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

熊鶯

那些物，有象，或者無象，記錄而已。

一、碑

“楊柳堆煙”，是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開篇選注的第一首詞——歐陽修《蝶戀花》中的景象，也是先生墓碑后不遠(yuǎn)處“荷塘月色”旁的鏡像。

荷塘邊，清霜在一位老者的面前結(jié)成一團(tuán)白霧，他揭下口罩，架好車，湖面，被某個學(xué)子或一對戀人砸碎的冰，約一拳厚。早落的失色的柳葉，被子一樣輕覆冰面。老者軸一般，整個身子轉(zhuǎn)過去，為你指路：前面，拐過右彎，再往前走。一教學(xué)樓的后面，就是（王國維墓碑）。

王國維那時家住何處？1927年6月2日那個清晨，他是路經(jīng)這里，還是徑直走到第一教學(xué)樓的對面，那幢白色洋樓，清華學(xué)堂里那間“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的辦公室？

最后一次給學(xué)生閱完作業(yè)，他跟同事借錢，二洋元——校園至頤和園的人力三輪車費——一趟單程、沒有返程。他再沒有回來。被八國聯(lián)軍蹂躪踐踏得滿目瘡夷的前清朝皇家園林，頤和園內(nèi)昆明湖，在他充滿復(fù)雜情愫的“故國”，生于浙江海寧的江河湖畔的孩子，靜靜沉入湖底。同時被沉入的，是享譽海外，精通日、英、德文，被郭沫若敬為“新史學(xué)開山”的國學(xué)泰斗。

人們在先生的衣襟里發(fā)現(xiàn)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短短數(shù)語，留謎至今。

那日在清華大學(xué)聽課，我請益老師。老師望向虛空：梁漱溟的父親也沉湖。

1918年冬前清舉人梁濟(jì)問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兒子梁漱溟回：“會?！贝稳?，舉人梁濟(jì)緩緩沉入冰封的凈業(yè)湖。

2017年，王國維先生沉湖九十年。那日晨，先生的墓碑前清霜穆穆，雪松后面，一株斷頭的古國槐，槐樹頂，勃發(fā)新綠。一枝新綠，華蓋一般伸向懷里的墓碑。墓碑正面書，“海寧王靜安先生紀(jì)念碑”。背面，銘有陳寅恪先生痛挽之詞。

數(shù)字化時代的黃黃澄澄的共享單車，蜻蜓一樣泊滿清華大學(xué)清華園，新舊兩幢教學(xué)樓之間的小道。碑后坡上幾粒忍冬枝頭余下的新淚一樣的小果，殷紅。

二、香

兩座寺廟，樓上樓下，“住”在空山里的山腹中。下面一層叫下古寺，上面一層叫上古寺。在上下古寺之間的陡階上，一個十來歲的女孩，直著倒在階上，她抽搐。身旁的兩個大人，倒也不很著急。一位是她的母親，一位是她的父親。父親背負(fù)白底藍(lán)紋的雙肩包。一個背影。母親從塑料飯盒中取出一枚削凈的荸薺，送到女孩嘴里。女孩被父母架著，一步一步往陡階上走。平靜和睦的一家，三個背影。

接引殿前，再次與他們相遇。母親點燃一炷香，遞給女孩，女孩用混沌不清的聲音喃喃，怎么能這樣？身體往后退縮。母親說，不怕，有媽媽在。女孩從簇新的羽絨服里伸一只手，小兒麻痹后遺癥，留下的猙獰扭曲的一只手。母親將香放在女兒手中，然后將女兒的手，小心含在自己掌里，她們向著殿里的菩薩作揖。

父親終于展出一個笑容，上古寺大殿里的師父，迎迓出來，解欄，迎他們?nèi)氲?。父親將背包放在地上，白色塑料袋，發(fā)出窸窣的脆響，他取出一桶菜籽油，供于香案。女孩顯然是認(rèn)出師父來，她嗷嗷嚷，師父說，知道是你來了。他在女孩子手心寫字。傳遞某種密碼一般，他撫摸女孩的頭，示范女孩禮佛。母親臂彎里的女孩，乖乖地雙手合十，齊額，身子無法自控，頭翻仰過去了，母親扶正女兒的頭，女孩突然安靜下來，眼底一絲清明，清亮的光。眉清目秀。

被父母架著出殿，母親叮嚀女兒，腳千萬不能踏踩門檻哦，女孩哆哆嗦嗦，鉚足勁提腿。父親回頭跟師父打了一躬，現(xiàn)在她（女兒）能走上山了，好多了。父親所指的是，希望。

師父送走女孩一家人，合上柵門，繼續(xù)雒誦經(jīng)文。經(jīng)畢，以古法唱誦“回向偈”之后，我聽見他對著殿上的神明說，王杰龍的女兒生于2002年，請保佑這個女娃娃、天下父母眾生，在2018年里，離苦得樂……

這一天。四川鳳棲山中。2018年的第一天，元旦。

三、泡菜

安徽安慶市迎江寺振風(fēng)塔的香案下。一個人影斜進(jìn)來。遲疑、踱步、梭巡。母親把他摟得更緊了。日本兵的靴聲漸漸遠(yuǎn)去。那年少年九歲。

南京、上海、安南（越南）、昆明、貴陽、重慶，后來少年去了香港，臺灣，美國。一條流亡路線，也是生于1928年的余光中那一代人的人世離亂地圖。

在臺灣，他居住的時間相對最長，長到花販貨郎已儼然親人。他去樓下巷口的藥店買藥，老板娘在柜臺后面招呼他。他問老板可好呀，“過身了——今年春天。”老板娘泫然淚下。慈母過世，他去藥店買藥。流淚的是他了。老板娘嚶嚶相慰。各自的鄉(xiāng)音，都不是臺灣話。

那年，與霜發(fā)滿頭的余先生在澳門漁人碼頭的新賈梅士餐廳共餐，長長的餐桌，先生與夫人范我存女士對坐。一道菜，煙三文角、蝦仁、蟹柳、雞蛋、菠蘿，外加時令蔬菜做成的“煙三文魚沙律”，師母用勺子深情款款一點點往先生的碟里送。專欄作家李昂開始聊美食，有人“揭發(fā)”李昂曾專程乘飛機，去法國品一道菜。那時，余夫人心中也有一道菜：

1938年，四川樂山，兵荒馬亂。每個清晨，上學(xué)路上，她會經(jīng)過一位老人的門前。老人老到牙都沒了。他坐門前吃飯，一碗白米飯，一碗四川泡菜，老人一口飯，一口泡菜，一口飯，一口泡菜。就這么吃著……

“仿佛好吃得不得了。”說這話時，當(dāng)年7歲，從南京轉(zhuǎn)移至“大后方”樂山的少女已80多歲。

有的餐廳再遠(yuǎn)我們終可以抵達(dá)。而有的食物分明是一段光陰，怎樣啟程，如何前往？“外紅、內(nèi)白的那一種蘿卜皮……”余夫人一口川音，轉(zhuǎn)臉望向從四川去的我。

在美國密歇根和賓夕法尼亞時，他確定自己的故鄉(xiāng)在臺北。在臺北，他確定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大陸，而大陸那一邊，又分明沒有自己慈母慈父的慈骨與祖牌。如今余先生過世了，魂歸何處？母親長眠臺灣圓通寺，不只是光陰、無邊鄉(xiāng)愁染白了須發(fā)睫毛的先生，在圓通寺，不知是否已與慈母，相遇？

四、經(jīng)書

成都，一群修行人。因緣際會，你也被拉入這個“微信群”里。每個夜里，已習(xí)慣進(jìn)去看看：

今日功課完成?；叵蚪o眾生，回向給某某（自己或同修往生的親人）。祈禱表情。

因故功課未完成，她（他）如實陳情，今日功課未完成。懺悔，回向給某某。祈禱表情。若遇天災(zāi)，回向內(nèi)容則統(tǒng)統(tǒng)改為回向給災(zāi)區(qū)所有有情、無情的眾生。

暴雨天，留言最是讓人著急：

@某某某，你走到哪里了？

@所有人，有誰需要搭乘我車？

@所有人，請?zhí)崆暗降耐?，止語。在經(jīng)堂靜候。

有人遠(yuǎn)足，“出臺北機場，遇到一位師父，我雙手合十行禮，一旁人也在給師父行禮。真好?！庇腥嘶貞?yīng)，“隨喜一路參學(xué)，見聞覺知，精進(jìn)用功?！?/p>

作業(yè)也會布置在群里，某一段，他們正學(xué)習(xí)《佛法概論》。

他們?nèi)酥杏凶o(hù)士、律師、會計、職員。也有尋常人。新加入者往往在群里怯生生地問：“我學(xué)識淺，請問寺外有殘疾人行乞，要行布施嗎？”

有同修回：“要。‘下心含笑，親手遍布施。要起慈悲心，祛分別心?！?/p>

問者存疑：“會不會助長乞行？”

同修回：“行乞人，‘著了一個‘相。當(dāng)‘對境顯現(xiàn)時，我們的第一要義是要反觀自己，是否生起慈悲心？”“財，是一種布施，念佛回向也是。悉心聽他說說話，也是布施。這叫大悲心！”

“下心含笑”，你趕緊起身去查，語出《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第十品，佛告地藏菩薩：

“是大國王等。欲布施時。若能具大慈悲。下心含笑。親手遍布施?；蚴谷耸?。軟言慰喻。是國王等。所獲福利。如布施百恒河沙佛。”

下心，慈悲心，智慧心?？v九五之尊布施，“示現(xiàn)”佛境之笑，發(fā)正念布施（非施舍），才是“正”布施。

那個夜晚，燈下?lián)崾种薪?jīng)文，蓮花處處，八埏九垓，一派純真。

五、路

成西（成都——西安）高鐵。從西安上車，廣播開始播報，前方到站阿房宮站，身旁的老師呢了一聲，秦朝。列車當(dāng)然無法載我們前往秦朝，但那時我手中，蘇童版本的《武則天》，正翻到唐朝歷史上的這一頁：

“碧落黃泉，一了百了吧。好吧，現(xiàn)在就死。李賢說，我會讓你如愿回宮交差的。

“丘神劫（大將軍）聽見了李賢抽解腰帶的窸窣之聲，聽見了白絹跨過屋梁的沙沙的摩擦聲，丘神劫伏在板墻的孔隙前，耐心地觀望著李賢自縊前的每一個步驟，白絹容易滑脫，絹上可以打一個死結(jié)，丘神勣對著孔隙說，最后他聽見了自縊者踢翻墊腳凳的響聲……”

李賢。女皇的次子，也疑為女皇的姐姐與帝王的孩子，是不是一切將要水落石出？或者，太子李賢真有謀逆之心？賢被貶為庶民，放逐巴州（今四川）。女皇終究還是放心不下。賢不是女皇所弒的第一位親人，當(dāng)然也不是最后一位。

那一瞬，我想知道的是，賢之死，是女皇寫下《金剛經(jīng)》前，那一段著名的發(fā)愿文——“開經(jīng)偈”之前，還是之后？“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愿解如來真實義?！鄙锨陙?，流傳至今，據(jù)說唯有女皇。深得經(jīng)義玄妙稀有。

記得那一年。邀請臺灣作家張曉風(fēng)老師來四川，她執(zhí)意先飛西安，再轉(zhuǎn)道火車而來。她要親自翻越秦嶺，那個古往今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留下詩文的秦嶺，當(dāng)然也是29歲的李賢，單衣薄履，從長安出發(fā)，必經(jīng)的“蒼苔留虎跡，碧樹障溪聲”的秦嶺。曉風(fēng)老師那日乘慢車抵達(dá)成都，她說，夜黑，什么也沒看見（她后悔沒有搭乘汽車，走老路）。那日我乘高鐵，清寒明麗的上午，同樣，什么都沒有看見。

其實，無關(guān)時速，無關(guān)晝夜，無關(guān)古道新路，同為母親，或許有些世事，我們終歸是看不懂而已。盡管千年之后，我們湊巧與李賢同行了一段路。從長安到四川，過秦嶺。

六、燭

鬧市之中，藏有一間不為人知的小寺？那日從德勝路往文武路方向駛，車向右，拐入草市街，紅燈亮起，越過車窗，你看見一片舊厝青瓦之上，果然有廟影，孤帆似的幾筆。

山門不大，抬頭望，金沙庵。原來是一間女眾寺院。山門殿后面，一方天井。再進(jìn)去，略開闊一點的院壩。殿與殿之間、須彌座與后門的最逼仄處，僅一肩寬?？傆幸环N誤入深宅大院的錯覺。服務(wù)生，多遲暮老人，她們捆圍裙，戴袖套，踽踽行走。每一張香案前，有尼師正擺放供果，洗凈的蘋果，一枚一枚壘成一盤盤小山。

是不是因為是一間女眾寺院，階面、地上，滿是柔情。香案上換下的黃菊、百合、紫羅蘭、石竹養(yǎng)在藏經(jīng)樓前階上的各式器皿里，桂花、芭蕉、海棠、茶花、蘇鐵、曇花，種在大大小小的花盆中。一個女子，端一盆清水往花盆里澆，我們相視而笑。

她是義工。初來這里時，她記得，如同串門子，穿過一條街就到了。那時她剛離婚，婚姻是何模樣，她不知，但一定不是現(xiàn)在的模樣。走進(jìn)來，從蒲團(tuán)起身，尼師緘然，遞過一粒冰糖，看著她慢慢含在嘴里。那年她二十九，女兒五歲。如今女兒也同樣被一些“實相”所惑，移民國外。國外的生活到底該是何等模樣呢？女兒在新西蘭做油漆工，女兒女婿一道替人翻修房屋。還好，還好，如今，為母有大把的時間來到這里。來抄經(jīng)文，或許只是來坐坐。一小時的公交車程。從城南的新家，遠(yuǎn)遠(yuǎn)趕來。

后來知道，翌日是今年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舊歷十五。女子問我，明天要不要來吃齋？

成都保留下來的這半爿老街，深宅似的古庵，那日人頭攢動。我們背著對陽光烤太陽，蠟燭繁星一樣燃在我們身后的案上。不時有老人認(rèn)出她來，她轉(zhuǎn)過身笑，“好多從前的街坊，老街拆了，都搬走了，但這一天，再遠(yuǎn)，都準(zhǔn)回來?！笔遣皇?，這些老人們一如當(dāng)年的她，起了心事又或者無事，幾步路，串門子一樣，一顆安靜的心，走進(jìn)來，走出去……

七、木屋

牙，略略內(nèi)合，使她顯得不勝嬌羞、甜美，她用牙咬破指尖。蘸血寫下：我愿意去云南建設(shè)兵團(tuán)。那一年，女孩十六歲。她沒有跟老師同學(xué)父母，任何人商量。

很多時候，上學(xué)路上，她在前面走，后面有人猛然拾一塊石，砸向她，狗崽子。掙脫“舊軍官”父親陰影唯一的方式，是不是，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呢？那個“跌倒了可吃菠蘿，躺下時可吃香蕉”的地方。熱水瓶、臉盆、軍用膠鞋，一一用網(wǎng)兜兜住，綁在行李被子上。母親例外給她縫了一件碎花新衣。與兩千多名學(xué)生一道，女孩登上了從成都開往云南的列車。

火車啟動時，那個四月天。部隊文工團(tuán)的招兵信函，也同步抵達(dá)。此前，她去報考過部隊文工團(tuán)。父親跟來人講：“孩子剛?cè)ボ囌?，沒準(zhǔn)能追上。”女孩收到父親輾轉(zhuǎn)而來的信時，已是一月之后。兩月后，父親讀著女兒的回信，先是笑，繼而哭，然后沖出門，沿著成昆鐵路，向著云南方向跑。一周后。人們在四川峨眉山站的一個道班口，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他，這位出生地主家庭，學(xué)無線電。戰(zhàn)爭年代做過電臺臺長，后來投誠的普通人。1971年，那個夏日，女孩的父親精神失常了。

糊涂時，不識女兒，清醒時，老人眼里總蓄滿淚。老人育有六子，女孩最小。女孩一生給父親寫過許多信，唯第一封，至今想來，她望向天空，淚流不止，“第一年就考上了，我家庭成份不好。”于是女孩負(fù)氣回信：“我們，命運多舛，都是因為你……”據(jù)說，老人是在女孩返城工作之后，興奮過度，過世的。

做過許多工作。如今六十三歲的文姐一家人，在鳳棲山下的古鎮(zhèn)上，盤下一處舊院，開了一問清雅極簡的水餃店。由兒子兒媳經(jīng)營著這間，于小鎮(zhèn)而言鶴立雞群，童話般的靜靜的木屋小店。

八、露臺

有鳥咕咕，有人嘎嘎。我站在臥室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露臺上，他正與鳥說話，看你以后還來不來？鳥，撲棱撲棱掙扎著，在他手中。走過去，見另一只鳥，站在對面的屋頂，戰(zhàn)栗著，羽翼半張半合，驚恐張望這邊。

不是容不下一只鳥，不是沒有想辦法讓鳥與菜，各自相安無事，只是，動物法則，田野法則，自然法則，原本這種鳥——斑鳩，種子、谷物、小菜苗等，就是它們的食物。曾經(jīng)試著放一點米在露臺，結(jié)果引來更多的鳥。菜苗所剩無幾，買來專門的網(wǎng)，罩住菜地，陽光受限，菜不生長。

斗智斗勇最常見的一幕，是門“嘩”的一聲開了，人跺腳的篤篤聲，鳥驚飛的噗噗聲，人嘎嘎地驅(qū)趕聲。萬籟俱靜。

地里荒了很長一段時間，鳥也不再來了，我們松了土，給地上漚上油枯，秋種最后的時間，驅(qū)車去遠(yuǎn)方的集市買回菜苗，青菜、棒菜、兒菜、萵筍、紅油菜等等，打窩，下種，澆定根水，調(diào)試噴灌系統(tǒng)。菜苗孩子般從地里站立起來，嬰兒一樣的臉。鳥們又蠢蠢欲動，想回來了。

每一棵菜都是生命，隆冬了，如今所有生命、這些菜都長起來。今年小小的菜地，墑情好，那些菜，仿佛特別著急，還來不及生長，菜葉就皺縮成花骨朵一樣，一個個打起葉浪子來。紅油菜，總是泛出紅酒一樣流淌的光澤。

并不是鳥們聽話了。某一天，我在家里找出幾柄絹扇，薄如蟬翼的扇，綁它們在竹枝，在曬衣繩，在夏天留下的瓜架下，絹扇無風(fēng)自舞。后來家家戶戶的露臺，都學(xué)了我們。小鳥終究不比人聰明，它們以為那是人，不再來了。

那只鳥。是自己撲到玻璃護(hù)欄里，束手就擒的。被談話之后，放了它。在這個只有高樓、綠樹與人流的大都市，在這個寒冷的冬日。小孩一樣的那些鳥。不知還有什么可吃，它們最初從哪里來，又去哪里了。

九、窗

護(hù)欄上的木條被陽光照耀。藤條的轉(zhuǎn)椅背窗而倚，假如轉(zhuǎn)椅里的人不抬頭，假如一只鳥從窗外向里看。它會看見，有木，有藤，于是它一頭朝著我家的落地玻璃窗，俯沖過來。窗前人正閱讀，嚇得一驚，無辜地張望。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只完整的鳥形，灰撲撲的隱約鳥形。

下樓找回那只大鳥，是斑鳩，頭歪著，身體還溫?zé)?。躺在我家陽臺木地板上，頸部的鳥羽泛出金屬一樣的斑斕輝光，嬌弱的一份貴氣。我用手機去查斑鳩，搜出來，晚上怎樣抓斑鳩？捉斑鳩哪種方法最好？斑鳩怎么做最補？家里飛來一只朱頸斑鳩，怎么養(yǎng)？《晚上怎樣打斑鳩》一文這樣介紹：

“如果你在一片林子里白天已經(jīng)打了，尤其是天黑前，已經(jīng)驚過了那片林子，晚上通常斑鳩不會再歇回林子了。在打斑鳩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斑鳩回林之前，都是先到其他林子旁邊的地方觀察，而不是直接回到它要停留的地方……斑鳩在夜里，用電筒一照，就嚇傻了”。

再搜，斑鳩性羞怯。不易接近。

再搜，斑鳩是《詩經(jīng)·關(guān)雎》里的雎鳩，“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斑鳩是愛情忠貞不渝的象征。那樣的愛情，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思無邪”。不對，去找書，三秦出版社的《詩經(jīng)》注釋：“雎鳩，一種水鳥，傳說此種鳥雌雄終生相守不離。”有稟性急躁者沉不住氣了，“不要爭論了”，假定之后，于是引聞一多在《詩經(jīng)通義》中話：“相傳此鳥雌雄情志專一，其一或死，其一也就憂思不食，憔悴而死，極篤于伉儷之情。”莫衷一是，不一而足。不甘心，去找書架上的《爾雅》，這時，那個秋日，我們聽見，我家的陽臺上，一只斑鳩靜靜地躺著，少女熟睡一般，另一只，在陽臺外，圍著我家屋子，嗚咽，“咕——咕，咕——咕”，整整一天。陽臺于層林之上，鳥巢一般。斑鳩是不是雎鳩，真的不重要了。

十、苔

冬日的山徑，那些失色的青苔，讓人依舊不敢輕易落腳。地毯一樣布滿石階的那些苔蘚，你看不見原先的土地。山徑的一側(cè)，是一座寺院，另一側(cè)，是一座書院。站在山徑龍脊一樣隆起的峰巒，你可覷見書院的一隅，一群黃雞，正圍盆啄食，大片的書院屋宇，靜若虛空。而另一側(cè)，那寺院，隱在叢林最深處。

書院里的女主人，原本是這鳳棲山中那座寺院的居士。那時，廟不成廟，因緣具足了，她褪去紅塵霓裳，換上了一襲灰布青衣。據(jù)說是一位作家將一筆巨資稿費慈悲相贈，居士修了一條從寺院通往山外的路。后來，寺院重建，居士與寺院，業(yè)已緣盡。

寺院仿佛自古以來，就是人世間最后的一條退路。譬如武則天之于感業(yè)寺，馮小青之于孤山“佛舍”，不論被動或是主動。寺外的幾條山徑，是理想的登山路，曾經(jīng)誤走誤撞，我們撞到了書院。也是楠木參天，也是青苔荒階，霎時間，一座“城”臨空而現(xiàn)。高墻、深宅。我們輕輕叩門，聞犬吠。有門童樣的女子探出頭來。

院中有院。深院里，設(shè)佛堂、茶舍、客房。行廊與客房里，多有藏書。居士那晚留我們晚餐，廚房里，兩只狗靜靜臥地，山中的女子，在廚房里無聲忙碌。都是些書院菜地里種的小菜，飯間，某一瞬，居士嫣然一笑，要是你“伯伯”在，又該說我了，不會做飯。

居士所說的“伯伯”，仿佛剛剛放箸，下山沽酒去了。靜好雍容的老居士那年七十二。一徑之隔的普照寺里，將晚未晚時分，應(yīng)還看得清那一通碑，碑的背面，“伯伯”致居士的詩，當(dāng)年的當(dāng)家居士。令工匠刻在了上面：

山外紅塵，山中古寺，兩不相擾，各行其志。

一九八六年仲秋流沙河

算來，這對曾經(jīng)的至愛，文學(xué)夫妻，不相往來，已三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