪蛞呀?jīng)失望，無望，進而絕望了。1889年初，太子攜著自己心愛的嬌娘，在獵場行宮美嶺飲彈自盡。皇宮里十分慌亂，但為了保全面子，封鎖了消息，市面上好似一切平靜如常。

表面上看，維也納還是那樣華麗，可是人心不古，愈發(fā)焦躁不安了。

既然如此，全書到最后一段，也就這樣結(jié)尾了：

“4月20日，星期六，復(fù)活節(jié)的前一天。宮廷禮拜堂里唱起了莫扎特的《感恩贊歌》。安東·布魯克納教授在管風(fēng)琴上奏起了圣潔的和弦，慶祝主的復(fù)活。當(dāng)莊嚴(yán)的音樂在穹頂回蕩時，布魯克納的家鄉(xiāng)、奧地利北部布勞瑙也傳出一陣聲音，那是一個新生兒的啼哭。小兒的父親叫阿洛伊斯·希特勒，母親叫克拉拉·希特勒。他們給孩子取名：阿道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