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嫡
欠債還錢,本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可偏偏有兩種債不用還:一種是債主心甘情愿不讓還的,還有一種卻是世世代代也還不起的……
1.借錢很難
民國時,張鎮(zhèn)有一個大商人名叫張德旺,他名下有米鋪、綢緞莊,還有一個錢莊。張家錢莊從清朝起就有,在當(dāng)?shù)睾苡新曌u。盡管進入民國后,政府也在張鎮(zhèn)開了銀行,但很多人仍然愿意和張家錢莊做生意。為此銀行行長對張家錢莊頗為不滿,想要讓他關(guān)掉,免得影響銀行生意,但一打聽,張德旺的兒子是中央軍的旅長,不好惹,也就作罷了。
張德旺的錢莊不放高利貸,基本是三分利,也不驢打滾,但初期審查是很嚴的,掌柜如果覺得這人可能還不起,就不會借。不過,張家錢莊有個規(guī)矩——救命錢無須抵押,說白了就是,如果一個人快餓死了,想借錢買點糧食,錢莊會直接讓這人寫欠條,然后讓伙計直接從米鋪稱米給對方,且最多一斗米,不借第二次。這種一斗米的借條,到最后基本是沒人還的,張德旺說這是積德。
這天,有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帶著一個伙計走進錢莊,要借一千塊大洋。掌柜詳細盤問來人是做什么生意的,以什么資產(chǎn)抵押。那人笑了笑說:“我要出門販賣一批騾馬,錢不湊手了,至于抵押品嘛,王家莊有個煤礦,現(xiàn)在煤炭價格是上漲的,拿這個煤礦作抵押怎么樣?”說著,那人拿出一張煤礦的契約來。
掌柜看了一遍契約,沉吟著說:“按說這煤礦至少值三千個大洋,抵押是足夠了??赏跫仪f那地方我知道,那是紅控區(qū),這煤礦你是怎么到手的?”
所謂紅控區(qū),就是共產(chǎn)黨控制的區(qū)域。張鎮(zhèn)所在的地區(qū),是國民黨控制的區(qū)域,而王家莊雖然離得不遠,但屬于山區(qū),一直是共產(chǎn)黨控制著。國民黨曾派兵打過幾次,但一來不好打,二來即使打贏了,共產(chǎn)黨就進山走了,國民黨又不可能派大部隊長期駐扎,等國民黨的兵一走,共產(chǎn)黨的兵就又回來了。等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共兩黨表面上暫時和解了,國民黨也就沒再派兵去打王家莊。
看著掌柜那懷疑的眼神,男人笑了笑說:“這事你做不了主,我能見見東家嗎?”
很快,張德旺在家里接待了這個自稱王老板的男人。張德旺點燃煙斗,淡淡地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是共黨吧?!蓖趵习逭f:“為什么這么問?在紅控區(qū)里做生意的就一定是共黨嗎?”
張德旺說:“我對貴黨有所耳聞,共黨共黨,哪還有什么私人的生意,肯定已經(jīng)被你們共產(chǎn)了?!蓖趵习迳砼缘男』镉嬕宦犨@話不干了,瞪著眼睛說:“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們是講政策的!”
張德旺看了小伙計一眼,說:“小伙子還不到二十歲吧,聽說你們的軍隊里有很多小孩子,果然不假?!毙』镉嫐獾弥贝瓪猓€要辯駁,王老板擺擺手說:“張老板的兒子是國軍將領(lǐng),既然認定我們是共黨,是不是要派人抓我們呢?”
張德旺抽了口煙斗說:“此言差矣,兩位上門是客,當(dāng)年土匪上門借錢借糧,我也最多是不借,并沒有通知過官府抓人。兩位請回吧,這錢我不借:于公,我兒子是國軍,兩方敵對;于私,我信不過你的抵押品,所以不借?!?/p>
小伙計忍不住又張口了:“我們共產(chǎn)黨,說一是一,這煤礦的主人是位開明紳士,自愿借給我們契約來換錢,讓我們打日本鬼子的。”
張德旺冷笑一聲:“人在槍口下,不開明也不行吧。至于說打鬼子,鬼子離這里有上千里,你們這話我不信。言盡于此,送客。”王老板無奈地笑了笑,沒再說什么,拉著還要爭辯的小伙計,拱手告辭了。
沒想到幾天后,抗日戰(zhàn)事吃緊,駐守城鎮(zhèn)的國民黨部隊被調(diào)走了,只留下一點人。城里人心惶惶,說就這點人,如果共產(chǎn)黨要攻城的話,那肯定守不住。果然,沒過幾天,共產(chǎn)黨的部隊就兵臨城下了,對著守軍喊話,說要北上抗日,請打開城門讓他們過境。守城的國民黨一看,對方的部隊有上千人,自己只剩幾十人,根本沒法抗衡,還不如彼此客氣一點,當(dāng)下打開城門,讓部隊進來了。
當(dāng)家門被敲響的時候,張德旺很淡定。從清末到民國,亂世他經(jīng)歷得多了。進來的還是王老板和那個小伙計,雙方拱手落座。王老板笑著說:“實不相瞞,我是八路軍的王營長,這位是我尖刀排的排長陳鋒。這次來,還是來借錢的?!?/p>
2.再借更難
張德旺抽了口煙說:“貴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個張鎮(zhèn),還說什么借不借的。我錢莊里的錢大部分都讓我兒子借走了,不過一千塊大洋還是有的,就請拿走吧。”他覺得,如果把錢莊的錢都轉(zhuǎn)移走,這些當(dāng)兵的一怒之下沒準血洗了他家,故此留這一千塊大洋可以說是保命的錢。
王營長點點頭說:“就是你那句話,明人不說暗話,我軍現(xiàn)在確實需要這筆錢購買物資,我不能虛偽地說你可以不借。但我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兵痞,我們是有紀律的。這是抵押的資產(chǎn),就是那座煤礦的契約?!闭f著,王營長又拿出了那張煤礦的契約來。
張德旺很是吃驚,說:“不必了吧?!蓖鯛I長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對我們有很多誤解,比如你以為我們會強制沒收有錢人的財物。沒錯,我們是鎮(zhèn)壓過一些土豪惡霸,但那都是民怨極大、有血債在身的。你們張家是正經(jīng)商人,我們不會那么做的?!?/p>
第二天,鎮(zhèn)上的八路軍已經(jīng)全部開拔了。張德旺很意外,他以為八路軍過境只是個借口,目的是要占城,沒想到真的說走就走了。一個月后,前方傳來戰(zhàn)報,一支八路軍部隊突襲了鬼子,取得了勝利,當(dāng)然報紙上寫的是因為國軍牽制了鬼子主力,八路軍獲得小勝。張德旺看著報紙,心里還是很激動:想不到他們還真是去打鬼子的。
盡管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部隊都在頑強抵抗,但鬼子還是一步步逼近了張鎮(zhèn)。一天晚上,張德旺接到了兒子的信,讓他帶著全家往四川跑。張德旺思考再三,讓管家?guī)е依闲∠茸?,自己則留在張鎮(zhèn),他不能放棄祖宗的家業(yè)。
可誰也沒想到,日本人來得如此迅猛,轉(zhuǎn)眼間竟然已經(jīng)兵臨城下了,張鎮(zhèn)沒有高大城墻,易攻難守,中國軍隊只能后退到離張鎮(zhèn)百里之外的關(guān)口防守。管家和家人都還沒來得及逃出去,張鎮(zhèn)就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
恰好此時,中國政府請求國際社會斡旋,英法美等國先后站出來要求日本人停止侵略,日本人也因為還需要時間做全面入侵的準備,因此假意和談,暫時沒有再向前進軍,而是在已經(jīng)占領(lǐng)的地盤上開始經(jīng)營他們的“大東亞共榮”。張德旺作為當(dāng)?shù)刈畛雒纳倘?,被逼著?dāng)了商會會長。張德旺也知道,想不當(dāng)是不可能的,也就默認了。
駐軍大佐佐藤大喜,將張德旺樹立為與皇軍合作的楷模,四處宣揚,想讓方圓百里都知道張德旺當(dāng)了大漢奸。張德旺也不辯解,只是將生意都交給管家打理,自己成天閉門不出。日本人也不敢逼得太緊,兩下里倒是相安無事。
一天深夜,張德旺的窗戶被人輕輕叩響了。張德旺打開門,兩個黑影閃進屋里。張德旺點亮油燈,愣了一下:“王營長!”王營長笑了笑說:“張老板,會長當(dāng)?shù)眠€舒服吧?”
張德旺慘笑道:“我都成漢奸了,你還敢來見我?”王營長說:“我調(diào)查過,你當(dāng)會長后保護了不少百姓和商戶,我不相信你會真當(dāng)漢奸。上次我們來,你沒把我們賣給你兒子;這次來,你自然也不會把我們賣給日本人?!?/p>
張德旺倒也實誠:“現(xiàn)在日本人占了城,你冒著危險進來,肯定不是敘舊的,有話直說吧。”王營長點點頭說:“有點難以啟齒啊,上一筆賬沒還呢,又來找你借錢了?!?/p>
張德旺說:“我不會再借錢給你們的?,F(xiàn)在日本人盯得緊,他們把我的錢莊和原來的銀行合并了,讓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派了個日本人當(dāng)副經(jīng)理,其實就是盯著賬目。我今天把錢借給你,明天全家都危險。他們的特務(wù)不是吃干飯的,早晚會調(diào)查出錢的去向。我兒子雖然在關(guān)口軍隊里,但兒媳婦和孫子都在家里,我得為全家安危考慮。”
一旁的陳鋒還想再說點什么,王營長制止了他,沖張德旺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就不讓張老板為難了。”張德旺點點頭,突然和王營長小聲說了句:“不能借,可以搶?!蓖鯛I長愣了一下,點點頭走了。
過了幾天,日本人在張鎮(zhèn)外的巡邏隊遭到了襲擊,死了一個日本兵,那隊人馬襲擊后就跑到張鎮(zhèn)外的山里去了。佐藤大怒,率軍傾巢而出進山圍剿。沒想到那隊人馬虛晃一槍,殺入防守薄弱的張鎮(zhèn),直奔錢莊而去,干凈利索地搶劫了錢莊,然后迅速離去,順便還打死了看著錢莊的日本副經(jīng)理。當(dāng)日本軍隊跑回來時,那幫人又已經(jīng)進山了。
3.風(fēng)云不斷
錢莊損失了五千大洋,還死了副經(jīng)理,佐藤暴跳如雷。他召集全鎮(zhèn)人開會,宣布山上出現(xiàn)流竄的共匪,在張鎮(zhèn)犯下罪行,自己會讓共匪血債血償。
張德旺作為商會代表,也是本次共匪罪行的主要受害人,被要求在會上進行發(fā)言,聲討共匪。張德旺上臺后說:“那群人蒙著面,也沒穿軍裝,都穿的老百姓的衣服。我的管家在現(xiàn)場也看見了,確實分辨不出是什么人。”
佐藤瞪著張德旺,不滿地說:“那就是共匪!我和他們在東北交過手,我知道他們的軍事風(fēng)格!”張德旺抽了口煙說:“大佐說是,想來就是。但我這人吧,這輩子有一說一,不敢肯定的事,我不能瞎說?!?/p>
臺下的百姓議論紛紛:“肯定不是共黨,上次人家進城來,也沒搶啥東西呀。”“就是,張老爺都說不是,那肯定就不是?!薄耙艺f,就是共黨又咋樣,也沒打死中國人,死的是日本人?!比藗兊淖h論聲不時地鉆到佐藤的耳朵里,他臉色鐵青,看著張德旺,又不好怎樣,一揮手宣布散會。
此后,山上不斷地有人下來襲擾,但都不肯正面對敵,只是對小股的巡邏兵下手,弄得佐藤不勝其煩。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居然是個障眼法,沒過幾天,錢莊運大洋的車被襲擊了,又損失了兩千大洋。佐藤又急又怒,找來張德旺詢問:“運錢的車是偽裝成運糧車的,護送的士兵也都穿了普通百姓的衣服,怎么會被共匪認出來呢?”
張德旺抽著煙斗說:“這真不一定是共匪,他們哪有這本事?只有土匪才能看出拉大洋的車和拉糧食的車分量不同,他們能靠觀察車轍印判斷出來。要不就是你那些士兵漏了馬腳,他們天天站得筆直,就是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也不像老百姓吧?!?/p>
佐藤看了張德旺半天,才點點頭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為什么這次打劫和上次搶錢莊一樣,都只殺了皇軍,你的伙計卻沒死?”張德旺淡淡地說:“土匪也是人,大概看見是中國人就沒下手吧,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又一次搶劫發(fā)生時,這個規(guī)律卻被打破了。這次的押送,表面看起來只有十來個伙計,運送一輛木材車,然而在遭到搶劫時,一隊埋伏的日本兵忽然沖出來,差點包圍了劫匪。經(jīng)過一番血戰(zhàn),劫匪突圍而去。
這次雙方都損失慘重,日本兵死了兩個,張德旺的四個伙計全死了,劫匪也死了三個人??粗焕貜堟?zhèn)的一堆尸體,全鎮(zhèn)人都震驚了。張德旺看著自己的四個伙計,不禁老淚縱橫。他的伙計要么是他收養(yǎng)的孤兒,要么就是沾親帶故的,哪個死了都像剜他的肉一樣。佐藤也很激動,在全鎮(zhèn)號召大家積極舉報通匪的人,知情不報的,統(tǒng)統(tǒng)槍斃。說完,他請張德旺上臺講話。
張德旺擦干眼淚,看著全鎮(zhèn)的人,許久才搖搖頭說:“我不舒服……”說完,他雙目緊閉,昏倒在臺上。人們驚呼起來,七手八腳地把張德旺送回家中。
這天深夜,張德旺家的窗戶又被叩響了,這次是王營長一個人來的。張德旺惱怒地說:“我告訴你們銀車的路線模樣,也給你們看過伙計的畫像,為什么會打死我的伙計?”王營長沉痛地說:“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那些伙計不是我們打死的。日本人恐怕已經(jīng)對你起疑心了,你千萬別中了離間之計?!?/p>
張德旺“哼”了一聲:“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嗎?我仔細看過伙計們的槍傷,那分明就是你們的槍,日本人的子彈不是那樣的。”王營長搖頭說:“如果日本人真是處心積慮地試探你,弄幾把我們的破槍還不容易?”
張德旺點點頭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劫銀車的事我沒敢告訴伙計們,他們自然也不知道你們是什么人,肯定會開槍反抗的。你敢保證不是你們的人在混亂中打死的?”
王營長愣了一下:“這……確實也有誤傷的可能,這次被日本人埋伏,突圍時很混亂,陳鋒也受了傷,差點就出不來了。在混戰(zhàn)中,我確實不敢保證沒有誤傷的情況?!?/p>
張德旺點著煙斗說:“這就是了,我相信貴軍不會有意殺我的伙計,但我沒有告訴伙計們真相,實際上就是把他們推上險地。這種事不能再發(fā)生了,我不能再告訴你們銀車的行蹤了。你們有本事就進城搶銀號吧?!?/p>
王營長苦笑著說:“我能理解你的決定?,F(xiàn)在鬼子有了準備,再進城搶銀號就是送死,看來我們只能另想辦法了。”說完,他拱手離去。
4.血海深仇
接下來的兩個月,日子過得很平靜,銀車往來也沒再出意外,佐藤十分滿意。然而,就在這時,國際社會風(fēng)云突變,日本接連對英法宣戰(zhàn),日軍也不再顧忌國際社會的輿論,悍然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
佐藤獲得了兵員的補充,開始攻打關(guān)口。但關(guān)口城高墻厚,中國守軍頑強抵抗,一時也難分勝負。這天,天氣很好,張德旺帶著孫子在院子里放風(fēng)箏。正玩得高興,城里忽然響起了槍聲,張德旺趕緊把孫子抱進里屋,關(guān)緊大門。
誰都沒想到,山上的部隊又一次把握住了佐藤傾巢而出攻打關(guān)口的機會,洗劫了錢莊,守在鎮(zhèn)里的日本兵人數(shù)少,沒法包圍,只能追擊,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逃進山里了。佐藤帶兵趕回來后,氣得暴跳如雷。他找來特高課的人問:“為什么每次我的兵一出城,共匪就會知道?”特務(wù)對佐藤說:“每次軍隊出城后,我們都盯得很緊,鎮(zhèn)里沒人出城報信。”
佐藤惱怒地看著外面,忽然似有所悟道:“張鎮(zhèn)的人都很喜歡放風(fēng)箏嗎?”特務(wù)愣了一下說:“是的,他們有這個風(fēng)俗。”佐藤點點頭說:“下次我再帶兵出城時,你盯住這幾處的風(fēng)箏?!闭f完,他在城防圖上畫了幾個圈。
再說銀行被搶,自然有外地的銀錢運來補充,沒幾日,銀車入鎮(zhèn),補入錢莊。當(dāng)天,關(guān)口發(fā)生激戰(zhàn),佐藤帶兵前去增援。到了下午,山上果然又下來了人,一路打進錢莊。然而炸開庫門后卻意外發(fā)現(xiàn),銀庫里并沒有金銀,而是一堆鐵塊!領(lǐng)頭人大驚,喝令馬上突圍。
佐藤帶領(lǐng)部隊包圍了張鎮(zhèn),劫匪只能在鎮(zhèn)子里左沖右突,情勢危急。佐藤正得意呢,忽然從關(guān)口方向傳來戰(zhàn)報,國民黨守軍借著夜色掩護,沖出關(guān)口反擊而來。因為大部隊被佐藤調(diào)回來圍剿劫匪了,前線猝不及防,損失不小。佐藤只得分兵去增援,包圍圈露出破綻,劫匪趁機跑回山里,但也死了好幾個人。
第二天,佐藤把張德旺請到指揮部,微笑著說:“張先生,你對帝國的奉獻,我深表感謝!最近共匪猖獗,昨天城中一戰(zhàn),死傷不少百姓。我要帶兵攻打關(guān)口,鎮(zhèn)里可能不安全。我提議張先生將家屬送到安全的地方,沒有了后顧之憂,你才能夠和我們更好地合作?!?/p>
張德旺大喜,他之前一直沒敢提出這個要求,是擔(dān)心日本人會懷疑?,F(xiàn)在日本人主動提出來,他當(dāng)然同意。日本人不知道,在關(guān)口對抗他們的守軍,正是自己兒子帶領(lǐng)的,否則怎么也不會這么提議。
張德旺讓管家?guī)ьI(lǐng)幾個忠心得力的伙計,選一條以前運銀車的秘密道路,假意到鄉(xiāng)下去,實際偷偷繞過防線,把兒媳和孫子送到關(guān)口內(nèi)。待人出發(fā)后,張德旺放起了風(fēng)箏。那風(fēng)箏在滿鎮(zhèn)的風(fēng)箏中并不起眼,但他知道鎮(zhèn)外的眼線能看見,并且會告訴他兒子出關(guān)口接應(yīng)。
當(dāng)天晚上,張德旺剛要睡覺,忽然一片燈籠火把,一群人沖進大院。張德旺跑出屋門,只見滿車的尸體,最上面的就是他的孫子和兒媳。他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滿身血跡的管家號哭著說:“老爺,我對不起你!山上的劫匪下來了,他們誤以為是銀車,要把車劫走。伙計們開了槍,都被他們打死了。小少爺和少奶奶躲在車里,也被流彈打死了。幸虧一隊巡邏的日本兵趕到,打死了一個劫匪,救了我們?!?/p>
張德旺麻木地走到車前,撕開那個蒙面劫匪的面罩,他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充滿憤恨,他認得那是陳鋒。張德旺搖搖晃晃地回到屋里,和管家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第二天,全鎮(zhèn)召開大會,佐藤告訴軍隊,不用封鎖鎮(zhèn)子,任何人都可以進來,但要仔細搜查,不可以攜帶武器。張鎮(zhèn)附近的人都趕過來了,佐藤知道,里面肯定也有關(guān)口內(nèi)的國民黨派進來的眼線。
在大會上,佐藤悲痛地陳述了張德旺家遭遇的不幸,并且告訴大家,這次人贓俱獲,張德旺已經(jīng)認出了下毒手的正是共匪一伙。由于張德旺德高望重,多行善事,附近的人都對他的不幸十分同情。然后,佐藤又請張德旺上臺演講。
張德旺拉著管家上了臺,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幾十歲,平時梳理得整齊的頭發(fā)也蓬亂不堪,但眼睛里卻閃著怒火。管家低著頭,用手扶著張德旺,看上去也很憔悴。
5.難還的債
張德旺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淡,就像他平時說話一樣。他拒絕別人借錢時是這個聲音,借給別人一斗米時也是這個聲音,面對一切困難時都是這個聲音。
“昨天,是我張家最不幸的日子。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我一輩子做生意,開錢莊,但我從來沒有放過高利貸,也沒逼死過一個欠債的人。所以,我不相信這是什么報應(yīng)。”臺下群眾議論紛紛,確實,張德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但他也是個善人,不該有此橫禍。
張德旺看了佐藤一眼,說:“我這輩子放出去的債,有的用還,有的不用還。不用還的,要么是還不起,要么是我不讓還的。你們知道,那一斗米的欠條,都是還不起的。還有些債,你們不知道,而佐藤大佐是知道的,我借給了共產(chǎn)黨很多銀洋,這是我不讓還的。借給他們,我心甘情愿!”
佐藤臉色微變,強笑著說:“張先生這是什么意思?張先生一直是和皇軍合作的楷模,怎么會借錢給共匪呢?”
張德旺淡淡地說:“你早知道了。你知道我用風(fēng)箏給山上和關(guān)內(nèi)傳遞信息,你知道打劫銀車和錢莊都是我通風(fēng)報信的。我想,你也一定知道關(guān)內(nèi)中國守軍的旅長就是我兒子。我低估了你們?nèi)毡救?,是我的愚蠢葬送了家人的性命。但你知道,我為什么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嗎?”
佐藤笑不出來了,也沒法回答,張德旺自問自答:“因為我就沒把你們當(dāng)人看。我骨子里一直把你們當(dāng)成明代的倭寇,只知道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佐藤還想做最后的努力:“張先生,共匪殺了你的親人,你急痛攻心,神志不清,我看你還是先回家休息吧?!?/p>
張德旺搖搖頭道:“有那么一瞬間,我差點相信了就是這樣。但你犯了個錯誤,你不該讓管家陪著我過這一夜的。我張家能把生意做這么多年,不是光靠菩薩心腸。你們能逼著他騙我,我就能逼著他說出真相。”
佐藤這才注意到,表面上看似管家在扶著張德旺,實際上管家一直在瑟瑟發(fā)抖,而張德旺的一只手在長衫的遮掩下,一直沒有離開管家的腰。
就在這時,管家忽然哀號起來:“老爺,我沒辦法啊,他們說十天之內(nèi)必然打下關(guān)口,我全家都在關(guān)口啊,他們答應(yīng)我到時不殺我家人的?!睆埖峦湫Φ溃骸澳銋s忘了我兒子現(xiàn)在就在關(guān)口,他的眼線就在張鎮(zhèn)里,隨時都可以殺你全家?!惫芗颐Σ坏卣f:“是,是,是日本人殺了小少爺和少奶奶,那些伙計也是日本人殺的。共產(chǎn)黨派人暗中護送車隊,看見日本人殺人就沖出來打,結(jié)果沒打過日本人,看人都死了,他們就撤了……”話音未落,一聲槍響,管家腦門上出現(xiàn)了一個槍眼,他不甘心地倒下了。
佐藤的槍冒著煙,他惡狠狠地瞪著張德旺。張德旺笑了笑說:“佐藤大佐,你再多開一槍,打死我也就利索了。”
佐藤搖搖頭說:“我不會殺你的,你兒子是關(guān)內(nèi)守軍的將領(lǐng)。本來我打算利用這次事件,讓他和共匪火拼的,殺子之仇,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們中國人不是常這么說的?現(xiàn)在既然被你識破了,這也就不可能了。不過你在我手里,他還是有所顧忌的,畢竟他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了?!?/p>
張德旺點點頭說:“你說得對,不過你忘了,我是個生意人,欠我債的,不還清之前我是不會再合作的?!弊籼贌o所謂地笑了笑:“那你說吧,要怎么還?”
張德旺冷冷地說:“你這筆債也不用還!”看著佐藤驚訝的眼神,張德旺繼續(xù)說道,“因為你欠的債同樣還不起,從你們踏上中國的土地,殺第一個人開始,你們就欠下了還不起的債。總有一天,你們的性命會留在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時,你們?nèi)匀贿€不起,你們世世代代都得記著這筆債,卻永遠也還不起?!?/p>
張德旺突然抬起右手,佐藤早有準備,一槍打在張德旺的胸前,張德旺蔑視地笑了笑,倒下去的瞬間,他的長衫被風(fēng)吹起來,露出一個他常抽的煙斗。佐藤看得目瞪口呆,他以為張德旺握著槍,否則他怎么會打死如此有價值的張德旺?
臺下人群嘩然,不少人沖上臺去,還有人和日本兵廝打起來?;靵y中幾個人悄然離去,一個走的是上山的路,其他人走的是去關(guān)口的路。
日軍在中國節(jié)節(jié)勝利,沒想到卻在張鎮(zhèn)這個小地方遭遇了一場慘重的失敗。在眼睜睜看著張德旺被日本人打死后,張鎮(zhèn)和周圍的人都暗地里協(xié)助中國軍隊。佐藤顧此失彼,上級又連連催促他進攻,再一次強攻關(guān)口時,被共產(chǎn)黨在身后襲擊了,中國軍隊里外夾擊,獲得了勝利。殘存的日軍突圍而去,佐藤被炸斷了一條腿,躺在車上,奄奄一息。他腦海里無數(shù)次回想著張德旺的話:“總有一天,你們的性命會留在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時,你們?nèi)匀贿€不起,你們世世代代都得記著這筆債,卻永遠也還不起。”
在郊外的一座墳前,王營長和張旅長各帶著幾個衛(wèi)兵,給張德旺掃墓。雙方對視片刻,張旅長說:“這次貴軍幫我為家父報仇,感激不盡。家父這塊墳地是在日寇來之前選下的,在墳地旁邊埋著一壇子金條,我已盡數(shù)挖走。現(xiàn)在上峰對和貴軍的合作態(tài)度仍不明朗,我若以黃金相贈就有資匪之嫌,還望海涵?!闭f完,他跺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王營長看著國民黨的士兵走遠了,讓衛(wèi)兵在張旅長跺腳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一個壇子來,里面有一壇子金條。在金條之上,放著一張借條和一張煤礦的契約。借條上多了幾個字:“這是不用還的債?!?/p>
王營長熱淚盈眶,對著張德旺的墳,深深地拜了下去……
(發(fā)稿編輯:朱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