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我們知道的手工皮藝專家都是端坐在工作臺前的椅子上,而坐在羊群中間工作的皮藝專家,大概就只有老努爾旦這一位了——他是解憂牧場唯一掌握哈薩克古老手工皮藝的專家。
此刻,他正盤腿坐在草地上,和鄰居艾斯海提說話。他的膝蓋上擺著一塊牛皮,手里把玩著一把尖頭剪子。他的老馬,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草。
我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塊牛皮在他腿上原封不動了。好像沒見他用剪子裁剪過,因為他總是忙著說話。就像現(xiàn)在,對著艾斯海提的臉,說個不停?!昂芸欤芸鞎龀鰜?,把心放到肚皮里好吧?行不行?我看出來了,你不相信我,對吧?但你必須相信,最終你會相信。”他大聲吼道。
我被震退了兩步,而他對面的艾斯海提卻絲毫沒有反應(yīng)?!袄吓瑺柕敔敚艺娴闹币莻€馬鞭,您上次說過……”毫無疑問,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老努爾旦這幾年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直到現(xiàn)在的吼叫。據(jù)說,是因為他耳朵越來越背。
“記得,記得,你不用這么一遍遍重復(fù),我每天都在給各種各樣的人說馬上,馬上就好。每一句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清清的?!?/p>
“如果做好了,我想拿走。我的舊馬鞭沒法用了,斷了……”艾斯海提還是一臉的習(xí)以為常。
老努爾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就快做好了,看看,我的手從來沒有閑過?!彼呐南ドw上的牛皮,又把剪子捏得咔嚓嚓作響,“很快就會好,你再過兩三個星期去我家拿好啦,年輕人,到時候,你可以高高興興帶走你的馬鞭?!边@么長一段吼叫,足以穿透對面人的后腦勺。
“可是……可是,您這么說了不下二十遍……”艾斯海提在強(qiáng)有力的吼叫聲中,似乎有些退縮了。
庫其肯奶奶說過,老努爾旦年輕時瘋狂熱愛皮藝手作??墒?,在鄰居們這幾年的記憶里,他最不喜歡做的事,大概就是手工皮藝活了吧。甚至可以說,他的強(qiáng)項是“說話”或者是“喋喋不休地說話”更為貼切些。
每天,他把羊群趕到山坡上之后,習(xí)慣于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就那么著,微微地僂著空了的背,頭上的帆布帽子緊緊扣住滿頭的白發(fā)。提著馬鞭的手交叉在身后,巡查別家的牛羊。他尤其喜歡看別人在草地上剪羊毛、搟氈子或者搭建氈房之類的,因為這時候他可以監(jiān)督每一道程序,并慷慨提供建議。那些建議正如他時常向被逮住的聽眾強(qiáng)調(diào)的那樣,是他幾十年來積攢的經(jīng)驗。要是哪個年輕人不認(rèn)同他關(guān)于氈房骨架撐開直徑或者高度,以及氈房門對著的方向和風(fēng)向的諄諄教誨,他就會翻檢記憶,找出曾經(jīng)不聽勸告,倒了大霉的例證,證明不聽建議是要吃大虧的。“當(dāng)時你還沒出生,”他有次說,“那是三十幾前的春天,龍卷風(fēng),一眨眼工夫,把扎特里拜家氈房掀起,飛到天上。落下時,驚著扎特里拜的馬了——馬飛奔出去,掉進(jìn)大渠,摔斷了腿。”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有據(jù)可查,他還詳細(xì)描述了馬的癥狀,“嘖嘖,它就絆倒在溝底里。全身重量壓下去,膝蓋那兒的皮肉撕開長長一條,露出的關(guān)節(jié)骨頭有手掌這么長?!闭f這話時,他還不停拍打自己的膝蓋,吸溜著嘴,好像疼在了自己身上,“噴嘖,那馬就倒在那兒,疼得全身抽抽,那個血肉模糊的膝蓋啊,真真是一團(tuán)糟?!边@樣的話一出來,足以止住那些“隨便弄弄得了”的散漫論調(diào)。末了,他還不忘強(qiáng)調(diào):“如果不老老實實做好每件小事。等著瞧吧,讓你后悔一陣子的事絕對會發(fā)生?!?/p>
庫其肯奶奶說,前些年,也可能很久以前,老努爾旦正如他說的那樣,不但認(rèn)真,并且守時??墒?,隨著年齡的增長,就不那么回事了。就像現(xiàn)在,他板著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面孔。拖延時間:“好吧,艾斯海提,我已盡力了,”他把剪子拍到牛皮上,“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忙得緊呢?!?/p>
提著半截子馬鞭的艾斯海提,無奈地?fù)u著頭,走過我的身邊。我隨即嘻嘻笑著取代了他的位置。
老努爾旦朝我嘟噥了一句,上午好。當(dāng)他的眼睛滑過掛在我手臂上的馬甲時,眉頭擰到了一起,表情中透出強(qiáng)烈的憤怒。隨即吼出一句:“找我做什么?”
“呃,呃,這馬甲,太大了,我媽穿著灌風(fēng),我想……”我退守到安全的距離。
“是啊,你想改小它,對不對?而且你還要馬甲的樣式不變,對不對?我沒說錯,對不對?你想讓我癱瘓嗎?我沒日沒夜趕你們這些活計,一分鐘都沒有停止過!”老努爾旦把剪刀放到牛皮上。敲敲左邊的那個肩膀,“瞧瞧,肩膀發(fā)麻,這只手臂已經(jīng)廢掉了?!?/p>
我前額的頭發(fā),被老努爾旦的氣息吹起來,隨著一波緊似一波的氣息,搖曳在腦門上。
“呃,只需要裁掉這么小點(diǎn)點(diǎn),”我抓了一下頭發(fā),再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放到眼前比畫了一下?!熬瓦@么小小的,一厘米,老努爾旦爺爺……”
“偏偏我的眼睛也干澀澀的模糊了。已經(jīng)多久了?呃,很多年了吧?!崩吓瑺柕└緵]聽我的話,“我讓我兒子在城里的藥店買眼藥水。他說只有那種最貴的,我說我用一塊五的最合適,然后他給我弄來一瓶二十多的,我滴到眼睛里火辣辣的。我說一塊多的那種我用了幾十年了,就是那種,打開之后,蓋子上一個紅豆豆,放到藥水里晃一晃,藥水就變成紅色的那種。他說我過時了,不懂得享受生活。我說二十塊的燒壞了我的眼睛,一塊五的用上一兩次,眼睛就舒服了。他說我舍不得花錢,還說我故意找茬?!崩吓瑺柕┎弊忧皳?,滿臉的不高興,食指不停地在眼前的空氣里點(diǎn)啊點(diǎn)。
老努爾旦停頓片刻,任由我消化這代溝引發(fā)的憤怒,并佯裝擦汗,拽下帽子,張開手掌擱在額頭。哦,他的白發(fā)柔軟又稀疏地覆蓋著頭皮,看上去像綻開的蒲公英——我的思緒飄散開去——我還無法理解他的蒼老。眼前,微風(fēng)中搖曳著的,他的白發(fā),讓我聯(lián)想到躺在草地里,仰望藍(lán)天,隨手拔起身邊的蒲公英,吹散去,許下心愿的場景。
老努爾旦的干咳聲將我從高度浪漫的想象中拉回到現(xiàn)實。
在接著說下去之前,他還抬頭張望了下山坡上的小徑,仿佛想確認(rèn)他兒子是否會突然出現(xiàn)?!拔艺f,那就讓我死到你們手上得啦!”他接著說,“哼,你用兩個腦子都想不到他會說什么。他說,愛干嘛干嘛去。我氣到不行,他又嬉皮笑臉湊上來,說把我弄到城里過好日子,我說,那我還是死到你們手上得了?!?/p>
“呃,呃,您看這件馬甲……”我把馬甲放在他眼前,他抬起手,扒拉開馬甲,繼續(xù)朝我吹風(fēng),“你猜我兒子又說什么了?”這會兒,老努爾旦停頓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繼續(xù)說下去,“他說,沒有住過樓房,別說樓房壞話。用水,看電視,方便的啊,按一個按鈕就搞定了。我說,不行呀,我胳膊麻、腿麻,上不了樓。騎著馬,放放羊可以,上下樓可就不方便了。他又說,我是土得掉渣了,上樓有電梯,根本不用腳著地。我說,這輩子,都別想讓我邁進(jìn)城里半步?!?/p>
“是,是,我看出來了,這個馬甲……”我努力想插上一句半句。
“哎,哎,年輕人,”老努爾旦用指頭戳戳我手上的馬甲,“你們別總想著去城里過什么好日子,好好聽聽我說的這些話吧!我絕對不會害你們。你想想,城里有這么藍(lán)的天嗎……”
就在他即將展開藍(lán)天主題的長篇大論時,我被人推了一個趔趄,一個大塊頭出現(xiàn)在我和老努爾旦之間。我立即認(rèn)出,來人是闊孜。
此人不容忽視,據(jù)說是牧場上脾氣最暴的家伙。
“讓一下?!遍熥未舐曊f道,“老努爾旦爺爺,我來拿我的馬褡子,我來過一百八十次了。”
老努爾旦沒有看他一眼。“你知道空氣對一個人的生命有多么重要嗎?年輕人總想著眼前,擠破頭都要去城里。所以,我告訴你們,想要身體健康,就得接近草地和藍(lán)天?!彼f著,還騰出一只手拍拍草地,又指指天空。
“您聽到我說話了嗎?老努爾旦爺爺?”闊孜的聲音振得我騰空了幾厘米,當(dāng)我落地時,耳朵里全是心跳聲。“上個月以來,我每隔兩天都來一次,而……”
“你想想,如果讓我去城里,過什么鬼的好日子。我會多么難受,我要賣掉所有的羊,還有賣掉我最寶貝的老馬。我的老馬,我永遠(yuǎn)不會賣掉它……”
“你耳朵是真的出問題了吧?老努爾旦!”闊孜的吼聲,震得我肩膀上的肉跳了跳,“我的馬褡子,您做了快一年了!”
他突然停住口。老馬不知何時從老努爾旦身后走了過來,站在闊孜身邊,側(cè)著頭,用一只眼睛盯著他。老努爾旦曾對我說過,老馬是他最好的朋友。我還記得,當(dāng)我告訴他,說我從未見過一匹馬會和主人這么親近時,他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笑容。我敢說,這是一匹最普通的土馬。只是。不管它是什么馬。它在老努爾旦心里,是他最親的家人。而且老努爾旦說過,必須每天見到它,否則那一天過得沒什么意義。
此刻它就站在闊孜身邊,一動不動地,帶著壓迫感地盯著闊孜的臉,只有尾巴在左右掃動。
就在人馬相互對峙之際,那尾巴掃動的頻率更快了。
有一會兒,老馬下垂的上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發(fā)黃且齒縫寬大的牙齒。
闊孜往后退了一步,換成比較柔和的語氣說:“請您把我的馬褡子給我……好嗎……”
顯然,并不喜歡闊孜的老努爾旦舉起了剪刀,在空中咔嚓了兩下。“看看吧。忙著呢,下周再來吧!”闊孜看了看老努爾旦,又側(cè)頭瞥了老馬一眼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離開了。
“我沒有辦法離開我的老馬。”老努爾旦又繼續(xù)說道,“我的老馬不可能去城里住樓房,我必須要陪著它。我告訴你,我的馬比我的孩子還重要。三十年了,我的老馬馱著我放牧。我的腿腳不知怎么了,總是疼。如果沒有它的照顧,我不可能舒舒服服活到現(xiàn)在?!蹦呐率鞘惆l(fā)內(nèi)心情感,老努爾旦的音量也絲毫沒有減小。
“嗯嗯,真感動啊?!蔽衣冻鲇懞玫男θ荩澳遣皇强梢杂蒙夏敲匆欢↑c(diǎn)時間,把我媽的馬甲……”
“我的老馬啊!”老努爾旦就歇了一小會,又大聲吼道,“我現(xiàn)在待在牧場,最主要的原因,是陪著我的老馬。我可以告訴你,這輩子,什么都沒有它重要……”
“呃……”我把馬甲塞進(jìn)老努爾旦的懷里,匆匆向他揮手再見后,便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