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π

霍君

幾句閑話兒：天津衛(wèi)，大家都知道。中國以前有一個特殊的群體，叫知青，大家也都知道。但是天津衛(wèi)下鄉(xiāng)到本區(qū)域郊縣的知青，當(dāng)?shù)厝藢λ麄冇辛硗庖粋€稱呼，這個稱呼大家未必就清楚了。

那時天津衛(wèi)下邊有五個縣，別的縣怎么稱呼我不清楚，只知道A縣的人管知青叫青年兒。據(jù)本作者分析，之所以叫青年兒，大概因為知青是“知識青年”而得來。您聽聽，幾十年后青年兒電工老張的媳婦還這樣罵呢：

你不就是個破青年兒么，當(dāng)初啥也沒有！

多不講理，您當(dāng)初不就圖了人家是青年兒了么。

鞋匠老王的美女老婆

有必要先普及一個常識，很多人都以為但凡是天津人，說話一定是“嘛兒嘛兒”的，管“這個”叫“介個”。其實還真不是，市內(nèi)六區(qū)的人差不多是這樣，下邊郊縣語言千差萬別。從地圖上看，天津不過是一個彈丸之地，可就是這個彈丸之地，里邊卻繁衍出相當(dāng)復(fù)雜的語系來。就拿A縣來說，總是把“嘛兒嘛兒”的說成“啥啥”的，滿嘴的苞米碴子味兒。冷丁的聽上去，有點像唐山和東北雜交的品種。因此，鞋匠老王“嘛兒嘛兒”的純正天津口音，就格外地扎耳朵，很容易分辨。在這座小城里，操著和鞋匠老王一樣口音的人，真的挺多的。過去遺留下來的知青，排列起來足有一個軍。這批人不像影視劇演的那樣，背井離鄉(xiāng)拼了命地要返城。他們不是，離家太近了，很多人就把未來許給下鄉(xiāng)的地方了。

盡管街上不缺“嘛兒嘛兒”的腔調(diào)，鞋匠老王的聲音還是透著特別：尖細(xì)，字與字的間隔短，一個趕著一個地往外倒騰。恐怕說慢了，那字就斷流了。也怪了，鞋匠老王的長相和他的聲音一脈相承，五官尖銳，刻薄。尤以眼睛和嘴巴最具特色：眼睛占用的空間特別小，眼仁兒卻是異?；钴S，在眼眶里上躥下跳。他若抬頭和你說話，你盯著他的眼睛超不過兩秒鐘，便覺自己的眼睛也有了動感。再看這嘴巴，薄且不說，別人的唇峰往里收斂，他是往外凸出去，尖尖的如同武器。有一種動物的嘴巴就是如此，叫什么您去百度查查看。

聲音和長相，這是兩個特別了吧。第三個特別，鞋匠老王不是小城里的青年兒，他是下邊村里的。每天用自行車馱著修鞋箱子，到和諧小區(qū)大門外邊來修鞋。門外邊除了他的修鞋攤子，還有賣菜的攤兒，以及幾個水果攤子。大家得以在這里扎下根兒，實在是由于和諧小區(qū)太陳舊了，位置又不顯眼。它就像城市的一塊暗瘡，長在內(nèi)褲遮蓋的地方，難看的形象和難聞的騷氣，都給悶在襠里了。下邊村里遺留的青年兒鳳毛麟角，小城再小也是城市，況且是直轄市下邊的小城，說起來也孬不到哪里去。遺落在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肯定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果然，大家從鞋匠老王的嘴巴里得到了驗證。

他有一個漂亮的老婆。

漂亮的老婆給鞋匠老王提振了精神，讓他從矮人一等的鄉(xiāng)下人，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那是怎樣的一個美人啊，讓鞋匠老王放棄了返城的機(jī)會，甘于一輩子農(nóng)耕生活。看把老王得意的，說起老婆愈加嘴飛眼舞。他的段子講了上百遍，上千遍，每一次講述都是充滿了新鮮感。

人說，剛過去這個女的漂亮不？

漂亮嘛，介也能叫漂亮？趕明兒把我媳婦帶來，給你們瞅瞅，那才叫一個漂亮。你說嘛，介個歲數(shù)了能漂亮哪去？告兒你，為嘛我不敢?guī)蚁眿D來，我就怕你們大伙看眼里，拔不出來，回頭眼珠子受病。為你們好，我介是。

我是女的，不怕拔不出來，給我瞅瞅總行啊。

說話的是電工老張的媳婦。電工老張是和諧小區(qū)里的電工，他家就住在和諧小區(qū)，而且他還有和鞋匠老王相同的身份，是遺留的青年兒。老張的老婆沒有工作，也就談不上退休，面色暗黃卻胖的老女人最大的愛好就是站街，尤其喜歡站在鞋匠老王的鞋攤旁邊。她總是質(zhì)疑老王，在沒有親眼看見老王漂亮老婆之前，對老王的話嗤之以鼻。

鞋匠老王才不往心里去，故意氣她，我媳婦憑啥白給你瞅呢？

不白瞅，還給你抹道黑兒。天天吹牛逼。

鞋匠老王依舊不生氣。他是多么驕傲啊，他有漂亮的老婆。幸福的他開始哼唱一首歌，歌子在嘴巴里剛一露頭，電工老張媳婦就朝著地上呸了一口，還我只在乎你，挺大歲數(shù)了也不牙磣。

鞋匠老王唱得可美了，縫鞋的小機(jī)器吱吱地轉(zhuǎn)動，就好像在給他打著節(jié)拍。大概唱得太投入了，老王的小眼睛里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淚花。

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電工老張媳婦鼓著肚子和老王叫陣，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大伙早就見怪不怪了。電工老張媳婦膩歪老王，她家男人的耳朵根子就可以清凈一會子了。和老王抬抬杠，罵罵自己的男人，這是電工老張媳婦白天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隔著不遠(yuǎn)就是和諧小區(qū)的大門兒，門衛(wèi)老趙也是個遺留青年兒。他不加入他們，破爛街上的人都不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一只眼睛的他，坐在馬扎上，沐浴著上午的陽光，聽郭德綱的相聲。也不知道那相聲好笑不好笑，反正門衛(wèi)老趙總是一個表情——無表情。

電工老張的勤奮夜晚

電工老張很溫和，作為青年兒的他，有些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不像其他青年兒似的咬著“嘛兒嘛兒”不撒嘴。他說的是A城的語言，和自己的媳婦，和周圍當(dāng)?shù)厝艘粯?，褪盡了“嘛兒嘛兒”的津味。如果他媳婦不總是罵他破青年兒，不知道底細(xì)的人，就會把他當(dāng)成純粹的本地貨。

這有點意思。別的青年兒身份再卑微，沒有誰輕易放棄自己的血統(tǒng)，盡管他們早就變異了?！奥飪郝飪骸贝碇煌骱衔?，代表骨子里的高貴，代表著大城市的氣勢。電工老張就顯著太本土化了。這一刻的他正在一戶人家修線路，老舊的樓房，讓他忙得站不住腳，這家剛修好，那家又出問題了。正忙碌著，老張的耳朵開始癢癢，他知道這是耳朵們準(zhǔn)備接收某種強(qiáng)烈的信號了。

果然，十秒鐘后，對面樓房傳出了媳婦的聲音：

吃飯嘍——

電工老張和媳婦住在頂層六樓。老張媳婦喊老張時，要從門里走出來，站在樓道里，樓道里的窗子是破損的，女人就將聲音從破損處送出去。這個六十歲的矮胖女人，有一副好嗓子，從窗子破損處送出去的聲音，分成若干個小組，一組送到老張的耳朵里，一組送到其他業(yè)主耳朵里，一組送到街道上。這哪里是聲音，分明就是炸彈，炸得人耳朵嗡嗡響。幸好耳朵們和電工老張的耳朵一樣，提前做好了迎接的準(zhǔn)備，否則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見沒有立即得到回應(yīng)，老張媳婦嗷的一聲，提高了分貝，破口大罵：

你個臭青年兒，幸虧沒啥本事，要是有能耐，還不得把我給滅了。

正在縫鞋的鞋匠老王又有話題了，這要是我媳婦，早打老家去了。老張這輩子，活得真窩囊噢。嘿嘿，還是我媳婦好，人長得漂亮，還天天給我唱歌聽。老王小眼睛里的眼仁飛速旋轉(zhuǎn)，仿佛坐上了過山車。門衛(wèi)老趙依舊不吭氣，面無表情地沉醉在他的相聲世界里。

在罵聲中，電工老張費(fèi)力地爬上了自己的六樓，進(jìn)了屋子洗手吃飯。老張從來不用問啥飯，他和媳婦的飯食從來沒有期待性，早上做了吃一天。中午和晚上都不用開火，春夏秋冬都是一個溫度，吃出了一副鐵打的胃。老張的屁股在椅子上還沒挨瓷實，胖媳婦的嘮叨就砸過來了。那些嘮叨像是一只只的小鼓槌，乒乒乓乓敲打著電工老張。老張的皮肉被捶打得皮實且富有彈性，那些小鼓槌從老張的身上反彈出去，落在屋子里的各種陳舊而簡易的物件上，發(fā)出雜亂的撞擊聲。老張媳婦有一個特質(zhì)，不管她是鼓著肚子和鞋匠老王較真兒，還是惡聲惡氣地罵自家的老張，她的眼睛都是笑瞇瞇的。乍一看老張媳婦，會被她的表象蒙蔽，以為她是一個和善慈祥的婦人。眼見著老張又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老張媳婦怒火心中生，瞬間改變策略，將戰(zhàn)事升級。

先從她瞎了眼看上老張開始，中間種種種種，再到市里工作的兒子買樓房娶媳婦，拉窟窿借債。這就是一道大燴菜，食材不新鮮，新鮮的是烹制的調(diào)料。男女生殖器，外加祖宗八輩，各種的重新組合，各種的混搭，調(diào)制出別有風(fēng)味的作料，使得大燴菜噴噴香。電工老張也真是有定力，安心吃他的干饅頭。吃過飯的電工老張?zhí)稍诖采闲№眿D就坐在床頭上對著老張的臉罵。老張用呼?；卮鹚耆梢宰鲆恍﹦幼?，來騷擾老張的睡眠，可是她沒有。拿出君子風(fēng)范，只是動口不動手。罵著罵著，女人想起自己還沒吃飯，就舉著干饅頭，咬一口罵一句。罵一句咬一口。電工老張睡醒了，就提上他的工具，準(zhǔn)備出去。沒有罵夠的老張媳婦，就追出來，跟在老張身后。老張的腿不好，膝蓋患有滑膜炎，下樓一拐一拐的，女人在后邊罵道，知不道自個有啥毛病，滾后邊去。老張也不吭氣，閃身讓過女人，讓女人走在前邊，把自己的手搭在女人的肩頭上。他一路搭著，她一路罵著。下樓。

和白天相比，夜晚的電工老張和媳婦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兩個六十歲的人琴瑟和諧，早起晚睡，早上早到四點多，晚上晚到十二點。那時候還沒和門衛(wèi)老趙鬧別扭，大門夜里還不關(guān)，暢通無阻。破小區(qū)，連賊都不來的地方，那道門關(guān)與不關(guān)，也沒啥區(qū)別。他們一早一晚，手兒空空地從門里出去，再回來時，連拖帶拽，什么空紙箱子，一截一截的鐵棍兒，塑料瓶子，塑料油壺，啤酒白酒瓶子。簡直是應(yīng)有盡有，五花八門。

這是夜里的時間段兒，晚上還有一個時間段兒。晚上的時間段從吃過晚飯，到九點或是十點不等。夫妻兩個雙雙出了門，專門撿熱鬧的地方去。比如公園，比如廣場，那里有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垃圾?？窗桑且粫r刻的電工老張和媳婦，敏銳極了，他們渾身上下都是眼睛，哪里有一只礦泉水瓶子，甚至哪里即將有一個礦泉水瓶子，準(zhǔn)會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并且在第一時間沖刺過去。她給他一個眼神，他立即飛奔而去。他給她一個眼神，她馬上盯準(zhǔn)目標(biāo)?？茨模瑥V場上有一群踢球的孩子，有孩子就有隨手亂扔的飲料瓶子。這幫孩子的壞習(xí)慣真是好，千萬別改了噢。你看著這邊，我守著那邊，咱們兵分兩路，省得被別人鉆了空子。

一袋子一袋子往家里背啊。一毛錢一個時往家里背，五分錢一個時往家里背，三分錢一個時也得往家里背。走啊，走啊，穿過了大半個城，終于到了大門口。

門衛(wèi)老趙在大門口站著。老趙的一只玻璃花眼，在渾濁的路燈下，發(fā)射著熠熠的光芒。

門衛(wèi)老趙的那扇門

門衛(wèi)老趙純屬是聾子的耳朵——配頭。

陽光好的時候，他在陽光里，陽光不好的時候，他在門口一側(cè)的門衛(wèi)室里。誰也聽不見他說話，他也從來不主動跟誰說話。他以門衛(wèi)的身份出現(xiàn)很久很久了，久到?jīng)]有人記得清具體是哪一年。他和破敗的小區(qū)一起衰老，或者說，破敗的小區(qū)和他一起衰老。沒有人進(jìn)過他不足五平米的門衛(wèi)房，老趙如何生活在大家眼里是個謎，但是這個謎沒有人感興趣，也就沒有人去探究。他除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陽光里，舉著他小小的隨身聽，占用一下人的視線，基本上是可以被忽略的不存在的事物。沒有人關(guān)心瞎掉一只眼睛的他是誰，沒有人了解他為什么總是一個人。

但是有一點大家可以確認(rèn)，他是有點來頭的，背后一定倚靠著或大或小的權(quán)勢，要不然不會輕輕松松地掙著這份不勞而獲的錢。頂著門衛(wèi)的頭銜，卻不發(fā)揮門衛(wèi)的作用。最先拿門衛(wèi)老趙青年兒身份說事兒的，是電工老張媳婦。電工老張媳婦兒站在鞋匠老王攤子前，聽老王又唱《我只在乎你》，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她鼓了鼓肚子，瞇著永遠(yuǎn)微笑的眼說，呸！瞅瞅你們這些沒人要的，修鞋的，當(dāng)電工的，看門兒的，沒一個有出息的。老張媳婦說“看門兒的”幾個字時，語氣明顯弱了很多。

看門兒的誰是青年兒?。?/p>

鞋匠老王打斷了自己美妙的歌聲，朝著坐在陽光里的門衛(wèi)老趙努努嘴，故意大聲發(fā)問。電工老張媳婦能不恨鞋匠老王么。

本來電工老張媳婦與門衛(wèi)老趙相安無事。忽然有一天，一直閑置的門衛(wèi)老趙身上多了一份任務(wù)，負(fù)責(zé)收取各個樓道的掏垃圾費(fèi)用。如此一來，門衛(wèi)老趙和各家就有了互動。原來收取掏垃圾費(fèi)的人，因為總收不上來費(fèi)用，被辭退了。這個老舊的小區(qū)，和現(xiàn)在新建的小區(qū)不同，樓道里有一個倒垃圾的通道。冬天還好說，夏天時業(yè)主們傾倒的西瓜皮，流質(zhì)垃圾，一天不清理樓道里就臭氣熏天，招惹得蚊蠅亂舞。最倒霉的是一樓的住戶，門窗都沒法開。不管是誰收垃圾費(fèi)，飽受熏染的一樓住戶總是第一個先交。調(diào)皮搗蛋的往往是四五六樓的住戶。電工老張媳婦把持著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她說掏垃圾的不負(fù)責(zé)任，垃圾掏不凈，憑啥要交費(fèi)用。她還拽著收費(fèi)的人，到一樓打開垃圾道的鐵門兒，讓收費(fèi)的人親自體驗她的話有多么正確，垃圾道有多么污穢。憑借著這個理由，她家愣是好幾年沒交掏垃圾費(fèi)。

現(xiàn)在門衛(wèi)老趙來了。

門衛(wèi)老趙從一樓開始敲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三聲，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打防盜門。里邊問，誰呀？他簡潔地答，收垃圾費(fèi)。四個字，非常純正的津腔兒。每個門都是這四個字，多一個字不說。說也奇怪，人都麻利地開了門，痛痛快快地交了費(fèi)用。而且是用最快的速度。一般情況下，門衛(wèi)老趙的一只眼非常節(jié)約，不和人做交流。誰家的動作要是遲滯了，他才讓一只眼發(fā)揮作用，無表情地盯對方五秒鐘。這是驚悚的五秒鐘，對方早心驚肝顫，乖乖地奉上掏垃圾銀兩。

電工老張媳婦是個例外。之前電工老張叮囑媳婦，別為難門衛(wèi)老趙，咋說都是當(dāng)過知青的呢。關(guān)乎到錢財?shù)膯栴}，老張媳婦能聽老張的么？她才不怕門衛(wèi)老趙那五秒鐘。別說五秒，有本事盯上一天的。門衛(wèi)老趙并沒有浪費(fèi)眼神的意思，盯了電工老張媳婦五秒鐘后，轉(zhuǎn)身離去了。電工老張媳婦可是得意了，一個瞎青年兒有啥能水，把大伙嚇成那樣？大大方方地往垃圾道扔垃圾，好像沒這回事一樣，弄得電工老張進(jìn)出大門，都低著頭走路。

第二天早上四點多，又到了電工老張和媳婦出去的時間了，兩個人剛一開門，就踩到一團(tuán)綿軟的東西上。摸亮樓道里的限時燈，老張一看，是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裝的是用過的廁紙。誰他媽這么缺德，把廁紙放在人家門口？老張媳婦剛要發(fā)作，蹲下來仔細(xì)觀察，塑料袋的顏色熟悉，里邊廁紙的粗糙度熟悉?；究梢源_定，這是昨晚她扔到垃圾道里的垃圾。難道沒扔？放在門口了？

重新將垃圾扔進(jìn)垃圾道，疑疑惑惑地往下走。轉(zhuǎn)過樓的身子，到了大門口一看，愣住了。

大門兒上了鎖。用手一拽，鎖得蹬蹬的。

飛來飛去的垃圾（一）

耽誤了夜間行動的電工老張媳婦，坐臥不寧了。白天沒心思站在樓道里喊老張吃飯，沒心思罵老張。甚至連吃飯都沒心思，在鞋匠老王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等著鞋匠老王夸自己的媳婦，哪怕他唱那首《我只在乎你》也好。只要鞋匠老王張嘴，她就有理由鼓著肚子罵老王。

電工老張媳婦把罵鞋匠老王的詞兒都想好了?！澳銈€死鞋匠，你別忒得意嘍，小心樂極生悲！”，還有“虧得你是修鞋的，這要是給你個官當(dāng)當(dāng)，恐怕知不道自個姓啥了”。諸如此類，準(zhǔn)備了一組。這叫指桑罵槐，反正鞋匠老王已經(jīng)被她罵皮實了，不會真的和她計較。用眼角的余光，電工老張媳婦看見門衛(wèi)老趙如往常一樣，在門口安靜地沐浴著太陽，隨身聽嘩啦嘩啦地響著，仿佛郭德綱給氣哭了，從來沒遇到這樣的僵面粉絲。

這個該死的鞋匠，今兒這是咋地啦，無論如何也不開口了。周圍的人都看出來，電工老張媳婦這是在找蛋的縫隙，好盯上一口兒。因此，買的賣的誰也不敢捅馬蜂窩，免得蜇一腦袋大包。實在忍不住了，電工老張媳婦就主動出擊，修鞋的，今兒把嘴落家里了？

鞋匠老王一心一意修鞋，沒有回應(yīng)電工老張媳婦。他好像真的沒有聽見。今天的他有些反常，不但不說不唱，小眼睛里活躍的兩粒眼仁，也不到處亂轉(zhuǎn)，表現(xiàn)得很是安靜。一個年輕女子朝著修鞋攤子走過來，問鞋匠鞋子修好了沒有，旁邊人這才注意鞋匠手里正修的是雙女式皮鞋。鞋匠說馬上好了，右手捉過剪刀剪斷了線頭，將鞋子交給年輕女子。年輕女子檢查了一番，又將地上的另一只拎起來檢查了一番，嗔怒道，修的是好的那只，壞的那只還壞著呢。鞋匠忙著道歉，說馬上給您修好，馬上。馬上啊。

女子走后，按說大伙該逗一逗鞋匠老王?？墒墙駜?，沒有人動筷兒，大家在暗中觀望。果然，電工老張媳婦找到了新的切入話題，假裝給人修錯了，好借這個機(jī)會多瞅人兩眼，一眼一眼的總往人胸脯子上瞄。男人哪有不臭流氓的？

家走做飯去吧，瞅瞅幾點了？

電工老張不放心媳婦，怕和門衛(wèi)老趙打起來，特意出來瞧瞧。正騎虎難下的老張媳婦，見男人給他鋪設(shè)了個臺階，趕緊識趣地下了。邊下邊叨叨，餓死你個死青年兒！

往常她罵的是破青年兒，再不就是臭青年兒，今兒用的是死青年兒，而且說“死”的時候，瞇瞇的笑眼朝著門口那片陽光里的人惡惡地盯了一下。

夜里十點半，小區(qū)的大門就關(guān)上了。晚回來的人叫門兒，門衛(wèi)老趙不厭其煩地推動那扇大鐵門。大鐵門在深夜里發(fā)出痛苦的吱吱聲。這是誠心和咱們過不去！電工老張媳婦咬牙切齒，想想那些紙箱子，建筑工地上的鐵管兒，心臟一揪一揪地疼。電工老張勸媳婦，把垃圾費(fèi)交了吧，這不是置氣么。見老張不向著自己說，老女人狠狠地在男人胳膊上掐了一把。不等松弛的肉復(fù)原，老女人不解氣，又狠狠地掐了一把。好脾氣的電工老張，摸了摸被掐青的胳膊，怕媳婦累著了，就去廚房尋了把切菜刀，把刀把遞給媳婦。老女人不但沒有怒火中燒，還噗嗤一聲樂了，殺人不犯法，我早宰了你了，你個破青年兒。

轉(zhuǎn)天早上四點多鐘，電工老張夫妻準(zhǔn)時醒來。卻沒有像往日那樣起床，兩人躺在被窩里，摸著瞎思念他們的寶貝?？茨模瑢氊悅兩熘∈?，正在朝著他們搖動，爺爺奶奶，快帶我回家吧。隔著一道門，他們干著急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寶貝們被別人帶走了。一只眼的就是缺德，我去找他算賬！電工老張媳婦騰地出了被窩，穿衣下床開門往外走，突然，腳下一絆——

飛來飛去的垃圾（二）

這一回電工老張夫妻確定了，門口的垃圾是有人故意放的。是誰把他們?nèi)釉诶览锏睦?，又撿回來放在他們家門口的呢？這還用問，肯定是門衛(wèi)老趙。門衛(wèi)老趙這是雙管齊下，就為了追要掏垃圾的費(fèi)用。電工老張也有些生氣了，本來他是打算跟誰悄悄借個三頭五百的，暗中先把錢給交了。他是知青，老趙也是知青，就沖這點也得支持老趙工作。沒想到門衛(wèi)老趙來這手，垃圾堵在門口可勁把媳婦摔了一跤，腳脖子紅腫紅腫的，連道兒都走不了了。老實巴交的電工老張，心中的積累的郁結(jié)一下子爆發(fā)了，他決心和門衛(wèi)老趙玩一玩捉迷藏。

電工老張平時賣撿來的破爛，是用一個三輪車，三輪車就放在樓下，車轱轆用鐵鏈子拴在一樓的防盜窗上。你門衛(wèi)老趙不是夜里來扒垃圾道里的垃圾么，好吧，我就在外邊守著你。電工老張裹著一床舊被子，蜷縮在三輪車?yán)?，兩只眼睛穿越黑暗，牢牢地盯著垃圾道的鐵門。只要門衛(wèi)老趙一出現(xiàn)，他就會猛虎般地沖殺過去。沖殺過去怎樣呢，電工老張沒有細(xì)致地想過，和老趙廝打起來，或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吵一頓？他不能確定。不管怎樣，他首先要沖過去，而且一定要沖出氣勢來，沖出威風(fēng)來。這些年，他太不像個男人了，每天被媳婦罵來罵去，活得太窩囊了。媽的，他要是個縣長，女人還敢么。電工老張越想越委屈，淚水嘩嘩地往外流。

一顆星子劃過天際。又一顆星子劃過天際。一道手電筒的光芒，隔著六樓的玻璃，準(zhǔn)確地打在電工老張的臉上。這是媳婦在招呼他上樓。電工老張用手拽著樓梯扶手，拐著患有滑膜炎的腿，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地往上爬。終于到了六樓，門口等他的除了自己的女人，還有一兜垃圾。這是他家扔出去的垃圾，它怎么來的？是門衛(wèi)老趙放的，還是垃圾自己飛上來的？

頭一天的蹲守失敗了。沒關(guān)系，還有第二天，第三天。防止出現(xiàn)偏差，夜里十一點多，電工老張在樓下垃圾道處站定了，樓上的媳婦瘸著一只腳，將一袋子垃圾道具扔進(jìn)垃圾道。電工老張清楚地聽到了垃圾袋和垃圾道鐵門兒的觸碰聲，妥了，它是真實存在的了。接下來就是縮在三輪車上等候。等門衛(wèi)老趙。等著老趙的出現(xiàn)，他好破繭而出，在騰出的剎那，變成頂天立地的男人。老張的眼睛亮閃閃，牢牢地盯著垃圾道的小鐵門兒。不敢思想，不敢喘大氣，直把兩顆眼珠盯成了四顆眼珠，四顆眼珠又盯成了八顆。它們就像癌細(xì)胞，在無限制地瘋狂增長。哪兩顆是原始的眼珠，電工老張迷糊了。這時，樓上的暗號又傳遞下來。

自家門口的，除了女人，還有四五個小時前拋出去的那袋垃圾道具。

有點瘆人——

電工老張從女人的口氣里聽出了妥協(xié)的味道。不，不能妥協(xié)！此時的老張，不再是過去的老張，他變得勇猛無比，也是智慧無比，血紅的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他要改變戰(zhàn)略，哪怕再狡猾的狐貍也會露出尾巴來。且說終于盼到了下一個夜里十一點多鐘，電工老張拎著自家的垃圾道具，蹣跚著下得樓來。那垃圾道具沒有露在外邊，而是隱藏在了肥大的外套底下。是的，老張?zhí)匾獯┝艘患梢哉诒卫耐馓住３隽藰堑揽?，轉(zhuǎn)而向其他的樓道口而去，巡視左右，見四下無人，挪上樓道臺階，將垃圾道具扔進(jìn)垃圾道內(nèi)。扔完了，電工老張忽然有些失落，明明抱著捉住門衛(wèi)老趙的決心，他的戰(zhàn)場一轉(zhuǎn)移，老趙找不到目標(biāo)了，自己豈不是贏了？贏了就失去了捉老趙的快感了啊。電工老張開始沮喪了。

劇情的結(jié)果出乎電工老張的意料，他扔到別的垃圾道的垃圾，又神奇地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了。一連幾天如是，第四天的時候，電工老張的媳婦哭了，她說我去交錢還不行么？斗志昂揚(yáng)的老張態(tài)度堅決，不交，我一定要親手抓住往門口放垃圾的人。

電工老張媳婦內(nèi)心恐懼，背著老張交了掏垃圾的費(fèi)用。錢從老張媳婦口袋里掏出來的過程，相當(dāng)?shù)仄D澀。掏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哎呦一聲。掏出一張一元的紙幣，哎呦一聲。掏出一枚一毛的硬幣，同樣哎呦一聲。痛感很是強(qiáng)烈，好像那些錢是從她的肋骨上擼下來的。門衛(wèi)老趙不看哎呦的女人，身和心都在隨身聽的相聲里，只負(fù)責(zé)伸手一只細(xì)長的手掌，耐心地接納面值不等的錢幣。

錢發(fā)揮了作用，當(dāng)天夜里，門口的大門就沒再關(guān)上。可是，面對暢通無阻的大門，電工老張卻不對勁了。

鞋匠老王哪去了

電工老張拒絕通行敞開的大門，不和媳婦一起出去撿拾最熱愛的破爛兒。他堅信自己可以捉到門衛(wèi)老趙，所以，他要守在整棟樓的垃圾通道跟前，全力以赴施行他的捕捉計劃。夜晚的電工老張，是亢奮的，目光炯炯地在樓下巡視。巡視的結(jié)果一無所獲，他丟在某個垃圾通道里的垃圾，沒有再出現(xiàn)他家的門口，更別說看見門衛(wèi)老趙的影子了。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那袋子垃圾被掏垃圾人的掏出來，裝上垃圾車運(yùn)走了。

就這么窩囊地贏了么？

電工老張不甘心，又一個夜晚來臨了，往垃圾通道扔下一袋子新的垃圾道具后，順著樓梯連滾帶爬，以最快的速度守在垃圾通道附近。大概是凌晨一點鐘左右，老張忽然聽見有動靜，仔細(xì)辨別，這動靜不是風(fēng)和物體撞擊出來的，也不是各種交通工具和路面摩擦出來的。是撥弄鐵器發(fā)出來的聲音，不好，準(zhǔn)是門衛(wèi)老趙偷垃圾來了。電工老張嗷地一聲呼嘯，如一頭老豹子對著黑暗里的垃圾道沖過去……

沉睡的人被驚醒，都聽到了樓下激烈的搏擊聲，拍！拍！什么東西在抽打皮肉。搏擊聲伴著喊叫聲，奇怪的是，搏擊是兩個人的事情，從頭到尾卻只有一個人在發(fā)聲。有人撥開窗簾，將視線攏起，順著搏擊的方向努力辨識。眼力好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端倪，但見發(fā)出聲音之處，一團(tuán)朦朧的影子在跳來跳去。影子時而高，時而矮，高時像是一條影子，矮時又像是兩條影子抱在一起。從影子上生長出來的武器，在勇猛地戰(zhàn)斗，它們奮力朝著影子的某一處擊打。啪啪聲正是由此而來。神經(jīng)病吧？聽說誰家有神經(jīng)病人么？還是神經(jīng)了好，省得為活著發(fā)愁。人在窗子后邊嘆了口氣。

轉(zhuǎn)天，老舊的小區(qū)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模樣。門衛(wèi)老趙坐在深秋的陽光里聽相聲，一個老婆兒攙著患腦血栓的老頭兒散步，邊散步邊抱怨道路的坑洼不平。是個周六，幾個穿著校服的七八歲男孩子，蹲在地上頭頂著頭拍卡片。一條叫貝貝的瘸腿母狗，依舊穿著一條夏天的粉裙子，在院子里溜達(dá)，然后抱住一棵電線桿，以倒立的姿勢排便便。一切都是以往的舊模樣。非要找出點異樣來，還真有一點，電工老張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據(jù)老張的媳婦說，老張腿不好，下樓沒留神，從樓梯上滾下來了。電工老張樂呵呵的，看不出其他的跡象。白天盡職盡責(zé)地工作，晚上琴瑟和諧地與媳婦去撿破爛兒。

其實還有一點變化，這個變化電工老張媳婦感受最明顯。鞋匠老王不見了。想想，這幾天光和門衛(wèi)老趙折騰了，沒顧上鞋匠老王。一打聽，街上的人說，鞋匠不在已經(jīng)七八天了。電工老張媳婦認(rèn)真地翻檢記憶，想起來，故意和鞋匠找茬那天，鞋匠就應(yīng)該不對勁了的。她忽略了他的不對勁，抑或說沒有拿他的不對勁當(dāng)回事。怎么了呢？

電工老張媳婦別扭極了，聽鞋匠老王夸漂亮媳婦，聽鞋匠老王唱《我只在乎你》，以及她打擊鞋匠老王的幸福氣焰，已經(jīng)成了她白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鞋匠老王不在了，她的日子就塌了一大角。這個角存在時不覺得珍貴，一旦缺失了，茶飯不想，連罵自家男人老張的欲念都萎縮了。這是一連串的反應(yīng)，電工老張媳婦噤聲了，和諧小區(qū)也不習(xí)慣了，張開的耳朵時刻等待著。在漫長的等待中，和諧小區(qū)焦躁，煩悶，如同更年期的女人。和諧小區(qū)的不安情緒，作用在電工老張媳婦的身上，促使她更加地焦灼。

有人占了鞋匠的攤位，電工老張媳婦一萬個不樂意，她和人理論，說這是鞋匠的位置，誰都不能占。大多數(shù)人懶得和她理論，搬走了事。也有個別想過招兒的，無奈，三招不過，準(zhǔn)被老女人斬落馬下。一來二去，再沒人愿意冒那個險，鞋匠的位置在擁擠的街道上，突兀地空閑著。

一直到了立冬。一天，來了一個賣蘿卜的，因是第一次來，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看上了鞋匠的那個位置。賣蘿卜的對站在鞋匠位置上的胖女人說，我是某某莊子的，自家產(chǎn)的蘿卜，賣完了我就走，大姐您讓一下，可好？

剛想下驅(qū)逐令的電工老張媳婦，一聽說是某某莊子的，瞇瞇的笑眼猛然瞪大了，修鞋的老王是你莊子上的？

賣蘿卜的說是啊。

老王咋沒進(jìn)城修鞋??？

賣蘿卜的說，他女人病重了。從年輕就得了類風(fēng)濕，癱炕上好幾十年了。

電工老張媳婦又問，那他女人長得可漂亮？

賣蘿卜的說，據(jù)說年輕時候挺漂亮的，現(xiàn)在不漂亮了，病拿得臉都變形了。

電工老張媳婦還想問點什么，但她忘了，想不起來了。這時一個噴嚏騷擾了她，婦人轉(zhuǎn)過臉來，就對著太陽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正在陽光里面無表情聽相聲的門衛(wèi)老趙，可能被噴嚏驚倒了，面部的肌肉有了一個微微的抽動。

（選自《當(dāng)代小說》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