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生高考成績優(yōu)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chuàng)新寫作教學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qū)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時間是一條無岸之河”(夏加爾)。人們在渺渺長河中微小的沙洲上生息、繁衍、勞作、歌唱,直到大浪卷走小洲,也帶走所有喜怒哀樂,人與洲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
求佛法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僧人是這條河上的漂游者,他們不會棲止于小洲上,不會流連世俗的喜樂。佛家以“舍筏登岸”為度人度己之法,對于唐代詩人中一個相當龐大的特殊群體“詩僧”而言,詩是他們求度之“筏”?!度圃姟分猩畟H詩人共365人,占唐代詩人總數(shù)的10%;他們的詩作4598首,占唐詩總數(shù)的28%左右。詩僧中有嘲俗諷世、勸誡世人的王梵志,有棲隱寒巖、超然物外、詩風幽冷的寒山,有以清新明快之語道禪理禪趣的貫休。而與貫休同為詩僧的好友棲一卻溯流而上,在歷史中感受歲月滄桑,為后世留下了兩首懷古詩。因其生于武昌,對其間山川勝跡了如指掌,《武昌懷古》比《垓下懷古》寫得更為真切、沉痛,而且于遒勁雄放、悲壯沉郁之外有多幾分空曠寂寥的意趣。
武昌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始建于1800年前的戰(zhàn)國時期。而這座城能以華麗的姿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卻拜東吳孫權(quán)所賜:三國時期孫權(quán)得夏口后,在江夏山(今蛇山)東北筑夏口城,“依山傍江,開勢明遠,憑墉藉險,高觀枕流”,那時,武昌實為一座形勢險要的軍事堡壘。孫權(quán)筑成此城,遂將郡治移至夏口城,也就是現(xiàn)在的武昌。而棲一站在晚唐的蒼茫暮色中眺望,他那看透世相的眼睛似乎也能穿過歷史的重重煙霧。他看到的是武昌城初建的景況——楚地先民在榛莽叢生、水鄉(xiāng)澤國里篳路藍縷,夯土筑城,那是何等艱辛。經(jīng)過漫長的累積,終于才有唐時武昌。在悠悠時日里,前人的痕跡一次次被抹掉,歷史層層沉淀,此城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
那一刻,方外之人棲一站在凄寒的風里,感覺歲月老了。他腳下的這片土地,曾有多少人來此緬懷歷史,生發(fā)類似“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孟浩然)的感慨,又有多少人吊古傷今而至悲從中來、泫然下淚。時間悄然流逝,山川靜默永恒,它們還是先人見過的樣子吧?戰(zhàn)國的城池湮沒在歷史的煙塵里,消散殆盡。歷朝留下的殘跡遍布于此,或一泉,或一石,或一柱,多少人對這些評說不已,甚至聚訟紛紛,又有什么意義呢?詩人起筆便直追歷史源頭,道出自己觀覽河山、懷思過往的心懷。“戰(zhàn)國”一句點出武昌城的歷史由來,“悄然”二字看似平淡,卻統(tǒng)攝全詩,后面所寫景物正是歷史沉寂的表象,而無處不在、能被人感知卻又虛幻的歷史感,使得詩境更空寂。
懷古詩里慣有對昔日盛況的描摹或概括,但棲一身處晚唐,眼見煌煌大唐正如西沉之日,哪還有心情謳歌贊美盛況?何況,參禪學佛之人最明白一切皆如夢幻泡影,人生也罷,王朝也好,盛時不過是曇花乍現(xiàn),因此,他在“昔盛”上著墨甚少,只對“笙歌”“臺榭”兩處略加點染,“笙歌”“臺榭”勾勒出過往的基本面貌,其余則大量留白,這給讀者留下了空間,把人的思緒牽引到虛幻的歷史中,恍恍惚惚感知昔日繁盛景象。遙想三國時期孫仲謀在這里修城筑池,嚴兵拒曹,苦心經(jīng)營,后來數(shù)百年間也曾有過笙歌不斷、歡舞不休、宴集不絕的景況,而現(xiàn)在高墻傾圮了,臺榭荒蕪了,管弦喑啞了,繁華消歇了。這一切似乎不過轉(zhuǎn)瞬間,其實那些個英雄風流的時代早已遠去——距今已經(jīng)差不多七百年了。頷聯(lián)“幾何時”“七百年”一說時間短促,一說遙遠,前面以歷史長河為參照,后面跟人生百年作比較,兩相對比,感慨尤其深沉。
英雄的背影只留在發(fā)黃的歷史書卷中,在現(xiàn)實里,處于末世的棲一哪里能尋回舊夢?棲一此詩的“傷今”之情全融進景物中了。頸聯(lián)中的殘蟬、夕陽、秋風、寒樹組成一幅蕭索清寒的畫面,孤雁、江浦、冷雨,色調(diào)更冷,使畫面更添陰晦凄迷之感。我仿佛看見,一個身著灰撲撲的舊衲衣的清瘦僧立于秋天,夕陽殘照,秋蟬唱著最后的哀歌,蟬聲并不聒耳,像是越來越低的嘆息;西風漸緊,風搖著高樹,樹發(fā)出嗚咽悲聲,滿樹欲墜的葉子顫栗著,等著下一陣更大的風把它們帶走。有時,連天的雨密密匝匝,不喘息地下著,帶給人砭人肌骨的寒冷,雨絲織成一張灰色的網(wǎng),將天地的一切都包裹起來;雨落在茫茫的江上,江面慢慢升騰起白霧,迷霧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秋浦上一只雁大孤零零地橫臥著,時不時發(fā)出一聲悲鳴,叫聲穿過雨幕,敲著詩人的耳膜,更助凄涼。天是灰冷的,景是蕭瑟的,詩人“以哀景寫哀請”,以秋天悲涼之景來襯托內(nèi)心氤氳如雨氣的哀愁,而這夕陽、冷雨,又何嘗不是風雨飄搖的唐王朝的真實寫照呢?
棲一是僧人,本來不必關心歷史興廢、時代更替,但詩人的敏感讓他也呼吸領味到時代的悲涼,詩人“思接千載”“心騖八極”的心志讓他有超越一時一地的眼光,而從武昌城下流過的湯湯長江也提醒他“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是呀,長江的水滾滾東逝,日夜不休止,正如那不再回頭的時間、不會重演的歷史。歷史的偉績終成過往,英雄創(chuàng)立的偉業(yè)都化作烏有,大唐的盛世也已隨流水而去。棲一想到如此種種,他忘掉了自己本是個僧人,此時的他,只是有感覺、有情志的人類中的一員,他甚至可能傷感到不能自持,任兩顆清淚緩緩滴下,滴在秋天風里,滴在歷史的記憶深處。再看江的兩岸,白了頭的蘆花綿延成蒼茫一片,蘆花被風卷起,如雪般漫天飄飛,蘆花叢中,悠然停著一只小船,這不知誰家的釣舟宛如寓言:人生與朝代都是短暫而易變的,在水中沙洲上造城筑室,不如乘一葉扁舟從流飄蕩。詩人大概也想成那船上的人,持竿垂釣,享江上清風,賞山間明月,哪管他天荒地老,只求找到生命的“彼岸”。此詩尾聯(lián)中長江的意象既是寫實,也含有時間和歷史的寓意,而蘆花叢中的釣船讓人聯(lián)想到不問世事變遷、不管時代興亡的隱者。這兩句詩揭示了時間無情、天地不仁的“真相”,又含有隱于自然來消解這種苦痛之意。棲一眼見蘆花釣船之時,他既是一個勘破世情的僧人,也是一個懷有時代隱痛、內(nèi)心蒼涼的凡人。
懷古一直是身在凡塵中詩人熱衷的話題。中國悠久的文化千年來未曾斷絕,祖先創(chuàng)造的燦爛文明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最終都成為璀璨星辰,足以讓后人仰視而心生敬畏。而每一個詩人面對的“當下”卻如此不堪:庸夫愚婦的勢利澆薄,官場的蠅營狗茍、互相傾軋,不能承受的生活負累,日漸疲憊麻木的心靈……恰如一個人回憶里的歲月最美好光潔,而已然消逝的風流朝代正是文人的“黃金時代”。文人懷古是帶著美好想象的悵望,是對他們所認為的不斷衰落的文明的感慨。中國歷史積淀豐厚,處處留在遺跡,詩人正可憑此追懷古人,追懷自己永遠遇不上的輝煌與風流,這些追懷落到紙上便成了蔚為大觀的“懷古詩”。
懷古詩少不了今昔對比,再進一步慨嘆世事無常。李白的人生大部分時間在大唐烈火烹油之時度過,但他在《越中攬古》《蘇臺攬古》中悲嘆昔盛今衰;心性淡泊的孟浩然也因“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而感傷。不過,因時代各異、詩人心性不同,看似主題單一的懷古詩還是呈現(xiàn)出多種情態(tài):有的針對歷史事件或人物發(fā)議論,總結(jié)歷史教訓,揭示規(guī)律,比如頗知兵事且喜好縱談政事的杜牧所言“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題烏江亭》)與“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有的膠著于個人際遇沉浮,借古抒懷,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蘇子所嘆“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念奴嬌·赤壁懷古》;有的曲陳時弊,借古諷今,心雄萬夫、憂心國事、一心恢復的辛棄疾最擅長此道,其“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正是警世之語;有的在國勢江河日下之時,關懷天下,借古傷今,其詩在低徊感嘆中蘊涵對興亡變化的深沉的思考,而棲一的《武昌懷古》正是懷古詩中的末世之音。
威爾·杜蘭特在《世界文明史》里寫道:“文明常常比人類所想的更為古老,在人類所踐踏的土地下隨處都有人類的骨頭,他們同我們一樣工作,一樣愛,寫詩歌,做出美好的東西,但在時間的飛逝中,他們的名字及存在已經(jīng)被遺忘?!敝辉凇度圃姟分辛粝聝墒自姷臈蛔罱K會不會也被徹底遺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本來對塵世了悟牽掛的僧人,漂游在時間的河上,打撈歷史蕩漾起的波光,并且把它們化成短而美的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