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林：懷念煤老板 做投資人的日子

編者按：《我不是藥神》的熱映，給中國電影注入一針強心劑。主創(chuàng)徐崢，更是把這部電影與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相比。也恰在此時，編劇汪海林從編劇的角度，來談中國的影視行業(yè)，他認為，中國電影的好壞，編劇因素很大：“一部影片好，其中有各種原因，但是一部影片差，劇本不行肯定是原因之一?！?/p>

有個朋友跟我說，他老家有個孩子高中畢業(yè)沒有工作，吃不上飯，問我：您能不能讓他跟著您做編?。恳蛭颈徊兜姆孔婷捂奖蛔サ狞S海波，還有開賭場入獄的郭美美，都在監(jiān)獄里開始做編劇了。所以，親愛的朋友，在灰心絕望、走投無路的時候，你至少還可以做編劇。

我是一名編劇，至今已入行21年。我最近反思，自己的從業(yè)經(jīng)歷也是中國電視劇商業(yè)化的整個進程，包括電影業(yè)從衰敗到復興的整個進程。有人說聊影視比較輕松，其實我覺得最不輕松的就是這個行業(yè)，尤其是最近。

我們編劇每天都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市場壓力、各種外行的阻力，都壓在我們身上;更重要的是自我對藝術的要求，這些讓我們喘不過氣來。沒有強大的意志支撐，是不足以讓我們堅持寫作的。這些年有很多女性編劇朋友，都獲得了成功，這都是因為她們懷著強烈的情感，反復訴說著一個共同的主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因此，作為一名編劇，一定要有信念。

“眼睛往下看”

我連續(xù)參加了幾次高考。一直到1993年，也就是在高中畢業(yè)后第四年，我才得以進入中央戲劇學院。

中戲有左翼的傳統(tǒng)，這是它有別于其他高校的一個重要特征。中戲還是“五七藝?！睍r，在歷次社會運動中都非?；钴S。后來，中戲出了一些藝術家，像姜文、刁亦男、張猛這些人。

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對文革有所描述，最近他在新片上映前也談到，要讓觀眾知道日本人當年干了些什么。他的這些言論、作品氣質和影視圈主流是不大一樣的。還有刁亦男，《白日焰火》的導演、編劇，柏林金熊獎獲得者。《白日焰火》看上去是一個兇殺案，但主要寫的是國企解體后東北地區(qū)扭曲的傷痕。

刁亦男在臺灣時，說臺灣是窮人的天堂，整個臺灣輿論嘩然。臺灣人以做窮人為恥，因而覺得被冒犯。但我覺得，刁亦男的說法恰恰是對臺灣底層福利的肯定。

中戲在大學里比較獨特。它在一個胡同里，學生們和市井生活融為一體，他們很清楚普通老百姓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們有一門很重要的課叫觀察生活練習，就是在附近的胡同、最熱鬧的地方，如地安門大街進行觀察。學生沒有機會觀察上層社會的生活，全是觀察賣地瓜的、修鞋的，所以中戲的學生小品，至今依然保持“眼睛往下看”的傳統(tǒng)。

1997年前后，中國出現(xiàn)了第一批職業(yè)編劇。他們以寫劇本為生，沒有工資、沒有勞保、沒有五險一金，當時大概有幾十位。之前，戲劇學院的對口單位是劇團，每個話劇團需要挺多演員，但編劇只需要兩三個，一個生病了另外一個能寫就行。即使我們能分到話劇團，機會也不多。

我在1997年畢業(yè)，是第一屆不包分配的學生。不過，當時就幾個院校，一年也就畢業(yè)二十來個人，而且還不是每年都招生。所以，那時候接活兒很容易。

臨近畢業(yè)時，我在一個面館碰見一位學表演的同學?；ハ嗔袅薆B機號后，我們就各自回家找工作。我回到了家鄉(xiāng)江西南昌。有一天，這位同學用BB機呼我，問我在干嗎。我說在家找文化廳落實工作。他問：你能不能來無錫一趟，我們這個戲拍到一半，導演覺得劇本有問題。白天拍戲、晚上改劇本，導演覺得太累，希望找一個專業(yè)的人幫他，兩千五百塊一集，你來吧。

我就去了。那個戲叫《朱四郎傳奇》，大概有八集需要重寫，講的是朱元璋的青少年時代，由房子斌主演，女一號是劉敏濤，都是中戲的同學。

那時電視劇剛剛商業(yè)化，劇本按集結算，所以我大概一個多星期就掙到了一萬六千元左右，在那時候還是挺多的。演員也是，有一場戲算一集，當時從中戲畢業(yè)的演員都是兩千元一集。但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有各種針對演員的計算方法，大概超過五場戲才能夠算一集，還有一種是要累計十五場戲才能算一集。當然，更多的是按月結算。還有些是“打包”結算，就是不管時長，談好價格來拍，因為電視劇的集數(shù)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統(tǒng)計了。

懷念煤老板

當年我入行的時候，投資人跟編劇談劇本，一般都在洗腳房里，一邊捏腳一邊談，要么是在夜總會里談。

到今天我還是很懷念煤老板做投資人的日子。我接觸過各種投資人，有煤老板、房地產商，到現(xiàn)在是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但最好的還是煤老板。除了找女演員以外，他們沒有別的任何要求，根本不干預我們的創(chuàng)作。

房地產商也還好，他們不干預創(chuàng)作，但是喜歡管理。最差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他們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大數(shù)據(jù)、各種流量、大IP等，越來越離譜。

現(xiàn)在的投資人形形色色，一個很大的問題在于該省錢的地方不知道省，浪費很多;而在某些方面，比如在劇本上又特別舍不得花錢。有一個老板跟我說，我就不相信在民間沒有一個像梵高這樣的天才等著我去發(fā)掘。我說，你是期待找到一個寫得特別棒、還不要錢的編劇。他說，其實我就想找一個性價比更高的。但他不懂的是，最貴的東西就是性價比。

首先，沒有能力和眼光是發(fā)現(xiàn)不了梵高的;其次，梵高不是靠人發(fā)現(xiàn)的，而是自己生長出來的。找到那個人可能要花幾十個億、花幾十年的時間，劃算嗎？

在某種情況下，市場價值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們開了一個編劇公司，當年有一個制片人找到我，想找一位五萬塊一集的編劇。能拿這個水平的稿費，已經(jīng)是不錯的編劇了。我說好的，但找的是一個三萬五的編劇。我想，說不定能要到五萬。但是，老板表示這個編劇不錯，但是我還是想要一個五萬的。我說他就是五萬的，他說，我感覺他大概三萬左右。于是我就把公司另外一位老編劇介紹給投資人，見完投資人就說，他行，他就是五萬的那種。

我還記得有一次做監(jiān)制，聽見隔壁的導演和制片主任在痛罵找演員的副導演。我過去問怎么了，他說你看看他今天找的這些演員，太差了，太難看了。那個副導演一頭汗站在那兒，嘟嘟囔囔說，那這樣，你能不能明天加一千塊錢。加了一千塊后，他第二天找來的女演員就明顯漂亮很多。所以，我們這個行業(yè)從價格體系而言，實際上也騙不了人。不論群眾演員、特邀演員還是主要演員，加一千塊錢就能好很多，編劇也一樣。

故事成事故

我一入行就經(jīng)歷了各種奇葩的劇組和導演，這場神奇的旅行到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而且越來越夢幻。在《說好不分手》中，我們編劇精心設計了時空關系，把過去現(xiàn)在交織在一起，敘述上用了倒敘、插敘和閃回各種方法。結果制片人說，能不能改一下，按照時空順序來，我怕觀眾看不明白。我們就只好改了。

我寫過電視劇《楚漢傳奇》的劇本。導演之前買過一個劇本，后來主演陳道明老師看過后，對這個劇本不滿意，向導演推薦了我和閆剛寫的劇本。導演和投資人決定拍我們這一版。但是，因為之前買劇本花過錢了，他舍不得那個錢，就把我們的劇本和之前的劇本摻在一起用。相同的內容，比如說都寫指鹿為馬，不是說誰寫得好就拍哪個版本，而是誰寫得長就拍誰，寫得長多（拍）出來能掙錢。

所以那個戲里就會出現(xiàn)秦代書生讀《三字經(jīng)》的情景，而《三字經(jīng)》是宋代的作品。其中還出現(xiàn)了 “陛下，陳勝吳廣起義了” 這樣的臺詞。當然我也聽說過別的戲出現(xiàn)過“兄弟們，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zhàn)開始了”，我肯定這都不是編劇寫的，有些是演員在現(xiàn)場倒詞瞎說的。

寫一個楚漢題材的戲，里面出現(xiàn)《三字經(jīng)》，這是對一個編劇的職業(yè)性做出徹底的否定。《楚漢傳奇》中出現(xiàn)的這些情況，是對一個編劇最大的羞辱，這讓我當時不得不在網(wǎng)上張貼出我的劇本。

故事就這樣變成了事故。電影界一直沒有意識到，編劇完全有能力憑借一己之力搞砸一部電影。一部影片好，其中有各種原因，但是一部影片差，劇本不行肯定是原因之一。影視行業(yè)如果不重視劇本，一定會受到懲罰，然而這種情況還在繼續(xù)。

摘自觀察者網(wǎng)“觀天下講壇”第25期（微信公眾號：guantianxia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