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首異處的皿方罍：湖南人“眾籌”回故里

皿方罍，是我國迄今出土最大最精美的青銅方罍，被譽為“方罍之王”。1919年，它于亂世重見天日，然而，器身與器蓋卻離散近百年。2014年，湖南人用“眾籌”的方式，以2000余萬美元洽購器身回國，最終讓國寶合體。不可思議的天價、百年漂泊的故事，使其在2018年登上央視《國家寶藏》，并成為最終入選特展的九件“國寶”之一。

皿方罍身首分離

1919年，中國動蕩不安。湖南省桃源縣，亂世中偏安一隅，皿方罍選擇在這里出世，卻依然躲不過多舛的命運。《桃源縣志》記載，“民國八年，水田鄉(xiāng)農(nóng)人艾清宴耕田于茅山峪山下，挖得古鼎一尊，不識為何物?！睋?jù)村民講述，艾清宴當時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那天他在路上不小心踩塌了一堆土，土堆里面赫然有一個大黑疙瘩，污泥中仍光澤閃爍。艾清宴喊家人把它挖了出來，此物成了村民們口中相傳的古鼎怪器。

5年之后，益陽古董商石瑜璋慕名而來，并愿意出400大洋收購。艾清宴的大哥聽說怪器要被人買走，就拿上蓋子去漆家河的新民學(xué)校，找校長鐘逢雨“掌眼”：“如此破銅，怎么值這么多錢？”

鐘逢雨看到蓋子上“父己尊彝”幾個蝌蚪文，知道此物非同一般，他留下蓋子，表示愿意出800大洋購買全器。艾清宴的大哥畢竟年輕，還未到村里，就大喊“發(fā)財了，發(fā)大財了”。石瑜璋聞聲，心知這筆生意要黃，慌忙中抱著近百斤的器身跑出了村。誰也沒料到，石瑜璋這一逃，方罍從此身首分離，離散無常，一去就是近百年。

罍蓋自鐘逢雨之后，流轉(zhuǎn)多人。1952年，當時持有人周磐將此蓋獻出，上交湖南省人民政府。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將罍蓋轉(zhuǎn)交給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56年，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與湖南省博物館合并，罍蓋又移交給了湖南省博物館，從此安好。

不過，由于交接時并未說明緣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湖南文博專家并不清楚方罍蓋的來歷，只知有蓋，不知有身。一個偶然的機會，青銅器專家高至喜（1986年至1992年任湖南省博物館館長）在查閱檔案時才得知罍蓋的身世。高至喜多方打聽器身下落，卻在國外的著作中發(fā)現(xiàn)，罍身早已從長沙流散到了海外。

1992年的一天，湖南省博物館時任館長熊傳薪（1992年至2000年任湖南省博物館館長）接到了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的電話。原來，馬承源應(yīng)邀出席日本的一次文博會議，會議結(jié)束，他拜訪了自己的老朋友新田棟一。新田棟一，原名彭凱棟，出生于臺灣。在日本，他的事業(yè)相當順利，而收藏一直是他的私人愛好，也是他懷鄉(xiāng)的一種方式。1952年的一場大病之后，新田專收佛像，因此青銅器并未擺在藏品中的醒目位置，但馬承源的目光卻一下子聚焦到了一件威儀華美、似曾相識的青銅器上。他立刻判定，眼前這件青銅器與湖南省博物館收藏的器蓋應(yīng)為一體。

聽說真正的蓋子就在湖南省博物館， 80歲高齡的新田專程來到湖南，親眼看到皿方罍蓋時，他說“我仿佛找到了失散40年的孩子，陶醉在團圓的幸福中”。

1993年春，高至喜、熊傳薪、副館長陳建明受邀踏上了東京之旅。熊傳薪回憶，當時在新田家里住了一個多星期，仔細查看了器身的銘文、紋飾、鑄造工藝，并對大小尺寸等做了記錄。賓主雙方徹夜暢談，話題始終圍繞著同一個主題：這件分離了半個多世紀的皿方罍，應(yīng)早日團圓。

可是怎么團圓呢？新田希望身蓋合一在日本，湖南人指望皿方罍器身早日歸故里。雙方始終未能達成一致。熊傳薪明確表示，博物館的東西不能賣。新田又想出個主意，愿意出資20萬美金給湖南省博物館捐建一座大樓用作陳列，外加捐贈一西周初期的精美方形蓋以換取皿方罍蓋。1993年3月31日，新田向湖南省博物館致《請愿暨陳情書》，表示對皿方罍“身蓋合一”的期盼，并表示捐贈不是投資，20萬美金雖然微不足道，但由于日本稅法所限，只能捐這么多。1993年12月，此事向省文物廳、國家文物局層層報告。不過，正如熊傳薪所預(yù)想的，捐贈交換方案行不通。

直到2001年，從紐約傳來了一個讓人無比震驚的消息：皿方罍器身將在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拍賣。

法國買家秒殺合體之路

原來，新田棟一為了延續(xù)家族的發(fā)展，決意出手自己的寶物。2001年3月20日，皿方罍器身以艷驚四座的方式出現(xiàn)在世人的眼前。

上海博物館和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在得知皿方罍要拍賣的信息后，火速聯(lián)手籌集了300萬美金。競拍現(xiàn)場競爭激烈，拍賣師的報價越來越高。中國競拍者一狠心，報出了自己的最高出價。原以為豁出去的跳躍式舉牌會嚇退其他藏家，不料一位法國買家緊隨其后，舉牌出價遠遠超過了中方的預(yù)算。

拍賣槌落下了。中國競拍者只能望罍興嘆，300萬美元，已經(jīng)是當時外匯管制下的極限數(shù)字了，那個創(chuàng)紀錄的成交價924.6萬美元，則秒殺了皿方罍合體之路。在這場交易的帶動下，青銅器價格水漲船高，名品均被抬升到百萬美元級別。

熊傳薪說，“那次拍賣之后，我在《中國收藏》上寫了一篇文章，覺得很惋惜，擔心這個東西回不來了?！辈贿^，繼任館長陳建明透露，博物館并沒有完全放棄。2012年前后，博物館通過美國的同行了解到，皿方罍有可能在拍賣場上梅開二度，就斷斷續(xù)續(xù)和藏家保持間接聯(lián)系，也一直在爭取資金。

2014年，已是大明星的皿方罍又一次回到拍賣場，讓文博界揪心的時刻又到了。在這次的亞洲藝術(shù)周上，佳士得不惜重金為皿方罍打造了專場，將拍品編號為1888，時間定為3月20日。

“霸蠻湖南人”齊心協(xié)力避拍賣

2014年3月15日，一封在網(wǎng)上流傳的信件，讓拍賣變數(shù)陡增。在這封給佳士得的信中，湖南省博物館寫道，鑒于皿方罍“與湖南之淵源”，同時“本館為非盈利受托遺產(chǎn)保管機構(gòu)，所需購藏經(jīng)費全賴各方資助”，希望能以所籌得的2000萬美元洽購，避免拍賣。

由于走漏風(fēng)聲，特別是泄露了籌款金額，不少藏家覺得湖南這回希望不大。收藏家劉益謙表示：“我個人支持湖南省博物館買回來，可是媒體這樣一宣傳，萬一湖南省博物館到時候出價不敵對手，被老外買走了怎么辦？”

外界分析，湖南人對于出土于本省的“方罍之王”，不會坐視不管。另一方面，隨著中國國力的日益雄厚和國家搶救海外流失文物計劃的出臺，主打“愛國牌”的競買，很可能讓中國買家成為冤大頭。

有圓明園獸首的教訓(xùn)在前，臺灣收藏家曹興誠發(fā)起提議，“由湖南省博物館以預(yù)估底價去拍回來，其他華人藏家一律不出手，不讓人來炒作價格?！庇骱?、鄭華星、朱紹良、唐炬、蔣念慈等藏家也聯(lián)名發(fā)表《華人藏家集體致紐約佳士得的一封公開信》，呼吁促成合璧好事。信中寫道：“我們謹向全球華人藏家呼吁：懇請海內(nèi)外華人藏家在拍場中以大局為重，萬勿以個人好惡哄抬價格。”與此同時，國家文物局也通過渠道知會佳士得公司，希望能幫助促成湖南方面的洽購。

中國買家合力阻擊之時，國際買家也在摩拳擦掌，皿方罍的命運如何？直到上拍前一天都是未知數(shù)。

其實，這場較量，從4個月前就開始了。其背后推手，是一位有著霸蠻氣質(zhì)的湖南收藏家——譚國斌。

他以一己之力，籌辦當代藝術(shù)博物院，10多年來一直免費開放；他發(fā)起“藝術(shù)長沙”，堅持十年，把雙年展辦成湖南藝術(shù)的一座文化新標桿。這些自掏腰包不掙錢的活動，都是他介入公共文化的可貴探索。

作為2013年香港佳士得秋拍的座上賓，譚國斌在VIP藏家的拍品預(yù)展上，第一次見到了皿方罍?！皹O其精美。我當時就有一種沖動，一定要讓它回湖南?！痹趫龅暮掀髽I(yè)家也都認為皿方罍器身回湖南省博物館是最佳的選擇。

“既然要回湖南，肯定不能上場拍賣，2001年的教訓(xùn)擺在那里?！边€在香港，譚國斌就找到佳士得亞洲區(qū)執(zhí)行董事魏蔚，提出洽購的請求?！拔何诞敃r說很難，幾乎沒有可能?！?/p>

從香港回來后，他又直奔湖南省博物館，找到時任館長陳建明，“表示愿意出一部分力，但由于個人的力量有限，提議由博物館向政府申請資金來購買皿方罍”。然而，相關(guān)部門的回復(fù)是：不贊成這種用國家資金回購的方式。

這條線斷了，譚國斌一度失落，但他很快打起精神，開始尋找企業(yè)家，然而，一番洽談下來，困難重重。在被動員的企業(yè)家中，只有湖南廣播電視臺的臺長呂煥斌沒有直接拒絕。到最后，呂煥斌終于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廣電買這個東西師出無名，畢竟皿方罍這么貴，廣電又不是博物館。另外，廣電歸宣傳部管，要省委宣傳部支持才可以。

2014年2月，佳士得將皿方罍的起拍底價告訴了譚國斌，為1800萬到2000萬美元。而對方開出的洽購價，則高達5000萬美金?！坝袃r之后，就明朗多了?！弊T國斌沒有被巨款嚇倒，而他想要的支持，來得更是及時。

3月初，呂煥斌與時任湖南省委宣傳部部長的許又聲同乘飛機，他報告了此事，當即獲得了支持。許又聲到湖南之前，曾在國僑辦工作多年，對統(tǒng)戰(zhàn)工作得心應(yīng)手。他當晚就召集省文化廳、博物館開會，確定在湖南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購買皿方罍。政府的支持，成了皿方罍回歸的轉(zhuǎn)折點。

如何讓皿方罍回國？行前，最終確定了3套方案。

“第一選擇是洽購。我跟佳士得方面溝通，企業(yè)出錢，湖南省博物館進行洽購的相關(guān)事宜，盡量在2000萬美元左右拿下?！?/p>

“如果洽購不成，則派代表在拍賣現(xiàn)場競拍。這是第二個方案，預(yù)計會舉牌到3500萬美元?！?/p>

“如果湖南在拍賣場上舉不動了，收藏家劉益謙表示愿意出力，這是第三個方案?！弊T國斌說，劉益謙授權(quán)他來舉牌，有6000萬美金保底，皿方罍也許不能回到湖南省博物館，但是起碼能回中國。

3月15日，譚國斌和湖南廣電、省博物館的專家組成了8人團，赴美洽購。

所幸的是，起飛前，一個方罍蓋的3D打印模型被緊急送到洽購團隊手中，為以后的談判立了大功。此次3D模型的打印可謂相當匆忙，負責(zé)打印的盈博科技董事長劉武說，湖南省博物館只發(fā)給他們6張照片，4個工程師連夜完成了數(shù)字建模、打印，用時僅16個小時。

3月17日，洽購團隊抵達紐約。時隔21年，熊傳薪第二次見到方罍器身。他翻出當年在新田棟一家所做的記錄一一對照，通過對紋飾、鑄造工藝、銅質(zhì)等的鑒定，確定就是當年所見的同一器。

譚國斌說，皿方罍3D蓋蓋到器身上之后，華麗壯觀，而且一旦合體，再分開來看蓋子和器身，怎么看都是缺憾。

至于談判技巧，他還記得向佳士得陳述的四條理由：“第一，這是湖南流散出去的文物，按照國際公約上的文物法，是要追討回來的。第二，這是個‘殘器’，何不成人之美，讓它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第三，華人收藏家都支持我們，都不會出手。第四，我們買下來是用于公共收藏，這在西方的國家也是最受重視的，有優(yōu)先購買權(quán)?！?/p>

談了三天三夜，雙方最終在19日下午4時達成協(xié)議，此時距拍賣開場不足24小時?！拔覀兗恿隋X，但加得不多。”皿方罍器身以大約低于預(yù)拍成交價一半的價格購得。

紐約時間3月20日上午11時，也就是原定的“一場最為激烈的‘罍王之爭’”上演的時刻，佳士得拍賣師在展示現(xiàn)場宣布了洽購成功的消息，根據(jù)洽購協(xié)議，皿方罍將被捐給湖南省博物館永久保存，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在拍賣市場。

全場掌聲雷動，譚國斌卻不在場。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細節(jié)是，他一直在場外刷卡?！拔矣袃蓮埧ǎ粡堃淮沃荒芩?000美元，另一張只能刷5000美元。300萬美元的定金，刷了1200多次才付完。不僅刷卡，簽名也要簽一千多次，但想到國寶能回家，心里特別甜?！?/p>

而在整個過程中，那位做出巨大讓步的神秘收藏家，始終沒有露面。最終的交易價格，由于簽了保密協(xié)議，也未公布。然而，正如熊傳薪所說，“這次能夠以較低的價格洽購下來，體現(xiàn)出國外友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友好態(tài)度，也為中國流失文物回歸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方式?！敝档靡惶岬氖?，這次為皿方罍回歸慷慨出資的6家企業(yè)分別是：湖南廣電、湖南中煙、湖南出版、華菱鋼鐵、湘投控股、中聯(lián)重科。

2014年6月21日，皿方罍入境通關(guān)，重歸湖南。28日，湖南為這件國寶舉行了隆重的合體儀式。2017年11月，湖南省博物館新館在閉館5年后重新對公眾開放。皿方罍在“湖南人——三湘歷史文化陳列”展覽中亮相，3000年前祖先留下來的器物，終于能對后人一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