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少武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院 521000)
林徽因的創(chuàng)作雖深受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其骨子里傳統(tǒng)的一些東西仍然牢不可破,比如傳統(tǒng)“虛靜”的創(chuàng)作思想。源自道家的“虛靜”思想不僅貫穿于傳統(tǒng)文人的人身修養(yǎng)之中,還滲透于他們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和藝術氛圍中。林徽因由于獨特的人生遭遇和情感經(jīng)歷,傳統(tǒng)的“虛靜”思想對她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林徽因的詩幾乎全是抒情詩。其中有不少都涉及情愛。由林徽因的詩中不難看出,她極度珍視內心的超越現(xiàn)實規(guī)則的美好情感,同時又對這種情感保持著清醒的理性認知,時時警惕不使它轉化為與之相諧和的現(xiàn)實行為。躁動與壓抑的結果使林徽因倍感苦悶、焦躁,她力求用自唐以來文人常用的習靜修養(yǎng)來平衡內心。她的許多詩作都有一個潛在的主題傳達,即詩人躁動心靈的清靜追求。詩人這一平復內心的現(xiàn)實需求與她深厚的古典藝術學養(yǎng)相融合,她的許多詩因此出現(xiàn)了空靈的藝術氛圍和充滿禪思、禪趣的藝術境界
一
林徽因情感的波瀾來自于過往,那傷感而溫馨的場景纏繞于詩人心頭,一再攪動她現(xiàn)實的清靜,幻化成一首首憂傷凄美的旋律:“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比绻f《那一晚》寫出了詩人揮之不去的記憶之痛,《深夜里聽到樂聲》則唱響了詩人深藏于內心的現(xiàn)實隱痛:“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輕彈著,/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靜聽著,/這深夜里弦子的生動。/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忒凄涼/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除非在夢里有這么一天,/你和我/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這兩種痛楚,都來自于林徽因對現(xiàn)實諸多因素無奈認同之下情感的躁動,交織著詩人理智與情感的劇烈沖突。詩人對此有著清醒的認知。她甚至也深知這種痛苦對陷于其中的雙方的傷害。詩人于是開始追尋一種忘物忘我、空靈靜寂的心境。林徽因的詩句中多次出現(xiàn)“靜”或以“靜”為核心或含義與其極其相近的詞匯或短語,諸如“靜”(《城樓上》)、“靜候”(《那一晚》)、“寧靜”(《展緩》)、“沉靜”(《仍然》)、“靜寂”(《中夜鐘聲》)、“靜聽”(《深夜里聽到樂聲》)、“靜定”(《除夕看花》)、“一掬靜”(《靜院》),等等,無一不折射出詩人對這種心境的向往。即使在詩人情緒高漲之時,“靜”仍然是她心靈深處跳躍的一個成份。詩人對這種心境的向往和追求不僅僅單純出入功利性的目的,而是有著更多的情感認同和人生藝術修養(yǎng)在里邊??梢哉f,僅此一點就可看出林微因詩歌與傳統(tǒng)“虛靜”思想的聯(lián)系,因為“靜”的人生修養(yǎng)和藝術境界是“虛靜”藝術精神的核心要素,這突出地體現(xiàn)在唐代及后世的大量詩歌中。可以說,林徽因對于傳統(tǒng)的虛靜思想極為認同,對達至這種人生境界更是心向神往。這與她喜愛傳統(tǒng)文化,理智上認為這一傳統(tǒng)思想有助于人生修養(yǎng)有關,也是她試圖平復內心躁動,渴望有一種安寧充滿心境的一種不自覺的潛在流露。可以說,林徽因的所有詩篇或表現(xiàn)其在對靜的向往中豐富的情緒跳宕起伏,或書寫禪意蔥郁的心境或展示兩者的交叉匯聚。
在林徽因的一些詩中,“靜”的心境的想象性呈現(xiàn),既是詩人發(fā)自內心的情感祈盼的結果,也有她希圖借自己力求掙脫情感困擾去安慰對方心靈的理性的現(xiàn)實考慮。“我情愿化成一片落葉,/讓風雨吹打到處飄零;/或流云一朵,在澄藍天,/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薄澳阋惨袅宋?曾經(jīng)在這世界里活過?!保ā肚樵浮罚┦聦嵣?,情愿達到的心靈的澄澈境界由于感情因素的介入己很難實現(xiàn)??梢姡楦挟惓XS富的林徽因,要真正使自己沉入空心忘物的境界,很多時候是難以做到的。因為詩人極度留戀故人和往事,有時雖明知它們攪擾了自己的心緒,卻也無怨無悔,因為詩人堅信:不管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山谷中”仍“留著”愛的“回音”(《別丟掉》)。于是對過往情感的執(zhí)著和不舍與當下的憂傷心境一同構成了林徽因此類詩歌幽婉深沉的抒情基調。
二
林徽因在不少詩篇中描繪了她回歸本我,在一片純凈自由的心境中遨游于本色而魅力無窮的自然時空。如她的《旅途中》、《雨后天》、《山中一個夏夜》、《晝夢》、《藤花前——獨過靜心齋》等。它們不僅表達了詩人心靈難得的片刻寧靜,也織就了詩人筆下少有的清靜自然、令人悠然意遠的美好世界:“我卷起一個包袱走,/過一個山坡子松,/又走過一個小廟門/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我心里沒有埋怨,人或是神;/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攏總,象已交給誰去,……”(《旅途中》)“我愛這雨后天,/這平原的青草一片!/我的心沒底止的跟著風吹,/風吹:/吹遠了草香,落葉,/吹遠了一縷云,像煙——/像煙?!保ā队旰筇臁罚┰谶@種澄靜透明的境界中,出現(xiàn)在詩人眼前的是一幅清凈心靈透悟到的充滿禪理和禪趣的萬物任運的世界,不管是“悲哀或不悲哀/全是無名,/一閃娉婷?!保ā稌儔簟罚?/p>
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虛靜”思想自唐初禪宗興起之后,就與禪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主要因為倆者都重視直覺,追求“瑩澈玲瓏,不可湊泊”1的言外之意和清靜幽遠的境界。從林徽因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難看出西方浪漫派詩歌吟詠自然留下的影響印痕。但是,相較于傳統(tǒng)詩歌的厚重影響,西方浪漫派在林詩中的作用也許是微不足道的。這不僅從她《惟其是脆嫩》一文中對“祖宗傳留下那神氣的衣缽”和《蛛絲和梅花》中對傳統(tǒng)詩人“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的“東方傳統(tǒng)的情緒”的厚愛可以看出來,從她筆下好幾次出現(xiàn)的“洋鬼子們”的語詞(見《窗子以外》)可以看出來,從她《靈感》中描繪詩人靈感來襲時狀態(tài)和禪者頓悟后進入禪境的逼似及她詩篇中多次出現(xiàn)的“花”、“月”、“山”、“松”等傳統(tǒng)意蘊濃厚的意象更能看出這一點。
注釋:
1.嚴羽.《滄浪詩話》.