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七娘比七爸高出一個頭還多,也大出10多歲。我童年的記憶中深深留下七娘的人高馬大和七爸的矮小猥瑣。每當(dāng)我哭鬧不聽話時,我娘就嚇唬我:再哭,就給你討個七娘一樣的老婆。我便乖乖地不哭不鬧了。
在生產(chǎn)隊定工分時,七娘是女的,不能給10分工。七娘就大罵,就和男人比試。七娘能挑70多公斤的重擔(dān)、能犁田打耙、能踩打谷機、能挖地……凡是男人能做的,七娘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七娘仍沒能要到10分工。
七娘仍然出工,只是在挖紅薯挖涼薯扯花生時,就飽飽地吃一頓,吃得比四五個人還多。當(dāng)然,回家她那份餐是節(jié)省掉的,讓給七爸吃,想把七爸喂養(yǎng)得高大一點,有個男人樣。老人說:這哪兒的話,又不是你的崽!七娘就說:這是我自家屋里的事,要哪個多嘴。
有一年,按抓鬮是七爸當(dāng)隊長。無奈七爸有病,七娘只好取而代之。也只有那一年七娘最為神氣和歡快,她吆喝著大家出工,像模像樣參加大會小會,那一年生產(chǎn)隊得的紅旗最多,七娘也第一次呷了10分工,雖然那記工簿上用的是七爸的名字。
七爸一病就是15年。七爸死時,七娘沒掉一滴淚。七娘還和人講:總算去了!他也呷虧我也呷虧,還不如早早地去。這一講就惹許多人憤懣:這女人太不像話,讓老七捉去好了!后來又有人說,瞧那鼻子那臉頰,一副克夫相。
好多人不愿跟七娘打交道。只有在夏天七娘搖著蒲扇總愛串我家的門。七娘頂喜歡我,總和我娘說這伢子日后定有出息。我就“七娘”“七娘”很響地叫,七娘就“哈哈”笑著應(yīng)。七娘有時和我娘嘮叨時,臉頰上淌著淚水。我極疑惑,一個笑哈哈能打半斤的女人也淌淚水?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老家,七娘新造了屋,很寬敞。七娘對我說:偉寶,我總算完成了任務(wù)。我曉得這“任務(wù)”,是指為夫家生崽撫養(yǎng)成人并為崽娶媳婦續(xù)了“香火”。
看著背駝得厲害眼睛閃過一絲亮光的七娘,我久久地?zé)o言。
那日,家里來了鄉(xiāng)下老家的娥姐,我差點沒認出來。娥姐手足無措地坐在沙發(fā)上,頭發(fā)有點亂,衣冠不整,寡言少語,臉上無光,老相得很。
娥姐原本不是這樣的。娥姐大我6歲,長得十分俊俏。她高中畢業(yè),在學(xué)校是文工團的骨干,又學(xué)過裁縫,回家不久,就當(dāng)了村里的團支部書記。那段日子,她活泛得很。而且,她的號召力是令人驚嘆的,娥姐點子特多,村子里新鮮事就多,就常沸沸揚揚的。
沒過一年,熱鬧就逐漸平靜下來。娥姐也18周歲了。鄉(xiāng)下農(nóng)家主事的老人便說:是花,都得開。女大當(dāng)嫁。娥姐聽著起先只是嗤嗤地笑,稍后常和爹娘頂杠,卻拗不過爹娘。
娥姐出嫁,找了本村的懷哥。出嫁當(dāng)日,是要抬嫁妝的。雖路近,一條田坎就到,但郎客斷斷少不得。做郎客自然是喜事,輕松好做,我那次就做了郎客,得了喜錢。
娥姐嫁過去不久,公爹婆婆就把他們小夫妻分出來單過,這是老家的規(guī)矩。后來,娥姐生了兒子,雖少了些活泛,少了些點子,但在大伙心中,娥姐還是一方不謝的風(fēng)景,大伙就選娥姐當(dāng)婦聯(lián)主任。
一日,娥姐和懷哥大吵了一場,還打了起來。其實,那是懷哥的不對。村上周秘書新近死了老婆,拖著三個小孩,娥姐瞧著小孩可憐,就跑去照料。懷哥就有鼻子有眼在大庭廣眾之下唾罵娥姐,并大打出手。娥姐氣不過,回了娘家。爹娘竟也說,一個女人家不能東跑西顛的,娥姐委屈得落淚。不久就聽說她要和懷哥離婚,懷哥說要離行,留下我的兒,干脆得很。娥姐果真離了。
后來,娥姐竟和周秘書成了家。這一成,懷哥就大肆宣揚,村子里很多人將信將疑。娥姐一過去,累死累活地操持,上有老母,下有三個年幼的兒子,真難為她了??衫夏高€存心和她過不去,蠱惑著三個孫兒,滿村子嘀嘀咕咕,指桑罵槐。娥姐不能去看自己的親生兒,又得不到后來三個兒子的承認,日子愈過愈難。懷哥那邊放出風(fēng)來,說只要娥姐認個錯,離了仍可以回去。其間,許多人勸娥姐,了無結(jié)果。娥姐就這樣硬撐著,愈來愈不像以前的娥姐。
我想,這歲月也是無情物,把個好端端的娥姐弄成這樣??墒?,這又怪誰呢?
蘭嬸娘家很窮,蘭嬸只得早早地嫁給我家六六叔。那會兒她常上街趕場,總要來我家坐坐,一聲不響久久地看著熙熙攘攘的場上。我小,問蘭嬸瞧什么,蘭嬸一次也不回。蘭嬸頭上束著的藍花手帕,飄上飄下,左右擺動,旋舞似的。我說蘭嬸蠻好看,但也怪。我娘說,她太陰沉,沒壽年,和六六過不長久。
果然,我娘言中。倒不是蘭嬸,是六六叔先撒手西去。六六的娘問神,說蘭嬸克夫,命中注定的。六六的爹娘就齊齊地把冷眼、諷刺、辱罵、責(zé)打潑灑在蘭嬸身上。盡管蘭嬸常常忍淚默默無言,還是被六六家攆出了門,兒子不能隨她走,那是六六家的“香火”。
許多年后,蘭嬸又來到我家,也坐很久,也瞧門外熙熙攘攘的場上,頭發(fā)上仍束著藍花手帕,卻說了很多話,眼睛格外光亮。不久,蘭嬸便在小鎮(zhèn)上開了個小飲食店,生意做得紅火。
有一天,蘭嬸竟來工商所找所長,她要開一家土特產(chǎn)公司。過了一個月,蘭嬸的土特產(chǎn)公司便開了張。她請了六七個人做事,還有一個斷了左手的男人做賬房。一年之間,她的公司成為小鎮(zhèn)的企業(yè)明星。有一次,蘭嬸來所里領(lǐng)獎,順便給我一張請柬。我料定是她公司請我喝酒,忙推說,我一向不喝這酒的。蘭嬸臉頓時緋紅,急急地說:你看了再說。我一看不打緊,好久才回過神來:是蘭嬸的結(jié)婚酒。
我問:公司還好嗎?蘭嬸忙高興地應(yīng):好,還好。她又說:我問過神的,這幾年運氣好走,不怕,得狠干一番。我說:你當(dāng)真信神?她說:神是要信的,信則有,不信則無。她看著我極驚愕的樣子,哈哈笑道:神就是自個兒!我爽快地應(yīng)承蘭嬸,說:一定去。
蘭嬸說完,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藍花手帕,飄上飄下,一擺一擺,舞得極是歡快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